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空氣世界中的太空港看上去都差不多。這樣的地方總是會被隕石撞出不少坑洞，把其中一個隕石坑拓寬深挖一下就能被用來供船只著陸。長長的密閉登機管道可以使乘客及其行李無須穿著繁瑣的太空服即可很方便地進入太空港內部。但貨物的裝載和卸載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因為貨物可不會自己走下坡道。該項流程是將所有貨物都統一打包在密閉模塊中，等降落之后，飛船的一大塊外殼就會滑動打開，將貨物暴露在真空之下，然后特殊的貨物拖拉機駛出坑洞——這些拖拉機都是配備了自有起重機、絞車和其他設備的巨型平板運輸車。當拖拉機開到飛船所在處，數十名身著太空服的工作人員就會開始將貨物從貨艙搬運到運輸車上，然后駛回機庫并將貨物卸入氣閘室。從這一步起，貨物分揀系統就可正常運作了。當然，將貨物裝上出港太空飛船的整個操作過程就是反過來的。

太空港的工作人員是與世隔絕的一個族群。強壯、堅韌、勤奮，但仍然敏捷且靈活。他們必須身著太空服工作，這是一個無比笨拙且異常危險的工作。為了生存，他們通常是一個緊密的群體；在真空中工作會讓你對同伴無比依賴。在真空的環境中，即使是最小的意外也可能會變成致命事故。

當猶大·巴爾·內厄姆——現在用的假名是喬治·杜尚——到達維薩之后，他最早申請的幾份工作之一就是維薩太空港。他的簡歷中全是服務業的工作經歷——當然都是偽造的。這份簡歷無可挑剔，給人事經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天后，喬治·杜尚在他所居住的廉價旅館房間內接到了一個電話，讓他第二天下午17:30去報到。

有一些預登記表格需要填寫，還有人給猶大量了一下三圍，以便分發太空服。不幸的是，幾年前這里曾經有過一名錫安人雇員，他所留下的這套衣服就能夠符合錫安人那種與常人略有不同、但又極其特殊的體格。當這些煩瑣的必要事項完成之后，人事秘書就把猶大帶上了通往新老板辦公室的走廊之上。

領班是一個名叫拉茲·菲茲康諾的像熊一樣高大的家伙。他足足有兩米高、110公斤重，工作中從未有過一天偷懶。他的紅頭發像獅子的鬃毛一般，有著茂密的紅色眉毛和臟兮兮的絡腮胡。他用評判的眼光上下審視著猶大，眼睛閃閃發亮。

人事經理把猶大領進辦公室。“好吧，來了什么人啊？”他甕聲甕氣地說著，“一個小矮人？”他向著新來的幫手伸出厚實的手掌。

大塊頭一步步朝他走近，猶大鎮定地站立著。他把這句侮辱看作對方為了確定他的個性而發起的挑戰——而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這個侮辱確實只是一個友善的挑戰，目的是為了測試他的性格。作為領班，菲茲康諾需要快速探出新員工的脾氣，看看他是不是一個急脾氣，是否會在壓力下爆發。一個優秀的老板需要了解手下每一個員工的能力。

于是猶大并沒有對這個綽號予以回應，只是保持微笑。“新錫安是一個風很大的星球，”他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們也把它開拓出來了。就算在巨人面前我也不會感覺矮小。”

他緊緊握住了領班所伸出的手。菲茲康諾使出了全身力氣，將自己那熊爪一般的手盡力收緊。猶大毫不退縮，照單全收，在領班全力一握之后，猶大也開始予以回擊。菲茲康諾抬了抬眉毛，頗為驚訝地發現這個矮小男子居然擁有比自己還大的力量。而猶大則繼續抬頭盯著這個足足比自己高了三十厘米的大個子，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然后菲茲康諾做了一件沒人能料到的事情——他大笑起來，音量之大連這個小小辦公室的墻壁都跟著震動起來。“我很喜歡你，小家伙，”他說，“你寸步不讓，對吧？好，你會干得很不錯。”

猶大發現自己也挺喜歡菲茲康諾的。這個大個子開朗坦蕩、和藹可親，會是一個親切可靠的同伴。他可能會是一個嚴厲的老板，但卻不會存有一絲一毫的壞心。

“來吧，”領班帶著猶大走出辦公室，“是時候要開始換班了，你也得見見其他同事。”他們穿過迷宮般的走道（菲茲康諾向猶大保證他在一兩天之內就能熟悉這里的結構），最后來到了更衣室。他們到的時候那里已經有十個人，幾分鐘之后又進來了另外十二人。這些人毫無例外都比猶大更為高大，當菲茲康諾將他介紹成“訓練有素的小矮人”時，猶大也受到了一些毫無惡意的揶揄。但菲茲康諾對他的敬意也非常明顯地流露了出來，而他們對此都心領神會。如果連老板都尊敬他的話，那他一定不錯。

這些人大都來自帝國內的各個星球——這并不奇怪，因為維薩本來就是四海的中心。然而，猶大很快意識到有一個七人的小團體彼此之間特別緊密。他們膚色黝黑，但眼睛卻比膚色還要黑，而且顯得尤為沉郁。和其他同事比起來，他們顯得鬼鬼祟祟，可能是胸中窩藏著憤恨的情緒。猶大讀不懂這種情緒，但明顯這其中很有深意。

一個叫拉斯科的、胡子刮得很干凈的家伙注意到了猶大正注視著這個獨來獨往的小團體。“你之前沒見過查迪嗎？”他問道。

“查迪是什么？”猶大不喜歡他那種自大的、高高在上的口吻。這暗示著在工作組內部應該不會是風平浪靜。

第三個人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從他輕松友好的口氣中不難判斷這個人應該是拉斯科的好友——從名牌來看，他的名字應該是布朗森德。“查達卡人，”新加入的家伙解釋著，“他們來自我們所圍繞的一個鄉下星球。都是農民，農奴。他們畏懼那些真正的人，所以只能團結在一起。”

那群查達卡人除了頭盔以外都已穿著齊全。即使布朗森德的聲音大到足以傳到他們的耳朵里，他們也只是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猶大不知道自己該對這種偏執的發言作何反應，但菲茲康諾一聽到這里的動靜就馬上走了過來——猶大不由大舒一口氣。

“你們倆夠了，”領班邊說邊瞪著拉斯科和布朗森德，“如果你們要為我工作，那就要團結一致，就是這么簡單。我以前也對你們說過。我希望，”他對猶大補充道，“你不會從這兩個人身上學到什么壞東西。他們是不錯的工人，就是比較武斷。”

“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先生，”猶大回答，“不會受別人影響。”菲茲康諾像熊一樣滿意地咕嚕了一聲，然后走開了。

盡管正處于身體的巔峰狀態，但猶大發現他第一天在維薩那炎炎烈日下的工作仍然堪稱無比煎熬。他對飛船裝卸的工作相當熟悉；畢竟他曾經在舞團待過，而舞團一直在移動中，平均每三周就要去往一個新地方。在舞團打包道具期間，每個人都得搭把手——即使是明星演員也一樣。

不過維薩表面的重力仍然讓這份工作簡單不少，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正常值的25%——也就是他所習慣的家鄉重力的10%。作為一名舞者，即使穿著笨重的太空服，他的動作仍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暢。他的這種靈敏度表現得相當自然，就好像天生就出生于太空服里一樣。

但這班工作一結束，真正的麻煩就來了。盡管他越來越討厭拉斯科和布朗森德，但這兩個家伙卻老是圍著他打轉。每當有查達卡人滑倒或犯下一點錯誤，他們就會推一下對方或是猶大的肋骨處，然后透過頭盔狠狠掃一眼，那樣子仿佛就像在說“看那些查迪有多蠢？”

等他們一回到更衣室摘下頭盔，拉斯科和布朗森德就又繼續冷嘲熱諷起來。菲茲康諾得去寫報告，離開前他警告性地瞥了他們一眼，但他們卻并不領情。“有菲茲康諾的保護，這些查迪可真夠幸運的，”拉斯科諷刺道，“否則他們在其他地方可找不著什么工作。”

“除非去回收廠當加煤工，”布朗森德附和著，“他們在那里就能實至名歸了。但對于一群農民和農奴來說，你可不能期待他們能干出什么好活來。”

猶大仔細觀察著那個查達卡小團隊。他們肌肉繃緊，盡力無視這種嘲諷——顯然他們對此已經相當習慣——但是其中有一個人比其他人更為緊繃。他相當年輕，從外貌上判斷應該還不到二十歲，長長的黑發垂在額頭，幾乎落在眼睛里。他似乎正努力想攢出一抹胡須，但在他上唇這撮不成氣候的毛發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細長的黑色污漬。猶大想不起這個小伙子叫什么——但那并不重要，要緊的是面對著兩個刻薄的迫害者，這個男孩的怒氣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猶大想要阻止沖突的發生，于是他走向拉斯科和布朗森德。“農事可比你們想得要難多了，”他用安撫的語調說著，“我年輕的時候試過一次，但最后不得不放棄。相信我，經營農場可比搬箱子要困難多了。”

布朗森德上上下下地看著猶大，不明白他怎么湊上來了。最終，仗著自己比這個新人塊頭更大，他決定把猶大也一起嘲諷一番。“你覺得農活很難，我可不覺得奇怪，”他說，“就讓垃圾堆里的小侏儒來保衛農奴吧。”

猶大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火氣，以至于沒有注意到那個年輕的查達卡人已經憤怒地沖向布朗森德，眼中殺氣騰騰。好在低重力給了猶大充分的反應時間，在那個年輕人騰空之際就做好了準備。年輕人的身體以一種在猶大看來極為緩慢的速度漂浮而來，這名帝國特別調查局特工注視著房間里的其他人，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戰斗。

布朗森德的反射神經沒有猶大沒有靈敏，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給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幾乎連抬手防御都來不及，就被那75公斤重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撞上，然后摔倒在地。“砰”的一聲，他肺里的空氣幾乎都要被壓出來了，然后發現查達卡人的手扼著他的咽喉，試圖讓其永遠吸不進氧氣。其他查達卡人也像布朗森德一樣驚呆了，他們猶豫了一下。而拉斯科卻已經準備開打。他的皮帶上掛著許多搬運工用的工具，其中有一只扳手，他馬上拿起扳手，抬手就準備打碎這個年輕人的頭蓋骨。

猶大在這一刻出手了。當拉斯科的手臂高高揚起時，猶大以讓人無法掙脫的力道抓住他的手腕，從后面將其用力拉下。他在空中緩慢地旋轉著，這給了猶大充足的時間轉過身、抬起膝蓋沖著他的肋下就是一記撞擊。拉斯科隨即不省人事，昏倒在地。

猶大來不及去查看自己剛才那一擊的成果，他的注意力馬上就轉移到了地上那扭成一團的倆人。布朗森德痛苦地四處扭動著，試圖把那個正緊緊掐著自己喉嚨的年輕人趕走。猶大再次一轉身，面向激斗中的倆人，抬起右臂優雅地大幅一揮。盡管他的動作看上去很隨性，但在他的拳頭接觸到查達卡人右側頭部的瞬間卻爆發出了一陣響亮的撞擊聲。年輕人被這股沖擊的力量給擊倒，他掐著布朗森德喉嚨的手也隨之松開。

年長的那位靜靜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而年輕人經受過那幾乎使人頭腦麻木的一擊之后則木木地跪在當地搖著頭，試圖恢復神智。

這場斗毆在三個熱血男兒失去行動能力之后本該就此休止，但猶大用眼角捕捉到了其他動靜，于是他轉過身，直面剩下六名查達卡人那來勢洶洶的復仇。他們親眼見證了年輕伙伴遇襲，盡管猶大也幫助了他免受來自拉斯特扳手的一擊，但他們還是覺得有義務保護同鄉不受襲擊。

當猶大看著六名對手的動作，他腦海中的第一反應是驚訝于他們的行動單位居然如此精密。按理來說，六個人在這樣自發的情況下應該會是一群烏合之眾；即使是出于一個共同的目的，其中的一部分人也應該會有重復的動作，而另外幾個人則會留下空擋。

相反，這群查達卡人卻表現得像是軍事演習隊伍一般。其中倆人抓住猶大的腳踝并把它們扎實地固定在一起，將他定在當場；另有倆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向兩側撐開；第五個人抱住猶大的腰，在其他四人的協助下將這個目瞪口呆的錫安人抬離地面；第六個人則用手肘內側緊緊鎖住猶大的脖頸，將他的頭猛地向后一拉露出喉管。

猶大各個部位都受制于人，徹底失去了先機。如果他虛弱一點的話甚至可能會當場斃命。他用超凡的力量將右手腕掙脫出來。這突如其來的一下使得襲擊者們失去了平衡，然后他猛地向地面傾斜過去。

憑借著高重力星球居民那特有的反射速度，猶大用自己適才重獲自由的右手向下抓住了那個正環抱著他腰部的那個人的小腿。他用力一抬手，那個男人的腳瞬間被拉了起來，整個布局一下子崩塌了。下一刻他們就在地上倒成一團，猶大手足并用，努力從里面爬了出來。

“發生了什么？”拉茲·菲茲康諾那粗大的嗓門傳了過來。

領導的話語聲傳進了大伙的耳朵里，所有的動作也在瞬間靜止了。那些曾劇烈爆發的怒火、沮喪和不安情緒都快速地平息了下來。屋內的每一個人都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工作正懸于一線，自己最好小心為妙。

沒有人回答他的提問——其實這基本也就是個反問句——菲茲康諾把手往屁股上一放，瞪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我看來好像是打架，”他繼續說道，“必須在危險環境下一起工作的人卻彼此打架，這是我最痛恨的事情。我希望你們所有人也能痛恨打架這件事。為了確保大家都能討厭打架，所有參與者，扣一周工資。”

“但我沒有——”布朗森德急了。

“你也參與了，”菲茲康諾嚴厲地說道，“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也不可能是你一個人干的。在有人橫尸在外之前，我們必須阻止這種破事的發生。”他頓了頓，特意看向猶大，“這可不是一個開始新工作的好方法，杜尚。我本來對你有更高的期望。老實說，我很失望。”

當領班再次消失在走廊之后，更衣室沉浸在一片令人尷尬的沉默中。大家愧疚地移開視線，不太敢看向彼此。而猶大則在地上坐了片刻，邊舒展著脖頸邊思考著查達卡人剛才的那種襲擊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