小時候，當樹木的葉子轉綠時，班杰就會從家里溜出來，閑晃好幾個小時，然后爬上其中一棵樹。如果風是從城里吹來的，他就會竭盡全力高聲大喊，把一切讓他心痛的情緒都喊出來。如果風是從森林吹向城里，他就會安靜地坐著，直到雙頰被風吹得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眼淚的流淌。

教他打獵的是他的三個姐姐。她們其實也不愿意這樣做。可是，當媽媽去工作時，獨自在家的小男孩總會闖出一堆亂子。班杰唯一可靠的特質，就是他絕對不可靠。不過，令所有人驚訝的是，雖然人們無法接近他，但大自然卻能貼近他。一旦有人在你小時候教你如何走入森林，那就像多學了一種母語。這里的空氣是會說話的，而班杰聽得懂它的話。這里的空氣既悲傷又狂野。

姐姐們是從爸爸那里學會打獵的。她們還記得爸爸。因為這一點，班杰痛恨她們。因此，當他認識凱文時，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朋友。每年夏天，他們都會溜到一個秘密的地方，那座連獵人都不會去的雜草蔓生的湖中小島。在這里，這兩個小男生完全可以放心地展現自己的本性。他們裸泳，在巖壁上做日光浴，把身體曬干。他們晚餐就吃釣來的魚，在星空下睡覺。他們可以一連幾天都不用說話。第一年夏天，他們在那里待了二十四個小時；進入青春期以后，他們就會在那里一連待上好幾個星期，把握每一秒鐘，直到冰球季再度開始。

在凱文和班杰建立友誼的最初幾年，每次想到自己的父親時，班杰仍然會尿褲子。但是，他從來沒在這座小島上尿過褲子。當人們劃船來到島上，將一把楔子釘在巖壁上以便把船固定在岸邊時，夢想家就不會在這里出現了。那時凱文就是班杰的全部。我們孩提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我們人生中的真愛，他讓我們內心百轉千回。

班杰領著安娜和瑪雅來到那片灌木、樹叢蔓生的沙灘。湖邊沒有任何碼頭，但他還是將一條藏在灌木叢下的劃艇拖了出來，將背包扔進劃艇。他自己則跳進水里游了出去。

安娜和瑪雅不知道自己劃向何方，湖心處只有幾座草木蔓生、長著低矮樹木的巖壁，從水面上望去，甚至看不出有登岸的地方。可是，班杰在幾塊大石頭的后方浮了出來，水滴從他的雙臂滑落，赤裸的雙腳牢牢抓著地面，一把將小艇拉上了岸。

安娜從背包里找到金屬楔子，用班杰給她的鐵錘將楔子釘入巖壁的一個裂縫，將小艇下錨停好。瑪雅跟在她后面下了船。直到這時，她們倆才發現自己看見了什么。在這座小島正中央的草地上有著一塊被清空的長方形區域，從湖上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見這里，剛好大到足夠讓兩個人在這里搭帳篷露營。

“這是一個躲起來的好地方。”班杰說著，低頭看著地面。

“你為什么讓我們看這個？”瑪雅問。

“我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他說。

她看得出來他在說謊。有那么一秒鐘，他看起來幾乎就要承認了。但他只是近乎害羞地指了指另一邊，補充道：“如果你在那兒游泳，沒人能看見你。”

瑪雅和安娜沒問他以前和誰共享這座島嶼。現在，這座島嶼是她們的了。大自然最棒的優點就在于它沒有歸屬問題，巖壁和樹木才不管自己以前的主人是誰。班杰走向水邊，但就在他準備從石頭上躍身入水時，瑪雅叫住了他：“班杰！”

他轉過身來。

她的聲音仿佛即將被撕裂：“班杰，我希望你能有個美好的未來。”

班杰只是迅速地點點頭，在瑪雅看清他聽到這句話的反應之前，他就轉過身，跳入湖中。當他慢慢游遠時，安娜和瑪雅依然站在原地看著他。

安娜緊盯著他那劃破水面的雙臂。她瞇起眼睛，盯著那緊繃的軀體，直到他爬上岸，鉆進對面的森林，那里也充滿了狂野與哀傷。安娜滿意地抿著下唇。當瑪雅用譴責的眼神狠狠盯著她時，安娜吼道：“怎么啦？我只是在想……他根本不用馬上就從這里逃走，他其實可以看我游泳的……”

瑪雅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你有非常嚴重的精神疾病。”

“什么？你看到他的手臂嗎？我是說，他可以看看我，在我……”

“謝謝！我受夠了！要是你再講這種話，我就不準你待在我的島上！”

“什么？這座島怎么突然就歸你啦？”

瑪雅咧嘴大笑。安娜是她所認識的人中最大智若愚的人，她努力用自己愚蠢、笨拙的方式找回正常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和男生約會、做愛，體驗人生，閱覽大千世界。而她的一切努力就從這項事關一切生存的特質——幽默感開始。

整個夏天，她們幾乎都待在這座島嶼上。安娜不時會回家拿些補給品，但主要的還是為了清理爸爸留在廚房里的那些空酒瓶。她總會在天黑以前回來，而且她總會確定瑪雅吃飽了。有一天早上，瑪雅被安娜驚醒，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湖邊，一邊高聲咒罵著，一邊試圖徒手捉魚——她以前在某個野外求生節目上看到某個白癡這樣做過。自這次以后，瑪雅就堅定地把安娜稱為“咕嚕[5]”。當瑪雅第一次脫下衣服時，安娜就還以顏色，也死盯著瑪雅。那個夏天，她們狂歌縱舞，睡在星空下，完全沒做噩夢。瑪雅沉靜而奔放，彈著吉他。如果她能未卜先知，那么她就會知道，她在這里寫的其中一首曲子在十年后將成為她第一場巡回音樂會所演奏的第一首歌曲。那時，她的兩條手臂上各有一個文身：一把吉他和一支獵槍。她會把這首歌獻給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這首歌叫《小島》。

* * *

班杰獨自在另一片森林里奔跑著。他找到了新的藏身之地，而他長期以來就一直在練習這種技能。他已經成了一個不會把任何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的男子，只有小孩才會相信某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比如，我們一定要隨時擁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個能夠讓我們坦誠、展現本性的朋友，愛上我們本性的朋友。班杰已經不再存有理所當然的心態，他只是在森林里一直跑，直到喘息的大腦要求獲得更多氧氣，直到他毫無感覺為止。直到那時，他才會爬上一棵樹，等待風的來臨。

* * *

你必須信守承諾。當你開始說話的時候，這就是大人教會你的第一件事情。小時候，瑪雅曾經逼爸爸向她保證她能夠成為太空人。家長通常都會答應這種要求，所以彼得就答應了。即使是某些不可能的事情——沒有人能傷害她、一切都會好轉，他也答應過。即使這不是真的，他還是做出了這種承諾。

今年春天的事情發生之后，彼得問女兒想不想搬離熊鎮。她說：“不要。這也是我的故鄉。”他問她，他是否能為她做些什么。她回答：“為大家建立一支更好的球隊。”因此，他做出了承諾。

彼得一直不善言辭。他一直不善于表達自己多愛妻子、多愛兒女。他曾經以為，只要向他們表示關愛就足夠了。而現在，他還能夠向他們表示什么呢？他就是一個失敗者。除此之外，他還剩下什么呢？

他在一處人行橫道前停了下來。一位比較年輕的父親和年約九歲的女兒正通過人行橫道。爸爸牽著女兒的手，而女兒表明，她早就已經長大，不需要再被爸爸牽著手了。彼得必須努力控制自己，才能忍住沖出車外對著那名父親大吼，讓他永遠都別松手。永遠都別松手。永遠！

當長子艾薩克出生的時候，蜜拉對他說：“現在，我們得先扮演好父母的角色，然后才能談扮演別的角色。我們得先當好父母！”當然，彼得已經知道這一點了。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這可不是一個自愿的過程，而是一場情感上的襲擊。當你一聽到孩子的啼哭聲時，你就變成了某人的資產。現在，你就屬于這個小生命，而且是最優先順位。所以，一旦你的孩子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永遠是你的錯。

彼得真想沖到車外，對那名父親大吼：“別讓她離開你的視線，不要相信任何人，別讓她參加派對！”

艾薩克去世的時候，人們都問：“你要怎么克服這一切？”彼得給出的唯一回答是：這是做不到的。你只能繼續活下去。你腦海中一部分的情感數據庫會啟動自動導航模式。可是，現在呢？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你的孩子出事時，究竟誰該負責任已經無關緊要。到最后，這仍然是你的責任。你為什么不在現場呢？這跟你親手殺死他有什么差別？你怎么這么無能呢？

彼得想放聲對人行橫道上的那位父親大叫：“永遠不要放手！一放手，那些該死的就會奪走你們的人生！”

然而他只是靜靜地哭著，指甲深深陷進方向盤。

* * *

小島

那年夏天

那是我們的小島

千年來

我們曾有過冬天

你已經毀滅

我已經斷裂

你掛起繩子

我負責打結

我們到底得先死幾次

才能撐到十六歲

離別之歌，得先唱上幾次

你才能心領神會

可是，這是夏天

這是我們的島

你屬于我

直到千年

* * *

彼得晚回家時，蜜拉通常會在沙發上入睡。桌上擺著一瓶沒有打開的酒、兩只玻璃杯，周遭一片沉靜。她感到輕微的罪惡感，她本該提醒他有人在等他，他不回家時，某人會很心痛。他通常會小心地將她抱起，放到床上，一起入睡。他的鼻息彌漫她整個背部。

一段漫長的婚姻是由許多小事情所組成的，這些小事情一旦失落，我們甚至不知道該從何找起。比如，他們通常在無意間觸碰彼此的方式，當她在洗碗、他在煮咖啡，且兩人同時將手放在流理臺上的時候，她的小指就會貼在他的小指上；當他走到餐桌旁、經過她身邊時，兩人都把眼神轉向別的地方，但他的嘴唇會飛快地貼在她的頭發上。兩個相愛已久的人似乎不會再刻意觸碰彼此，那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當他們在玄關與廚房之間相遇時，兩人的身體就是會產生交會。當兩人從同一扇門出去時，她的手就會無意識地搭在他的手上。這種微小的擦槍走火每天都會發生，一直都在發生。它們是無法刻意構筑的。因此，當它們消失時，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突然間，兩個人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各過各的生活，而不是一起生活。某天早上，他們不再有眼神接觸，放在流理臺上的手隔著幾厘米。他們在玄關與彼此擦身而過。他們之間不再擦槍走火了。

彼得打開大門時，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蜜拉知道，他希望她已經睡著。因此，她就假裝已經睡著。桌上的酒瓶空空如也，旁邊只擺了一只杯子。他沒有把她抱到床上，而只是遲疑地用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幾秒鐘后，他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她停止裝睡。但是，當她睜開眼睛時，他已經走進浴室。他鎖上門，凝視著地板；她躺在外面，凝視著天花板。他們已經不知道彼此間還有什么話好說。一切事物都有其忍受的極限，就算人們總是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但我們仍然堅信，悲傷的運作方式是完全相反的。也許，這并非實情。兩個腳上纏著沉重鉛塊、即將淹死的人就算緊握彼此的雙手，也仍然救不了彼此，而只會以雙倍的速度向下沉。最后，他們誰都無法再承受彼此被撕裂的心。

兩人遠離彼此而睡，他的雙唇再也不會貼上她的頭發，背部再也感受不到對方的鼻息。每個晚上，他們腦海里都會越發鮮明地浮現一個問題：人與人走到盡頭的時候，就是這樣開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