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天下凌云志
- 黃泉本生
- 4368字
- 2019-04-16 00:47:43
洪承疇從思索中回過神來,見其余三人已經(jīng)邁開步子跟隨皇上走向大殿深處,趕緊收斂心神,跟了上去。孝端皇后與寒玉,則走在最后,也隨著四人一起向前走去。
養(yǎng)心殿作為偏殿,占地很小,與奉天殿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但是,一行人卻走了很久都沒有走到盡頭。洪承疇本以為皇上是想帶他們到內殿說話,可是沒想到,四周竟是越走越暗,供照明用的蠟燭也越來越少。自己腳下本是青石方磚鋪就的平坦地面,現(xiàn)在感覺也是越走越崎嶇不平。
這是要去哪兒?洪承疇雖然已經(jīng)完全顛覆了之前自己對萬歷的看法,明白這個皇帝深藏不露,但是,還是不免心驚膽戰(zhàn):皇上行事詭譎,讓人捉摸不透,今晚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難以想象的事情,身為人臣,實在是不得不在心中為自己的未卜前途捏一把汗。再看看自己前面的三人,也是縮著脖子,畏畏縮縮,好像有人要砍自己的頭一般,想來也是心里沒底吧。
前面的三人個個走得磕磕絆絆,后面的孝端皇后和寒玉倒是走得輕巧,好像已經(jīng)走過很多次一樣。想來走在前頭領路的萬歷皇帝,也是如此。
就這樣一路走來,繞過了無數(shù)岔道,慢慢的,洪承疇看到前方有了亮光。是一種寒冷的白光,不像是燭火發(fā)出的。
走著走著,那淡淡的光芒愈發(fā)地近了。
突然,洪承疇感覺自己走上了幾級粗糙的階梯。然后四周豁然開朗,由陰暗壓抑變?yōu)殚_闊亮堂。突如其來的光線變化使得洪承疇的眼睛一時適應不了,洪承疇不得不伸出手遮住自己的雙目。
好一會兒,周圍的景象才慢慢由模糊變?yōu)榍逦?
這里有樹——幾百年的參天大樹;這里有草——一望無垠的平整草地。當然,還有建筑:一片方形的石磚地中央,是一圈又一圈的往上的圓形平臺,平臺之上,則是一座高大宏偉的圓錐型建筑物。
那清冷的白光,原來是天上那朦朧的月光。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驚愕不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洪承疇在京城為官,此時已慢慢醒悟過來。這里,是天壇,是皇上和文武百官每年冬至都要來祭天的地方。他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剛剛自己一行人是從一座類似土地廟的建筑物中走出來的。這座土地廟只有一人高,一扇門幾乎就占了土地廟正面墻壁的全部面積。黑洞洞的門里,一排陡峭的臺階往下延伸去,沒過幾級,便隱沒在黑暗中。
我們是走地道過來的?從養(yǎng)心殿出了皇城一直通到天壇?剛剛在養(yǎng)心殿里我都沒注意到是什么時候進的地道啊……洪承疇驚疑不定,又使勁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
錯不了。這里就是天壇,那祈年殿就在自己面前不遠處。
見孝端皇后娘娘和寒玉都已經(jīng)走到萬歷皇帝身邊,在和萬歷說著話,洪承疇立即將初來BJ的三人拉到一旁,跟他們詳細講解起來。三人聽到他們其實已經(jīng)身在距離皇城頗遠的城郊,都驚訝不已。
“你們很奇怪吧,為什么朕會深夜帶你們來這里?!比f歷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四人身邊,連身懷武功的孫傳庭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四人聽到皇上發(fā)問,都立刻后退幾步,準備下跪。
“免跪了?!比f歷擺了擺手,轉過身去,背對著四人,仰起頭閉上眼睛面對著月光,仿佛在感受著什么。四人見皇上這幅模樣,自然也不敢多嘴,只得靜靜的侍立在一旁。
時值三月,周圍有微風偶爾吹過,頗有些寒冷。良久之后,心事重重的萬歷終于低下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們全都認為,朕是個昏君,對么?”萬歷緩緩地說,語氣中竟有些感傷。
一聽這話,四人全都嚇了一跳,也顧不得皇上的免跪詔令,全都一齊跪地,高呼萬歲。
萬歷看見幾人又跪下了,本想再叫他們站起來,可是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見四人只知跪地俯首不敢答話,萬歷也沒有過多的停頓,繼續(xù)說道:“自從首輔張居正去世后,我大明朝廷,便再無杰出才俊了。朕也不愿朝政荒廢,國家凋敝,只是,群臣無能,朕也有心無力啊?!?
四人聽著,沒有人敢接皇上的話。
“一個國家,大臣們不想著該如何好好恪盡職守、為國盡忠,卻把心思都放在結黨營私、圖謀己利上。這個國家,還有救么?你們以為的禍國殃民的奸臣是魏忠賢,其實這朝堂之中,又有哪個不是魏忠賢?!”萬歷皇帝如是說。
洪承疇聽到這番話,羞愧的低下了頭?;噬险f的沒錯,身為兵部員外郎的自己,還不算是兵部中的權臣,但是每年自己下屬孝敬給自己的錢,自己孝敬給上司的錢,來來去去僅竟有數(shù)萬兩之巨!自己一個普通官員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兵部高官呢?其余五部的官員呢?地方的知州知府縣令呢?官員之間的行賄受賄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風氣,無法根除了。國家的財富,就在各級官員的行賄受賄之間,被消耗殆盡?,F(xiàn)在遼東戰(zhàn)事吃緊,兵部官員之間依舊拉幫結派互相賄賂,府庫中卻已經(jīng)撥不出餉銀了。
可是這種亂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在大明最輝煌的那段盛世時期!那時的大明如日中天,官員也都個個為國為民,稍微為自己攢點私錢也無可厚非,可是盛世已然不再,這風氣卻一直延續(xù)下來,而且愈演愈烈,連國家都要被拖垮了!
盛世之景,往往是亂世之兆??墒钦嬲軌蚓影菜嘉5娜?,古往今來卻是少之又少。洪承疇想到這里,不覺深深的嘆了口氣。
“你們可知道,朕今年五十七歲,并不算老,而且朕自幼習武,為何會蒼老成這幅模樣?”萬歷見四人都不敢議論朝政,便換了一個話題。
這句話說到了每個人的心坎里,果然,四人都紛紛抬起頭,豎起耳朵,想要弄明白其中緣由。
而站在一旁的孝端皇后和寒玉聽到萬歷這話,卻雙雙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萬歷也沒有注意到大家截然不同的反應,接著往下說道:“萬歷十年,朕二十歲時,首輔張居正病逝。從此,朕開始獨立掌管這整個王朝。一開始,朕是按照張首輔生前制定的方針行政的,百姓大多也很擁護。可是萬歷十四年,北方卻發(fā)生了少數(shù)民族叛亂事件。朕為了穩(wěn)定邊疆民心,不讓外族有機可乘入侵中原,便親率大軍前往討伐。朕自以為自己武功高強,又兵多將廣,此番出征定能一舉平定叛亂??墒钦l知由于邊關守將貽誤軍情,致使朕對于敵情判斷失誤,等朕意識到時,叛軍勢力已經(jīng)大大超過我們的預期。朕的大軍與叛軍大戰(zhàn)數(shù)場,死傷慘重,最終被圍困在一處險地之中,朕也在一場敵軍突襲中被刺傷。眼看糧草將盡,軍心動搖,無奈之下,朕只得割地求和,將遼東大片土地割讓出去,并且封那少數(shù)民族首領為女真王,統(tǒng)領女真各部?!巳耍闶桥瑺柟?。唉,早知今日,朕當年就算是拼上性命也一定會與那賊子決一死戰(zhàn),不會讓他有喘息發(fā)展的機會。”萬歷說到這了,接連嘆了好幾口氣。
四人靜靜的聽著,都被皇上的故事吸引了。突然,魯昕卻抱頭痛哭起來。其余三人都不明所以,紛紛回過頭去,對魯昕擠眉弄眼,這萬一擾了皇上興致,可該當何罪??!
萬歷也不知魯昕為何突然痛哭,便停下自己的故事,詢問道:“榜眼郎,你現(xiàn)在可是貴為三鼎甲之一,風光無限,卻為何突然如此痛苦???”
魯昕聽到皇上關心,連忙磕了幾個響頭,努力止住自己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陛下。萬歷二十四年時,小民剛滿十六歲。結果鄉(xiāng)里突然下了命令,要每戶出一名壯丁去參軍,說是什么朝廷要征兵去打仗。家中本來是小民去的,可我的老父親心疼我這根獨苗,不愿我去送了性命,便拖著一條瘸腿硬是自己去了。結果不到半年,他的骨灰就送了回來……可憐小民那老母,為了我爹哭瞎了眼睛……我為了考科舉,一直發(fā)奮讀書,都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去我爹墳上磕頭了……爹啊,兒子不孝啊……”說到這里,魯昕再也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來。
萬歷聽了魯昕的話,突然腳下一軟,就要癱倒下去。身邊的孝端皇后和寒玉立即扶住他。
“朕當年年輕氣盛,為了揚我國威,在軍力上壓倒叛軍,遂下令全國征召壯丁入伍……足足抓了六十萬壯丁??!他們本來都該是安居樂業(yè)的農民??!是朕昏庸??!朕為了一點虛榮,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朕,對不起天下蒼生?。 闭f著,萬歷竟是要跪下懺悔。
眼見皇上如此舉動,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紛紛搶上前去攙扶,就連魯昕也趕忙上前,扶住萬歷的手臂,說道:“陛下,小民本來心中一直怨恨朝廷,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皇上原來也這么辛苦?;噬线€記得那些死去的百姓,小民心中便已感激涕零了!小民愿意像我父那樣,為國盡忠!”
良久以后,萬歷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孝端皇后和寒玉一左一右攙扶著萬歷,開始緩步向天壇祈年殿走去。身后四人,也不緊不慢的跟著。一路上,萬歷又開始講述自己早年的經(jīng)歷:“當年與努爾哈赤議和以后,朕便帶著殘兵敗將狼狽退回京師。朕由于先前受過傷,再加上一路軍旅勞頓,回到京城后,竟然一病不起。眼看就要一命嗚呼,全國名醫(yī)都束手無策間,突然有一個小太監(jiān)進言說,他有一種家傳的秘方,能夠讓朕的病情轉危為安。朕當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自知命不久矣,索性就放手一搏,試了試他的江湖偏方。那個小太監(jiān)老家在云南邊陲,那里氣候濕潤,常年溫熱,生長著一種特有的植物,叫做阿芙蓉,這種植物結的果子的汁液,據(jù)說包治百病。那個小太監(jiān)就用那種汁液,熬制了一種黑色的膏藥,混了其他一些藥物,為朕制成了一種塊狀的丹藥?!?
“朕服了這種丹藥,竟然真的在短時間內精神大好,病痛全消。再加上御醫(yī)的全力診治,朕的病便慢慢好起來。朕感念那個小太監(jiān)的功勞,便拔擢他為大內總管太監(jiān)。此人名叫魏阿生,后來,朕賜他名為,魏忠賢。”
瞬間,顧魯洪孫四人俱是“啊”的一聲,紛紛驚訝于這一段秘史。
“后來,朕才知道,那種黑色膏藥,叫做鴉片,云南邊民經(jīng)常把它用作治病止痛的藥材。只是這東西不能多吃,多吃了就不是治病良藥,而是害人的毒藥了。朕在病重期間大量服食鴉片,竟然就此染上了癮……”說到這里,萬歷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連自己都羞于啟齒自己這段不光彩的往事,身旁的孝端皇后和寒玉也低下頭輕輕地嘆息起來。
萬歷似乎已經(jīng)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了,他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緒,便再次開始講述:“朕現(xiàn)在想來,也非常的后悔。只是當時年少無知,才會做出這么多荒唐事來。當朕感到自己染上毒癮之后,也曾想要戒掉,可是每每毒癮發(fā)作,便痛不欲生。朕實在是受不了這個苦,后來,也就只能放棄了。再加上那些言官個個都抓住朕的這些把柄,天天上朝都對朕嚴加指責,那些被革職的和賦閑在家的舊官,也都紛紛上疏,多是無端謾罵之辭。一開始,朕也想做個廣納諫言的好皇帝,只是這些言官們,已經(jīng)歪曲了‘進諫’的本質,把進諫當成是批判,個個捕風捉影,抓住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恨不得牽出家國天下來。你們是真的無法體會朕的痛苦,當時,那些言官們,全都唯恐進諫不夸張,唯恐言辭不激烈,想用罵皇帝,罵重臣來體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偏偏祖宗之法《永樂大典》中,竟有‘刑不上大夫’的規(guī)定。結果那些言官更是有恃無恐,因為知道朕不愿背上‘壞祖宗之法’的罵名。就這樣,被罵著罵著,朕也沒了脾氣,只能裝聾作啞,深居后宮,以此來逃避這被歪曲的君臣之道?!?
“朕從此不愿再上朝,身體也因為吸食鴉片而非常虛弱,只得久居深宮,不再過問朝堂之事。只是國不可一日無君,總得有一個人來替朕傳達旨意,于是,朕便讓那個一直貼身服侍的總管太監(jiān)魏忠賢來跑腿。雖然朕染上毒癮是拜他所賜,但是如果沒有他的這味偏方,朕可能早就連性命都沒有了。所以,朕還是一直讓他做著總管。一開始,他也沒什么野心,勤快得給朕辦差??墒侨硕际菚兊?,尤其是當一個人擁有權勢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