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世界，也不算一個世界。

林附自從記憶回朔，便已明白。

新世紀，全身器官衰竭人數承高比例上升，由于治療手段極其痛苦，于是便有了美夢倉的存在。

所有簽下協議進入美夢倉的患者，面對的只有生與死兩種選擇。生為新生，病情康復，回到現實；死為長眠，病情惡化，面對虛假。

有人說，如果能留在美夢中，未免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重生。

也有人反駁道，逃避現實的美夢，怎么能算是重生，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面對死亡罷了。

所有同意進入美夢倉的患者都將除去相關記憶，記憶將會停留在他們即將死亡的前一刻。在夢中，他們是新的個體。

祝你實現美夢，愿你醒來仍是美夢。

林附一生的執念就是找到阿婭。當他找到她時，卻只見到了阿婭最后一面。四十多歲時他也查出患上了全身器官衰竭病癥，這種病在雙胞胎之間是必發的，只不過他比阿婭幸運，多活了十幾年。

病癥進入晚期的時候，那位面目清冷的醫生帶著一份合同，與他講述相關資料。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了美夢倉的存在。

于是他問：“那阿婭……我的妹妹，是不是還活著。”

那位醫生怔了一下，手中病例開開合合，連毫無情感波動的語調都顫抖了一下。

“是的。”他如此回答道。

“我想見阿婭，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林附語氣激動，懇求道：“我能不能去她的世界？”

十幾年后再聽到這個名字，也讓這個冷淡的男人感受到一絲虛幻，不禁想摘下眼鏡按揉疲倦的雙眼，可隔離面罩的阻擋讓這個動作難以實行，醫生只好說道：“可以。”

林附瘦得只剩骨角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可醫生話鋒一轉，表情無比嚴肅。

“可以是可以，但是太危險了。”

“為什么？”

醫生皺眉，語氣冰冷卻盡量放的輕柔：“你的病情相對其他人情況較輕，比別人治愈的機會更大。而進入美夢倉，就是相當于長時間的麻醉身體，讓醫生可以對患者進行效果更佳的治療。現實治療成功，夢境就會崩塌，然后在現實中醒來。治療失敗則全部消失。”

“在別人的夢境里，所有的情況只能跟隨夢境的主人而行。總之，如果阿婭先死了，你會跟著一起死。而從二位的資料來看……這個行為我并不建議也不支持。”

林附躺在病床上，但這并不影響他直視對方的目光：“你是說阿婭會先一步離開。”

對方回以沉默。

在這樣的封閉空間里，只有空洞乏味。穿著隔離保護衣的醫務工作者，隔絕一切鮮亮色彩的白墻，飄蕩在每個角落的消毒水味，那是在嗅覺功能退化的情況下唯一能聞到的味道。

房間里沒有鏡子，也不許有鏡子。鏡子映照自我，沒有人愿意觀賞自己形如枯槁的模樣，包括林附。

“沒關系，這又有什么關系。”林附說道，“因為我，她被父母林附遺棄，因為我，她孤獨一人，如果可以，我想償還。”

醫生最終同意了，他說：“我尊重患者本人的選擇。”

公式化的語句，平淡的語調，可林附卻從中看到了喜悅。

離入倉還有兩天的時候林附突然叫住醫生。男人轉過身，因為隔離服，林附只能瞧見他精致的眉眼：“醫生，你同我妹妹認識嗎？”

“為什么這樣說？”

“你要知道，腦子永遠是最后退化的。”

那位醫生顯然不接受這樣的解釋，林附只好收起玩笑：“好吧，是從護士小姐口中打聽到的。你是她的主治醫生。”

醫生又回到林附的病床旁，不留痕跡地點了點頭。

“是。從她病情初期，我就一直是她的主治醫生。”

“認識呢？更早以前？”

“……”

這個醫生總喜歡在關鍵的地方沉默，林附無奈地眨眨眼，這是他現在唯一做了不費力氣的動作。

大喘氣的功夫，林附就感覺到了不對，那個醫生似乎回答了他的問題，可他意識開始模糊，別說聲音，就是五感都在一瞬間消失，陷入黑暗。

天旋地轉后，再睜開眼睛，就是另外的世界。

林附忘掉了美夢倉，模糊了一切，唯獨記得自己是為了阿婭而來。

在這個世界，他想，雖然一切不盡人意，但是還好，妹妹很快樂。

跳崖后他并沒有二次重生，而是回到了現實世界。

“林先生，您醒了。”護士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而所有的記憶像是泉水一樣噴涌進他的腦海，讓他明白全部。

林附瞬間睜大眼睛，他從倉內坐起，大口喘氣，除了皮包骨頭似的身體，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健康，真實的健康。

“恭喜，您是國內第三例成功的病案，您熬過了艱難的時光，此后便是光明的新生。”護士的恭賀祝詞像是什么廣告宣傳，抑揚頓挫卻無任何情感可言，但林附已不在乎這些，他只有一個問題。

看清面前醫生的五官，林附瞳孔一縮，隨后鎮定地問道：“我還能回去嗎？”

這種事情并不是沒發生過，護士毫不驚訝，比起現實，夢中的精彩才更加吸引人。于是護士寬慰道：“不要留戀虛假，面對現實才是正確。”

“那不是虛假，那里還有我的親人！”林附有些暴躁，護士的力氣卻大的驚人，將他死死按住。林附再次看向醫生，后者推推眼鏡，示意護士離開。

“冷靜一點，你的身體現在不適合大情緒波動。”年輕醫生走上前，用平鋪直敘的語調勸誡。

“我要回去，我還有事沒做完。”

“……”醫生無言。

“你有這個權限。”林附肯定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醫生似乎有隱隱的怒氣，“你們兩人基因相似，我們把機會給了你，而放棄了阿婭。”

“那就還給她。”

“林先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醫生怒道，“你這樣隨意放棄生命的行為，幼稚且可笑。”

“你為什么生氣？”林附反問，“是因為我放棄生命，傷了你這位濟世救人的醫生的心，還是因為別的？”

醫生冷冷的看向他，林附突然笑起來，說道：“話說，醫生，你是不是還有件事沒交代清楚。”

……

時間像是靜止，不善表達的男人表情頓時變得糾結。

片刻后，醫生說道：“是，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們是戀人。”

“再次認識一下，我是林附。”林附伸出手，自我介紹道。

醫生放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緩緩舉起，手指修長潔凈，用力回握。

“你好林先生。”醫生面容精致，氣質斐然，他說道，“我姓安，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