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嚴陣散文洞見
- 學理與詩意的探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論叢)
- 趙凱
- 2905字
- 2019-06-06 17:13:31
一
說起嚴陣,我們所面對的首先是一位詩人,一位畢生以詩歌作為其生命符號與情感標尺的詩人,人們也幾乎都是從詩歌中熟悉嚴陣先生的。他最初以《老張的手》蜚聲詩壇,又以《江南曲》等詩集奠定其作為當代著名詩人的地位,隨后陸續(xù)奉獻給讀者的《卷葹》《花海》以及《含苞的太陽》等詩歌作品,都在延續(xù)和豐滿著詩人的詩歌生命與詩歌人生。曾記得:“十里桃花/十里楊柳/十里紅旗風中抖/江南春/濃似酒。”這已久遠但又令人難忘的藝術(shù)情韻與審美音響,曾激發(fā)起多少人的文學情懷,多少文學青年就是在這種悠揚動人的詩歌旋律中開始他們的文學道路的。
現(xiàn)在,我們所要面對的卻是作為散文作家的嚴陣。擺在案頭的這六篇散文也許是從嚴陣先生諸多的散文篇章中挑選出來的,捧讀數(shù)遍,卻依然難以從詩歌欣賞的氛圍與境界中突圍出來。這的確是散文,因為它沒有詩歌分立式的排列,但讀來卻分明感受到詩歌歡快的節(jié)奏和跳動;這的確是散文,因為它沒有詩歌形式上的押韻,但讀來卻分明感受到詩歌優(yōu)美音律的蕩漾;這的確是散文,因為我們可以細細品味作家無微不至的描述,而這些恰恰是我們所認同的詩歌所無法包容的,但我們又從中分明領(lǐng)略到詩化的凝聚與詩意的升華。嚴陣先生的散文,筆者最強烈的印象是:這是詩的散文,或者是依照散文的審美規(guī)范在寫詩。我們早已熟悉的嚴陣詩歌的諸多品質(zhì)在他的散文中依然清晰可見。有人說,散文是漫步,詩歌是舞蹈,那么在嚴陣的散文中,我們既看到閑庭信步,又看到翩翩舞姿。“如瀑布自天而下的那些無數(shù)壯麗的畫面,那些天涯商旅,那些金戈鐵馬,那些弦歌與狂舞,那些繁榮與毀滅層疊交錯的故事給留下的那些蒼茫。”(《高昌故城的落日》)詩歌乎?散文乎?這是詩歌與散文生命交融的共同體。
二
優(yōu)秀的散文總是充滿詩情畫意的,但散文對詩意的追求不是為了攀附詩歌表現(xiàn)的凝聚力與詩歌想象的概括性,而去忽略散文對描寫對象的微妙領(lǐng)悟與細致把握。同樣,散文的抒情,也是一種滲透在對具體事物感覺與感知之中的抒情。作家的胸懷與情致,往往是在一種特殊的生活實感與個別的真切體驗中表現(xiàn)出來的,可以說,在所有的文學體裁中,散文是最接近于生活感知的藝術(shù)。我們從嚴陣的六篇散文的篇名中,就可以清楚看到作家對外部現(xiàn)象特殊性的關(guān)注(遠山、弱水、花信風、落日與殘荷等,都銘刻著事物特殊的標記)。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所探究的往往不是事物普遍的共同性,而是事物個體的差異性。散文作家的功力首先在于對事物個體特征特殊性的細致而準確的把握。請看《遠山》:“黃山的高峻、險峭與秀奇;泰山的至高、至尊與至貴;廬山的云飛煙卷與峨眉山的叮咚山泉……”但作家情有獨鐘的卻是他窗口的那一片遠山:
在我的窗口的遠方,有一片遠山。
晴朗的日子,當我在晨光澄明間第一次打開窗子,我會發(fā)現(xiàn),它是在一片無邊的淺藍中的一縷靜悄無聲的黛青,而在黃昏,當我最后一次把窗子關(guān)上以前,映入我眼簾的它,卻是一道朦朧的神秘的金紫……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在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里,人們筑屋,必定要在一塊泰山石上刻上“泰山石敢當”幾個大字,并將它砌在新屋的石墻上,因而當我穿過中天門看到那組成泰山的每一座巨大的石壁時,我只能很自然地感覺到它的至貴……(《遠山》)
這篇散文的抒情對象是那默默無名的、望可之而莫可即的“遠山”,對此,作家并沒有沿用詩歌表現(xiàn)中常見的自由飛翔的想象與濃墨重彩的夸張,而是以心靈真實的感覺與細膩精致的描述,去展示遠山的獨特品格——“無與倫比的淡薄與不可思議的清遠”。作家甚至還耐心地為讀者講述了他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民風民俗。這種親切而自然的生活畫面,使作品頓時充溢著活潑流動的生命色澤,拓寬了作品的時空領(lǐng)域。同樣在《絕唱》中,作家對殘荷的詠嘆也是不避瑣細,“在映滿圓明園斷石殘柱所組成的黑白相間的奇妙圖案的水彩中間,交織其上的是一池殘荷,它有的枯梗還高高地聳立著,有的則已折斷在水中,它有的葉子早被秋風撕破,有的卷作黑色的一團,卻依然在空中高懸……”在嚴陣散文的畫面里,殘荷的細枝末節(jié)卻得到惟妙惟肖的展示,并因此引申出作家的獨特洞見:“殘荷”的破敗凋零卻成為一幅充滿生命質(zhì)感的神奇幽秘的美麗圖案。《十年一覺廬州夢》是作家舊地重游的記錄,主人公之所以對廬州眷戀難舍,那是因為這里的風土人情令人動容:“你喜歡吃點什么?這里還有烘糕麻餅和墨子酥嗎?年輕的女孩子笑了,她手上的菜單雍容華貴。你想吃什么這里都有。那聲音在江南的委婉之間又加上幾分北方的透明和真摯。她難道就是當年的那個賣白蘭花的女孩嗎?”在詩歌中,細致的描述往往會窒息其想象力的發(fā)揮,但從散文的審美特質(zhì)來看,對細節(jié)表現(xiàn)的重視,往往是其創(chuàng)造優(yōu)美意境的基礎(chǔ),唯此散文才會有豐滿的血肉。
當然,散文的表現(xiàn)如果僅僅停留在對生活感覺與感知的層面,那是遠遠不夠的,散文意境的內(nèi)核依然離不開作家的主觀情感。特別是抒情散文,若要最終實現(xiàn)其抒發(fā)情懷的宗旨,就必須實現(xiàn)對生活感知的審美超越而進入直接抒情的境界。這一點恰恰是作為詩人的嚴陣先生所擅長的:
不要忘了你故鄉(xiāng)的那條小河。不要忘了你船下的那一江春水。不要忘了荒漠深處那系著你艱苦跋涉的駝鈴的那泓甘泉。永遠不要忘了你面前書桌上的那杯清茶。(《弱水》)
花有信嗎?有。花信在哪里?在二月的風里。在二月每一雙清澈的眼睛里。在二月每一顆跳動的心里。也在二月所有繚亂的夢里。(《花信風》)
仍然與詩歌不同的是,散文的抒情盡管也含有感知的變動與想象的虛擬,但它與詩歌中常見的變異與虛擬還是有所區(qū)別的,散文的抒情通常控制在常態(tài)的情感范疇之中,對此,嚴陣的散文可謂把握得恰到好處。
三
人們都說散文是一種最自由的文體。從散文自身的文體蛻變來看,在它逐漸擺脫了雜文與思想評論后,敘事和抒情似乎成為它承載文體的最重要的功能。但無論是敘事、抒情抑或其他表現(xiàn)手段,都依然埋沒不了散文理性思辨的色澤,真正能夠牽動讀者思緒的散文作品,往往是就事論理,情理交融,從而構(gòu)成散文文學敘事或形象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也就是所謂“形散神不散”。嚴陣散文中對那些具有個體特殊性現(xiàn)象的捕捉、描述與渲染,都不僅僅是為了“獵奇”或者讓讀者耳目一新,作家是想讓讀者在獲得新鮮感的同時,也獲得一份感悟、一份精神與一份思考。譬如,作家寫“弱水”,他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弱水”的溫和、嫵媚與纖細的柔弱之美嗎?顯然不是。作家是通過涓涓細流與滾滾洪濤或一汪深碧相比照,提醒人們:“普普通通的,但又是博大精深的;熟視無睹的,但又是息息相關(guān)的。”在對“遠山”的描述中,作家更是向讀者透露出自己的哲學觀:“永遠可望而不可即,永遠可想而不可依,永遠可疏而不可密,永遠可寄而不可系。”需要指出的是,進入文學散文的哲理不是赤裸裸的說教,散文的思辨性必須依附于具體而特殊的文學形象,否則,散文文學的主體性支撐,就要受到動搖。可喜的是,嚴陣先生的理性思辨,都是從文學畫面中傳遞出來的。
我曾經(jīng)試圖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為當我走近你,你那遠山所有的魅力,便會在了無距離了無界限之間頃刻消失,而與此同時,你不再是我的遠山,卻是別人的遠山了。(《遠山》)
這是筆者最喜歡的一段文字,它的精致,它的空靈,它的深刻!以這段文字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jié)語,是再恰當不過了。
《清明》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