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蘸雪祭丹心
- 天都舊夢
- 七月之赫
- 4569字
- 2019-05-17 23:46:51
模糊的天際,一大片鴉色正朝這里快速靠近。
同樣是黑衫蒙面,人手一把寒光長劍,竟多達上百人。
“你的屬下?”云若問。
“從前是。”銀燭苦笑。
他先前帶來的人都死傷殆盡,唯他一人余生,而且還是在敵人手下茍活,就這情形,他怕是再難回去,而面前這些人恐怕已經(jīng)另擇良木了。
“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云若問。
“他們只聽命令行事,最高的施令者自然是……,這次恐怕連我也不會放過,如今只能放開一搏。”銀燭答道。
眼前的女子既然清楚他的底細,銀燭不覺得在這些事上還有隱瞞她的必要。
“如此甚好。”
來者人數(shù)眾多,血戰(zhàn)在即,是否能全身而退尚不可知,但是她不能把一把隨時可能指向自己的匕首放在身邊。
二人對視一眼,明確了各自的想法,齊齊將視線投向已然來到的那群蒙面人。只見他們默然而立,見到同伴的尸首也并不驚慌,如同沒有情感的木偶人。
一聲輕笑,一抹紅影飄然而落,立于蒙面人之前。長發(fā)如瀑披垂身后,色彩濃烈得驚心。緋紗半掩面容,只露出一雙暈紅水眸,迷離妖嬈,勾人魂魄,隔著幾十丈的距離,云若能清楚感受到從對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淫靡之氣。
曼珠沙華——來自地獄的妖艷之花
這是云若對他的第一眼評價。
來人從耳后捋過一縷頭發(fā)繞在指尖玩耍,又漫不經(jīng)心地踢踢橫臥腳邊的死尸:“嘖嘖,可了不得了,沒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銀燭大人,竟然為了一個官家女背叛主上,若非親眼得見,本座做夢都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吶!”
聲音雌雄莫辨,不同于宮人的尖銳,有一種近乎妖媚的低啞,讓人心底發(fā)癢,乍聽起來似乎是個獻媚床第的放浪婦人,然而再仔細觀看其身形,腰瘦臀窄,肩背略顯寬厚,明顯是個男人。
就在云若不露聲色觀察對方的時候,紅衫男子也在暗中打量她,越是打量得久,他心里越是感到不舒服。
為何上天如此不公,明明讓他具備了顛倒眾生的美貌,卻開玩笑似的給了他一副男兒的身體?!
露在外面的眼眸里迸射出濃濃的憤恨和嫉妒。
沒錯,是嫉妒!
云若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心中不免詫異,自己有甚么地方值得他一個郎君嫉妒的。
“胡說什么,我何曾背叛過主上。”銀燭沉聲道。
“若不如此,你為何與她在一起,別忘了,她是主上想要的人!”
紅衫男子的語調(diào)不掩尖刻,就好像發(fā)現(xiàn)丈夫奸情的正室夫人。
但是,他的話是甚么意思,甚么是“她是主上想要的人”?云若皺眉。
風,無聲而起,天地寂靜一片,無趣得讓人喟嘆。
一片紅紗衣擺微微揚起,露出一截略顯粗壯的雪白小腿。
視線落在那,云若忽地掩口而笑:“讓我猜猜,閣下莫不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斷腸門二護法赤柱大人?”
一抹訝色閃過,紅衫男子倨傲地揚起下頜:“爾何以得知?”
“江湖傳聞斷腸門四大護法,銀燭、赤柱、玄粱、雪幾,其中赤柱大人風姿卓然,又素愛紅衣,與他不著下裳的喜好同樣廣為人知。”
“丫頭,好利的嘴!”赤柱怒道。
“好了,赤柱,有話明說便是,你帶了這些人過來,僅僅是為了和人斗嘴的么?”銀燭突然道。
“當然不是。”見銀燭不悅,赤柱轉(zhuǎn)了臉色,彎起眼睛,“銀燭,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人,如果你肯回頭,立刻擒了那個丫頭,主上那里便可交待過去。主上對你一向倚重,不會為難你,若是到時要熬那些刑事,我陪你一起,事后一切便可當沒有發(fā)生過,這些人還是歸你驅(qū)使,你意下如何?”說到后來,竟有絲乞求的意味。
“怕是沒有這么便宜。”銀燭搖頭,“我知你不忍心,但也不必陪我受那等罪。何況這么多年了,主上的心思,你還不清楚么?在他眼里,不止我,還有你,還有玄粱和雪幾,包括那么多的門眾,誰不是他手中的棋子,棋子廢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丟棄,我本無叛主之心,是主上率先將我置于絕境,我若想留住這條命,只能如此。”
“原來你是怨恨主上不顧你的性命安危。銀燭,自你入門之日起,就該有隨時赴死的覺悟。”赤柱低聲道。
“我并無與主上為敵之念,只是死也要死得值得。”
尤其是得知有可能正是主上將自己帶離南疆,讓自己陷入凄慘境地十余年的罪魁禍首,銀燭心中免不了升起些許恨意,然而他一向服從慣了,這些恨意并不足以使他徹底反叛。
“為何,為何你要如此冥頑不靈?難道,是為了這丫頭?”赤柱突然紅了眼,指著云若道。
“自然不是……”
“不是最好,我先廢了她再說!”
一語未了,凌空躍起,掌刃直指云若門面。
“不可!”
紅塵練揮灑而出,半途截住他的攻勢。
“還說不是為了她,紅塵練都在她手上了!銀燭,你若再出手護她,便是與我為敵了。”赤柱又驚又怒。
“我欠她一命,便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對她不利。”
云若一嘆,對銀燭道:“承你好意,只是這次,你且作壁上觀,我若不濟,你再出手,如何?”
據(jù)她所知,銀燭是斷腸門護法之首,武功自然是四人當中最高的,云若擊敗他都不在話下,遑論武功不如銀燭的赤柱。顯而易見,他真正要護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這位酸意滔天的半女娘!
面對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銀燭再無話說,默默退在一旁。
“那么便讓我來領教領教赤柱大人的高招吧。”
云若粲然一笑,晃了赤柱的眼,更激起他的滔天怒火,他牙一咬,昂然道:“本座亦不會欺你一介女流,此戰(zhàn)不許旁人出手干涉,不管是生是死,端看你我各自的造化。”
他意指銀燭,而云若眼尾掃過迅速撤離的那一大群黑衣人,微微頷首。
他倒也是個磊落之人!云若想。
赤柱瞥向銀燭,見他只瞧著云若那邊,神色擔憂,胸口一堵,大喝一聲,凌厲的掌風帶起漫天殺機,朝云若劈頭蓋臉地襲來。
月已隱沒天邊,星子淡若虛無,周遭冷意彌漫,恍若煉獄。
強勁的掌風不時對撞沖擊,將周邊的建筑樹木震得破損不堪。云若嘴邊掛著微微的冷笑,半闔起雙目,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場酣戰(zhàn),而是一場游刃有余的游戲。
赤柱越打越心驚,逐漸陷入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對方內(nèi)力雖不是雄渾到極致,卻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細水長流一般,綿綿不絕。而他自己,因為一開始想速戰(zhàn)速決,不時使出殺招,以至內(nèi)力逐漸不繼,迎戰(zhàn)到后來倍感吃力。
他太大意了,竟然忘記碎心劍三十六子正是死于眼前這個少女手下,連武功高強的銀燭也不是她的對手,她又豈會是個善茬!
瞥一眼銀燭負手而立的身影,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tài),他更加惱火。一招狠辣的掌力劈過,赤柱疾退十余步。
兩人扯開距離,云若負手而立。
“小丫頭果真不簡單,怪不得連銀燭也服你。可是本座偏不信這個邪!”
赤柱狠狠道,一道紅色細影自他袖中呼嘯而出,猶如長了眼一般迅速纏繞上云若的手腕。
緊接著,劇痛傳來。
云若目光冷然,運氣將其震開,袖口附近已然被血浸染。
“哈哈哈哈……嘗到滋味了吧。小丫頭你應該感到榮幸,本座的蘸雪鞭可不輕易讓人瞧見,只要你乖乖隨我走,或許本座會看在你聽話的份上饒你一命。”
赤柱心頭大快,得意地看向在旁觀戰(zhàn)之人。待瞧清楚,笑容便僵在臉上。
只見銀燭望著那丫頭的血肉模糊的手腕,面色鐵青,好像被傷到的是他自己。至少在赤柱的眼里,銀燭此番表現(xiàn)就是這個意思。
怒火滔天而起,再也顧不得其它。
赤柱怒喝一聲,欺身而上,蘸雪鞭如赤蛇狂舞,眸光所及之處,漫天皆是裹挾殺氣的紅影。
云若內(nèi)力游走周身,雙掌翻飛指點,在對方嚴酷的封鎖中沖突閃避。
然而赤柱畢竟是一等一的高手,蘸雪鞭又是他的看家武器,她應付得極為被動,不多時,身上已多了幾條血痕。破損的肌膚傳來錐心的刺痛,鮮血不時滲出滴落。然而她未發(fā)一聲,全部心神皆集中一處,等待著那幾無可尋的破綻出現(xiàn)。
赤柱冷冷而笑,蘸雪鞭揮打得越發(fā)賣力,火紅的身影旋轉(zhuǎn)如魅,如夢幻般不可捉摸,其間卻夾雜著摧毀一切的雷霆之勢,堅實的青磚地面在這種可怕的力量下破損殆盡,變成一堆堆的粉礫。
銀燭訝于他突如其來的暴怒,總覺得此時的赤柱不同以往。
不得不說,這些年赤柱的武功已與他不相上下,按照斷腸門強者為尊的傳統(tǒng),甚至可以取他而代之。然而不知為何,赤柱從未對他表示過不服,對自身屈居人下的地位也未提出過任何質(zhì)疑,甚至當玄粱和雪幾試圖取代他而聯(lián)手進行挑戰(zhàn)之時,也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處處予以維護,而他,也習慣了赤柱如此作為,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所以當赤柱出現(xiàn)時,他心中暗暗欣喜,叛離主上的忐忑仿佛瞬間便被平息,長久的默契讓他覺得赤柱會一如既往地理解自己,進而跟隨自己。
然而意想之中的事沒有發(fā)生,反過來是赤柱勸他回頭,對他的態(tài)度也不像從前那般委婉屈從。
在那一瞬,他除了難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慍怒,是煩躁,甚至升起讓他吃些苦頭的念頭,他要讓他知道,有些事情,就連主上也未必能夠全然掌握。
所以當赤柱因他的固執(zhí)而向云若出手時,他僅作了些許姿態(tài)給云若看,而未有多加阻攔。
事情如他所料地發(fā)展,赤柱果然不是云若的對手。大概是動了真怒,他不顧內(nèi)力即將耗盡的事實祭出了蘸雪鞭。旁人不知,只有他清楚,不管是紅塵練還是蘸雪鞭,施展起來都有一套獨特的心法招數(shù),而這種心法招數(shù)需要大量的內(nèi)力來支撐。方才與云若拼斗,赤柱已然消耗了大量內(nèi)力,此時再施展蘸雪鞭的武功,必然會將內(nèi)力耗竭殆盡,輕則倒地昏厥,需調(diào)養(yǎng)數(shù)月方能回復,重則丹田受創(chuàng),再也無法聚積內(nèi)力,如同廢人一般。
他對主上還真是忠心呢,銀燭在心底冷笑。然而令他不解的是,既然在赤柱眼里,忠于主上甚于追隨他,那么對云若下死手又是為何?主上的命令可是要見到活著的云若,他又何必冒險違背主上的意思。
“啪……”又一記令人心悸的鞭響。
練武之人皆能夜視,然而銀燭已看不清云若的身影,只見眼前粉塵彌漫,紅影密布,仿佛一切皆被絞入其中,而那處在其中之人,不知正經(jīng)受著何等折磨,或許下一刻,便會玉殞香消。
倘若到了那一步,赤柱回去后將如何向主上交待,難道要讓他獨自承受斷腸門里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刑事?
他手指動了動,紅塵練滑入掌心。
驀地,一聲清嘯破空而起,在蒼廬高穹間遠遠傳開。
緊接著,在赤柱和銀燭不可思議的目光中,纖細的身影從一個難以想象的的角度,輕而易舉地沖破蘸雪鞭的桎梏,如同破繭之蝶,宛轉(zhuǎn)而出,輕輕飄落在不遠的屋頂。
同時,赤柱一聲低呼,漫鞭影頃刻化為虛無,他悶哼一聲,身形暴退,直撞到半截斷垣前方才停下。掙扎半晌,也不過勉強抵墻而坐。
銀燭身形一晃,似要飛奔過去,然而片刻之后,終是原地未動,只是腳下青磚,已成粉礫。
夜,深重如墨。
一身血染的淺紫身影背風而立,衣袂獵獵,滿頭青絲散亂飛揚,縱然狼狽如此,也掩不去一身風華。她眸光冷然若冰,居高臨下,仿佛將腳下一切皆視作塵埃螻蟻。
她面上笑容淺淡,聲音涼如夜風:“赤柱大人好身手,若不是大人郁氣攻心,導致內(nèi)力阻滯不繼,以蘸雪鞭之威,此時阿若恐怕已是您的階下之囚。”
“女君何必自謙,本座雖敗于你手,但本座也不是那等輸不起的小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若要我背叛主上,卻是萬萬不能。”
因傷到臟腑,說起話來聲音虛軟無力,加上他本身音色低啞柔媚,使他看起來極為虛弱;又兼一身紅衣,裸著雪白的小腿,如此便徹底淡化了他作為男子的形象,反倒像個若不禁風的小娘子,被烈風寒霜摧殘得搖搖欲墜,惹人憐惜。
只是說出的話語比男人還男人,比兒郎還兒郎,有一種視死如歸的酷烈和凜然。
銀燭拳頭緊握,眼神復雜地盯著他,額上火焰躍動,似要跳脫出來一般。
赤柱側首瞧了他一眼,雙眸突然滿是笑意。
“落敗了便一心求死,斷腸門的人還真是烈性。”云若淡淡道,“可惜這樣的死法我不喜歡,而且,你也不是我要他死的人。”
“此言何意?”赤柱一怔,警惕道:“難道我死還不夠?”
“你不過是你們門主殺人的一柄利器,對于一件物事,我提不起多大的興趣。”
赤柱猛地咳起來,地上轉(zhuǎn)眼積起一小灘血泊。
他靠墻喘息許久,緩緩道:“女君既不屑殺我,接下來欲待如何?”
“不如何,閣下回去便是,只消替阿若帶句話給貴主上。”
“何話?”赤柱面現(xiàn)疑惑。
“今日之禍,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