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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月的一個晚上,九點,制片廠對面的雜貨店里還有一些臨時借用的群眾演員——我可以看到他們在店里面低著頭擲鐵圈玩——當時我正在停車。“老”約翰·斯旺森[56]穿著類似于牛仔的衣服站在拐角,憂郁地盯著在空中移動的月亮。他有一度在電影里非常出名,就像湯姆·米克斯[57]或比爾·哈特[58]——而現在,跟他說話也成了一件傷心的事兒,于是我匆匆走過大街,進了前門。

制片廠從來都沒有什么時候是絕對安靜的。實驗室和配音室里總有技術人員在加夜班,還有維修部的人員到餐廳來用餐。但那些聲音是各各不同的——車輪減速時發出的沉悶聲音,馬達空轉時安靜的滴答聲,單調的女高音對著夜間的麥克風唱歌時的尖叫聲。在拐角處,我遇上一個穿著橡皮靴子,正借著明晃晃的白光沖洗車子的男人——這個在死亡行業的陰影中的一注清泉。當我看見馬庫斯先生在行政大樓前面被攙著進車里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因為他憋了好長時間也沒開腔,連一句“晚上好”都說不出來——當我等在那兒的時候,我聽見那個女高音正在唱著:“來吧!來吧!我的心里只有你!”唱了一遍又一遍;我記得這個細節,是因為在地震的時候,那個女高音唱的也是這一句。過了五分鐘,地震就來了。

父親的辦公室設在老大樓,那兒有幾個長條形的陽臺,而且帶鐵欄桿,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沒有盡頭的鋼絲繩。父親在二樓,施塔爾在他的一邊,馬庫斯先生在他的另一邊——那個晚上,整個樓道上燈火通明。當我走近施塔爾的時候,我的心懸了起來,但很快就控制得比較好了——在我回家的一個月里,我只見過他一次。

在父親的辦公室,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過,我還是講得簡單一點吧。在他的辦公室外面,有三個老是拉長著臉的秘書,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她們就像巫婆一樣地坐在那兒了——一個叫波蒂·彼得斯,還有一個叫莫德什么的,另一個叫羅斯瑪麗·施密爾;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真名,但她是三人小組當中的“教頭”,估且這么說吧,而且在她的桌子下面有一只腳踢鎖,只有打開那把鎖,你才可以進入父親的覲見室。三個秘書都是激進地信奉資本主義,波蒂甚至還發明一條規則:如果在一周以內,哪些打字員被發現在一起進餐超過一次,她們必須受到嚴厲的斥責。那個時候,制片廠對于暴民統治還是深感畏懼的。

我徑直走了進去。這些年,所有主要的高級管理人員都有寬敞的會客室,而我父親在那個時候是第一個擁有的。那也是第一間在巨大的法式落地窗上安裝單向透視玻璃的會客室,而且我還聽說一件事,說在地板下面有一個機關,可以讓不受歡迎的訪客落到一個地下土牢內,不過我相信那是別人編造的。父親的辦公室里還有一張威爾·羅杰斯[59]的巨幅畫像,掛在顯著的位置,其目的,我覺得是為了提醒來客,父親跟好萊塢的圣弗蘭西斯有某種極為親密的關系;那里還有一張帶有明娜·戴維斯(施塔爾的已故妻子)親筆簽名的照片,以及制片廠里其他名人的照片,還有我和母親在一起的幾張巨幅粉筆畫。今天晚上,那扇裝有單向透視玻璃的法式落地窗是開著的,碩大的月亮泛著玫瑰般的金黃色,周圍還有一圈月暈,無奈地鑲在其中一扇玻璃上。父親和雅克·拉·博里茲還有羅斯瑪麗·施密爾,坐在辦公室的盡頭一個大圓形桌子的旁邊。

父親長什么樣兒?我無法描述,除了有一次在紐約,我正好跟他不期而遇;我注意到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有點靦腆,我想要他往前走快點——但這時,我發現他是我父親。事后,我對自己有這種印象感到震驚。父親有時是很有魅力的——他的下巴很大,具有愛爾蘭人特有的微笑。

但是至于雅克·拉·博里茲的樣子,您還是別問的好。這么說吧,他只是一個助理制片人,一個類似于政委的角色,僅此而已。施塔爾是從什么地方撿來這種精神有病的死鬼,或是被人強行安置在他的身邊的——尤其是他可以拿這些家伙派什么用場——一直令我非常疑惑,這些問題也同樣使剛從東部過來的每一個人感到疑惑,他們就曾當面奚落過這幫家伙。雅克·拉·博里茲確實有他的法道,可那些顯微鏡下面的原生動物也有法道,一條到處流浪、尋覓著母狗和骨頭的狗也有法道呀!雅克·拉——哦,我靠!

從他們的表情,我可以確信他們是在談論施塔爾。也許是施塔爾做出了什么命令,禁止什么事情,或者挑釁父親,或把拉·博里茲的一部電影當垃圾扔掉了,也可能是什么災難性的事情,于是他們深更半夜地坐在那兒抗議,像無助而激憤的群眾聚集在一起。羅斯瑪麗·施密爾坐著,手里還拿著一個記事本,似乎要把他們發泄的情緒記錄下來。

“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開車把你送回家去,”我跟父親說。“所有那些生日禮物都在包裝袋里爛掉了!”

“生日!”雅克飛一般地跑過來,不停地道歉。“幾歲啦?我不知道呀!”

“四十三歲,”父親明白地說道。

他不止四十三歲——比那個數還要老四歲——雅克心里也明白;我親眼見他記在他的記事本上的,以備不時之需。就在這時,那些記事本正在他手頭打開著。記事本上的那些項目,不需要唇讀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羅斯瑪麗·施密爾無奈地在她的記事本上學樣兒記著什么。當她用橡皮擦掉字跡的時候,我們腳下的地面開始震動了。

我們這里的震感沒有長灘那兒厲害,在那兒,商店二樓以上的房子都被傾倒在街上,小旅館都漂流到海上去了——但是不多一會兒,我們的腸子就隨著大地的翻騰而翻騰起來——就像噩夢試圖再次接上我們的臍帶,把我們重新拉回到生育的子宮中去。

母親的像片從墻上砸下來,露出一個小小的保險箱——羅斯瑪麗和我發瘋似的抓著對方,在屋里面一邊尖叫,一邊跳著一場奇特的華爾茲。雅克暈倒了,或者說至少失蹤了,父親抓著他的桌子,大叫道:“你沒事兒吧?”窗外,那個女高音已經達到了高潮,唱著“我的心里只有你!”,還持續了一會兒,然后,我發誓沒有記錯,她又把這句歌詞唱了一遍。也許,人家是用錄音機把她唱的這段曲子重復放給她聽呢。

房屋依然站立著,只是有點兒搖擺。我們移步走向房門,突然撞見了雅克,他又出現了,踉踉蹌蹌地,穿過前廳,沖到帶鐵欄桿的陽臺上。幾乎所有的燈都熄掉了,我們聽見人們在到處大喊大叫。我們站立著,等待著余震——然后,似乎是由于我們的脈搏數相同,我們一起走進施塔爾的房間,穿過他的辦公室。

那間辦公室很大,但還比不上父親的那間大。施塔爾坐在他的沙發一角,揉著眼睛。地震來的時候,他正在熟睡,他不能確信自己是否在做夢。當我們告訴他真相時,他覺得這一切都太滑稽了——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在一邊觀察他,盡可能不讓他察覺。他在聽電話和傳話機的時候,看上去很累,臉色發灰,但當他聽完匯報后,他的眼睛開始放光了。

“兩根供水總管爆裂了,”他跟父親說,“——他們正在趕往外景場地去呢。”

“格雷正在‘法國村’拍片呢,”父親說。

“‘車站’附近,‘叢林’里面,還有‘城市角’,全都積水了,真是見鬼了——似乎還沒有人受傷,”說著,他順手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你去哪兒啦,賽賽莉婭?”

“你打算過去看看嗎,門羅?”父親問道。

“等各方面消息都匯報完了之后吧。還有一條電力供應線也斷了——我已經派人去找羅賓遜了。”

他讓我跟他一起坐在沙發上,再跟他說說地震的事兒。

“你看上去很累,”我狡黠地說道,像母親跟孩子說話一般。

“是啊,”他應道,“晚上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我只能工作。”

“我會替你安排一些晚上的節目的。”

“我以前是跟一幫小伙子打牌,”他沉思地說道。“那是結婚之前的事了。但是他們都要喝得一醉方休。”

杜蘭小姐是他的秘書,這時走進來告訴他一些最新的壞消息。

“等羅比[60]來了,他會處理一切的,”施塔爾向父親擔保說。他轉身對著我。“有一個人——就是羅賓遜。他是個檢修工——他在明尼蘇達發生那場大風暴的時候,就曾經修理過電話線——什么事都難不住他。他馬上就到——你會喜歡上羅比的。”

他說這話的口氣,好像讓我跟羅比見面是他終生的愿望,好像這次地震就是他安排的,其目的就是為了這個。

“真的,你會喜歡上羅比的,”他重復了一遍。“你什么時候返校?”

“我才剛剛回家。”

“你整個暑假都在這兒嗎?”

“對不起,”我說。“我想盡快回去。”

我當時有點迷糊。當然,我也并不是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他可能對我有點意思,但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太早了,早得有點惱人——我只不過是“一件不錯的道具”。況且,那個想法在當時也并不那么吸引我——這就像嫁給一個醫生。他很少在晚上十一點之前離開制片廠。

“她要多久——”他問起我父親,“——其實,我是想問,多久才能從大學畢業?”

我想,要是讓我不再上大學,我會高興地唱起歌來的,因為我已經接受了足夠的教育——正在這時,那個令人羨慕透頂的羅賓遜出現了。他是一個弓形腿、紅頭發的年輕人,這時已經裝備齊全,只等出發了。

“這就是羅比,賽賽莉婭,”施塔爾介紹說。“來吧,羅比。”

我就這樣認識了羅比。我不能說這就是命運——但確實是很像。因為正是羅比后來告訴我,施塔爾在那個晚上是怎樣發現了自己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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