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肚兜》的歷史追問與人性解讀
- 學理與詩意的探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論叢)
- 趙凱
- 2012字
- 2019-06-06 17:13:31
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小說創作開始出現令人關注的敘事轉向,各種審美流派的文本實驗走向式微,而立足于本土經驗和民間經驗以及對小說文學性的堅守,成為眾多小說家自覺的審美選擇與敘述范式。對歷史與現實的熱情關注以及對人性人生的無窮解讀,使小說的內容重新成為觀照與闡釋的對象?,F實主義的文學精神在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的體裁中開始復活。黃復彩就是在這樣一種文學語境中開始他的長篇小說《紅肚兜》(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創作的?!笆觇T一劍”,這部小說在作者心中醞釀10余年,洋洋40萬言,凝聚了作家對人自身生存境況與生存意義的深沉思索,也積淀著作家濃烈的悲憫情懷。
《紅肚兜》為我們所提供的“歷史場景”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皖南——“那是一個外辱內患、民生極為疾苦的年代;那是一片世風和民風都極為豐饒的土地”。一個家族在不可避免的衰亡前的莫可名狀的躁動、掙扎、無奈與絕望……而這個家族的衰敗過程,正是一個時代和一種制度走向毀滅的折射與縮影。作家并沒有按照某種歷史觀念去圖解那個時代的歷史變遷與政治風云,而是憑著對那些鮮活的生活具象的藝術感知和對個體生命意識的獨特的深刻體驗,來創造具有個體特征的藝術形式與敘事,以富有特殊性的個體生存方式來觀照具有普遍性的時代本質。那破敗而陰郁的朱家大屋里所上演的民族紛爭、家庭內亂、畸形情愛,那神秘而空靈的“非非寺”中佛家人對世俗的諄諄告誡,都為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寄寓了一種飽含意蘊的象征暗示,而主人公朱子尚不過是這一風雨飄搖時代的匆匆過客。他性格的復雜性以及在生命沉浮中多少含有的悲劇色彩,無可置疑地帶著時代與歷史的烙印,但真正構成小說內在活力與審美意蘊的卻是這個人物的極富個性光澤的人格特征。對歷史的追問最終落實到對人性的解讀。
朱子尚的人物構成是復雜的。他是一個擁有600擔田租與多處商業股份的地主,剝削階級的貪婪與占有欲在他身上一覽無遺,他也常在醉生夢死中打發自己無奈與無聊的荒唐歲月。應該說作家對筆下主人公人性的負面因素——惡的揭露與否定是堅決而充分的,但作家并沒有給朱子尚簡單地貼上一個地主的標簽而匆匆了事。因而我們看到這樣一個地主的身上似乎保留著一個普通農民善良與樸實的痕跡。他“親自耕作,為的就是不忘自己一個種田人的根本,也為了讓兒孫們懂得莊戶人的稼穡之苦”;在當地農民心目中,他也是個扶危助困的“善人”形象,更何況他還在“朱毛”紅軍被圍受困的時候慷慨相助,因而他也稱得上是一個開明的紳士……如此善惡并存、錯綜迷離的地主形象,以其豐富的人性內涵,突破了傳統小說中地主形象描寫的模式。在作家的筆下,朱子尚不僅是地主階級“類”的一分子,而且也是普通的“個人”,他的命運遭際以及不應有的死亡結局,就不能不帶有悲劇性的色彩而使人產生惻隱之心。朱子尚的形象塑造,正表明了一個成熟而理性的作家對人性理解的進一步深化。
《紅肚兜》的基調是沉重的。小說中包括朱子尚在內的眾多的人物身上都帶有一種宿命的悲哀。這些普通的地主或傭戶身上負載了過多歷史的重負或人性的壓抑。他們都無力面對生存與人性之間恒定的矛盾沖突。雖然在他們生活的外部世界里,民族解放與社會革命的烽火硝煙已經彌漫席卷,現代文明也在向他們頻頻招手,但他們仍蜷縮在封閉自鎖的精神世界里惶惑迷離而不知所向,陷入一種無可奈何的生存狀況。杏林與杏麥作為朱家大屋的后代,他們都有沖破封建家庭的強烈欲望,但他們的人生道路與生命歷程卻充滿坎坷,他們在親情與革命的兩難選擇中經受著靈魂的拷問與洗滌。已成為革命隊伍一員的杏麥,最終被選定為槍斃朱子尚的執行者。刑場的場面是撼人魂魄的,它以藝術的刀鋒,對普通人精神世界作一次無情的剝離與袒露,是對靈魂的一次嚴酷的拷打與審問。作家對人性的高度關注以及由此而生發的悲憫情懷的確讓人心動不已。
以《紅肚兜》作為小說的名字,使人們很容易聯想到他們所面對的可能是一段凄楚動人的愛情故事。的確,“紅肚兜”在小說中是情欲與性愛的隱喻與象征:“母親把肚兜在芷蓮眼前一件一件地亮著,芷蓮不看則已,待看過了立即像有團火從她的周身燒過。原來那上面繡著的盡是一些男女交合的春宮圖。”母親對女兒的傳授,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希望女兒早點為朱家大屋生養孩子,于是“紅肚兜”變成了家族傳宗接代的工具。而最后與芷蓮走向洞房的卻是瘋子杏平,女主人公的人生悲劇也由此拉開了序幕。她與臘狗的偷情與茍合,與其說是青年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更不如說是一個無力擺脫命運網羅的女人,對于來自外部世界重壓的一次報復性的掙脫。實際上,在封建的土壤上衍生的男歡女愛,往往得不到愛情的正名,這里所能培育的往往是形形色色的“惡之花”。作家的批判意識與悲憫情懷也由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紅肚兜》的基本敘述手段是白描,作家放棄宏大的民族與歷史敘事而立足于民間化與本土化體驗,但平白的敘事形式與人物故事的新奇性與荒謬性形成反差,從而構成小說的審美張力,制造出耐人尋味的閱讀效果。
《文藝報》2007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