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沙

江南制造局對面附近有一條河叫作白蓮涇，河的盡頭便是川沙鎮，即是沙之川的意思，當地人叫作ChaySo。從這條河進去不遠，對面就是董家渡碼頭，路過的第一個地方叫作六里橋，這是一座上面鋪有鐵軌的五孔橋，附近還有一座同名的村莊。下一站是朱大（ChuDah）墓，朱大是當年很著名的人物，50年前死在上海。他的墓地前面有兩塊巨石，還有一座牌樓以及其他代表墓主人地位的建筑。溯流而上有一座木橋，布滿植物，年久失修。我們的船過橋時，一個小孩用洋涇浜英語叫道：“外國人，瞅瞅法國人。”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法國人雖然和我們其他人一樣是外國人，但是根據小孩的說法，他們好像什么地方和我們有點不一樣。這個地方后來我們知道叫作二孔橋，它是一個厘金稅卡，離河直線距離九里遠。再過三里多，就是龍王廟。我們還經過了另外幾個地方，但是我們的船老大說那幾個地方沒有名字。我們就問他，如果一個地方沒有名字，那么別人是怎樣找到這個地方的。這問題顯然船老大沒想過。此時有一個約400英尺長的木排順著潮水在我們旁邊穿過。我們一路向前，來到了一座村莊里的天主教堂。村子里開滿了向日葵，它們的頭都朝著太陽。接著就到了北蔡，此處離黃浦江約18里，離上海約30里。北蔡位于河的右岸，是一個規模很大的村莊。這里盛產棉花，是棉花采集業的中心。此外，這里的人們已經使用日本的軋棉機來脫除棉籽。此地更是乞丐和流民船只聚集的地方，經常熱鬧非凡。這兒還有一家大的茶館，生意很好。恰好今天鎮上過節，我們就在這里待了幾個小時。船夫們玩得很開心，盡興之后，他們就回到了船上，我們便繼續前行，接著就到了牛角尖，此地離黃浦江約24里。白蓮涇在這里分出兩條支流，左面叫張江柵，右面則是我們的船正在行駛的長浜。接著我們就經過了前面提及的火燒靈眼。在朱家宅，我們看到當地人正在道士的幫助下舉行一個儀式。我們斗膽說了一句，這是“敬敬菩薩”。可是我們的船老大一臉嚴肅地在我耳邊說道：“什么敬敬菩薩，是敬敬魔鬼。”之后，我們又經過一座石橋，叫公濟橋，它另外一個名字更有名，即中水匯橋。到這里已是長浜的盡頭，向左急轉便到了三灶浜，這里離川沙還有12里。三灶村有個大藥房，我們經過時看見里面聚集了很多婦女。這里離川沙還有九里。離川沙四里，便到了太平橋，這是座木結構的橋，這橋太矮，不管什么尺寸的洋輪船都會被卡住，好在當中的橋洞可以升起，船只通過還不成問題。可是接下來的這座橋是石橋，橋洞也很矮，我們只有把船尾的篷頂放低才能通過。不過要是在枯水期時，通過應該就沒什么太大問題了。離開上海12個小時之后，我們終于到達了川沙。

吃了點東西后，我們就出發看風景，但馬上就發現此地風景實在乏善可陳。盡管設了廳，但川沙依然是個小地方。這里的官員直接受江蘇巡撫的調遣，并不聽命于上海道。川沙的很多城墻都年久失修，有些都已坍塌了，還有些地方根本沒有護墻。船停在北門外，我們下船后，便進了城。一進城，我們就看到城門口有一張舊的告示，告知民眾：天氣漸寒，要照看好小孩，晚上點燈。我們走進了一座廟宇，發現有塊牌匾，上書“善惡殊途”；同時屋頂還吊下了一艘船，喚作“出巡神船”。這座廟宇供奉了五路神仙，包括文昌神、痘神、藥王神等。和很多廟宇一樣，這兒也會在閑置的房間里存放很多空棺木，這些棺木或屬于廟宇，或是由善堂在此存放，以便窮人或者外地人在有需要時使用。門上還書有兩個大字“顯靈”。我們去的另一座廟是天后宮，里面有很多石碑，碑上書有諸如“佑民”及看不出對大部分當地百姓有什么意義的“天道”“水德”等警句。中國人是典型的功利主義者，所以如果你看到他們在寺廟庭院里曬稻谷，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們注意到中國的廟宇有三個等級，最低級的廟宇是黑墻，次之的則是紅墻，而如果廟宇用的是黃墻的話，那么這就是最高等級，意味著有官方授權。

有很多地方的墻上貼著方塊黃紙，這表示住在這里的女子是“血池社”的成員。血池社成員不殺生，不吃肉，這樣死后就可以通過血池，逃離苦難。她們平時茹素，希望積累功德來抵銷本性中的罪惡，以免身后受到酷刑。奇怪的是，根據很多宗教的觀點，女子都受到原罪的威脅，而男子卻可以置身事外，這種觀念顯然會導致女子地位低下。圣諭也要求女子服從其丈夫，這就使得女子不再是男子平等的伴侶，而變成了他們的附屬品。中國人不想生女孩，猶太人看到兒子出生也會比看到女孩出生要開心。這也許是因為古代人經常要為生存作戰，在這種情況下女子就顯得不那么有用，而男子會更受歡迎和尊重。但這也不是各處的通例，比如阿拉斯加人、中亞的部分地區以及一些非洲族群中，女子才是大人物，她們的地位在男子之上。這種情況我們當然也不愿意接受，但是我們認為在許多方面女子至少應該和男子是平等的。

除了血池社之外，中國女性還有一個被稱為“同舟社”的組織。同其他組織一樣，它也是為了她們死后受益而設。同舟社的女性捐資購買一艘舢板，舢板上載滿了內有虛幻財寶的紙盒子。舢板由竹子編成，糊以黃紙，置于空地，中載紙盒。捐助最多者，其紙盒所放位置也最佳。隨后僧侶稍作吟誦，鑼鼓齊鳴，舢板被火柴點著，化作一股青煙，從此便在彼岸世界，等待同舟社員的到來。

女子和母雞不能處在男子之上，所以在過橋時，女子會在橋的一端等待，直到船只過橋后方可通行。有個故事曾講到，王子和王妃在外旅行，王子經過一棵桑樹之下，樹上正有一女子在采桑葉。王妃看到王子正在那女子腳下，一怒之下便把女子給殺了。周邊群眾得知后，圍攻王子與王妃，但王妃保護了自己及其丈夫，并安全回到了自己的國中。

我們走進的第三座廟供奉的是戰神關帝，喚作軍圣廟。廟里有很多由珠子做成的漂亮的燈，五顏六色。廟中有一座水王殿，墻上繪有星星，代表神靈權力。前面有塊牌匾，上書“克己厚德”，還有其他格言映入眼簾。男孩們忙著在門廊前焚香禱告。水王叫共工，相當有名，活動于4000多年前。他背叛了伏羲王，在戰爭中發動了一次洪水，以此求勝。不過當伏羲死去之后，他的妹妹——著名的女媧繼承了王位，擊敗了共工，砍了他的頭。此后，共工曾在遼東的一次死亡人數超過八成的洪水中現身，他化身為一襲紅衣的童子，宣稱災難應該歸咎于人類的軟弱無能。有興趣的人可將此故事與“《圣經·創世記》VI, I3”對照參看。此外還有座三元帝君廟，據說這個神靈“佑護了無盡的民眾”，這座廟由道士掌管。我們繼續前行，前面有座為寡婦建立的貞節牌坊，上飾有鳳凰和魚的花紋，建于190年前。此外還有座華佗廟，華佗又被尊稱為藥王，當地人則稱作明目伯，據說這是因為他能像X光一樣觀察到人的身體內部結構。華佗是郎中的保護神，而這座廟是一位郎中的住所。廟墻上寫道：“若施香火，可得禮敬。”不過我們還是覺得別去管什么鄉人的禮敬，就離開了這兒。這座廟里還有一個玻璃罩，里面放著一只綠眼羊的雕像，據說這只羊是華佗的坐騎，所以那些有視覺痛苦的人們會對其進行禱拜。

我們接著就上了城墻，看到有一座三層小塔，塔尖是一深藍色的小圓頂。寶塔叫奎星閣，在試院邊上。試院學生現在不僅學中文，還學外語，墻上掛著動物、蔬菜和礦物的圖畫，還有一些地圖。從東門出城，我們經過了一家做紡輪的商店，所制輻條工藝精湛。旁邊是家當鋪，店門口有塊牌子，上面寫著“物品今日須贖”的名單。為了防火，這里放了一個很大的手動水龍。我們經過的這條街，各家商店均依一定順序排列，與此前經過的諸多城郊街市無甚區別。這種排列可能是行會的安排，中國的行會在商人中頗具影響，他們規定相鄰的十家店鋪內不能有相同行業。當然這個規則在上海不可能奏效，因為這樣的規則沒有得到工部局的認可。然而這項規則似乎并不適用于所有的場合，也不會得到所有行會有力的貫徹執行。不久之后，我們就來到了開闊的鄉間，決定徒步走到海邊去，而從城墻上是看不到海的。我們問一位店主要走多遠，他說要走九里，但是我們到那兒后發現這中國的“里”實在是太長了，特別是大雨之后，道路泥濘，行走十分不便。有些地方棉花長勢喜人，而有些地方則由于前不久的暴雨，稻谷損失慘重。有些稻谷已經收割，而有些則倒在地上，那些剩下的沒有收割的稻谷很多已經發霉。

在一垅棉花田中，我們發現有一座供奉著五谷神的祠堂。所謂五谷，即粟、米、麥、麻、豆。祠堂墻壁漆以朱砂，屋頂約六英尺高，屋前有影墻，看起來十分威嚴肅穆。祠堂內供有一些小神像，黑如夜色，一字排開，神像前放有蠟燭、供品。神像下面則正燒著紙錢和幾小箱紙元寶。祠堂前面豎著一些旗桿，形制一如官府衙門，這都是那些曾受神靈護佑的信徒捐贈的。我們繼續前行，不久便來到海塘之上。我們想一睹對面大海的風采，可大海雖然就在對面，卻不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于是我們繼續向前走，到達下一個海塘，但在上面仍然見不到一點海的影子。此海塘高約20英尺、寬約25英尺，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到第三個海塘。此外，我們還見到了一輛極其原始的四輪木制馬車，這是當地人用來運送蘆葦的。這些蘆葦高12英尺～20英尺不等，可用來蓋屋頂、做燃料以及做遮陽棚，而頂部松軟的蘆花則可以編成冬天穿的蘆花草鞋。

當我們想給馬車拍照的時候，一位老人前來給我們幫忙，他搭了一張凳子給我們放照相機。這是一位非常有禮貌的老人，我們想要些茶水喝，他便為我們沏茶。我們在一邊等候的時候，他邀請我們進他的小屋，在那兒，我們很快便成為那些非常安靜而又守秩序的村民們關注的焦點。喝完茶后，我們當中有人要給老人一點錢，可他幾次都將那人的手推開，顯然他覺得受到了侮辱，認為給錢是對他的不尊重。這一令人愉快的經歷是這群低下階層的人們好客的典型寫照，當他們為你做了事之后，期盼的是得到你的認可。“謝謝你們的到來。”一個小孩子用我們的口音說道。這使我們大吃一驚，盡管這可能是他會說的唯一一句英語。因為他同我們說話時，我們已經不是“來”，而是要“走”了。還有一個人顯然把我們的照相機當成了書販的用具，問我們是否帶有書籍。我們向前走到第三個海塘，還沒到的時候就已經看到過往汽船吐出的煙霧，隨即我們便滿心喜悅地見到了大海。不過這兒盡管已經是海了，可水并不是咸水，而是淡鹽水，這是因為從長江過來的淡水能夠直達川沙乃至更遠的地方。

在近陸的地方，一群水牛正盯著我們，它們和蒼蠅友好相處，后者棲息在水牛的背上，跟著它們四處行走。龐大而又笨拙的水牛與輕巧優雅的蒼蠅并肩行進，這實在是一幅奇景。

休息了一會兒，我們就尋路趕上了船，船開到這兒大概花了兩個小時。我們隨即開始返程，十個小時之后便到達了目的地——黃浦江。白蓮涇的潮水已經退潮了十二個小時，三小時后就要開始漲潮。我們的游船必須在退潮的時候返程，這樣可以在漲潮之初就能順利通過前文提及的第一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