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摘啤酒花【1】
- 奧威爾雜文全集(下)
- 喬治·奧威爾
- 2299字
- 2019-04-17 14:43:09
“度假還能有錢拿”,“你在那里逍遙度假,來回路費都掙到了,還能揣著五先令回家”,這是我引用的兩個采摘啤酒花的老手的話,從孩提時代起,基本上每個季節他們都會去,對此非常熟悉。事實上采摘啤酒花根本不是什么度假,談到工資,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工作了。
我不是說采摘啤酒花本身是一件不討喜的工作。它的工作時間很長,卻是很健康的戶外工作,任何身強力壯的人都干得來,過程非常簡單。那些藤蔓就像爬山虎一樣爬得很高,上面結了一串串好像葡萄的啤酒花,吊在竿子上或鐵絲網上。采摘工人要做的,就是將藤蔓扯下來,把啤酒花摘到布袋里面,盡量讓它們不帶枝葉。多刺的莖梗會把采摘工人的手心扎得鮮血直流,在清晨傷口再次開裂之前,這活兒很痛苦。麻煩的事情還有藤虱,它們不僅肆虐啤酒花,還會爬到工人的脖子上,但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煩惱了。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聊天抽煙,在大熱天里再沒有比躲在藤蔓的蔭涼下聞著它們苦澀的清香更愜意的事情了——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清新味道,就像從冷啤的海洋吹來的一股風。要是能夠靠這個謀生,那幾乎就是最理想的事情了。
不幸的是,這份工作的報酬非常低廉,一個采摘工人一周幾乎不可能掙到一英鎊,而在1931年這樣的多雨年份,只能掙到十五先令。采摘啤酒花算的是計件工資,采摘工人按多少錢一蒲式耳算工錢。在我工作的農場,和肯特郡的大部分農場一樣,今年的價格是摘六蒲式耳掙一先令——也就是說,我們每摘一蒲式耳掙兩便士。一根長勢好的藤大概能摘半蒲式耳的啤酒花,一個熟練的采摘工人十五分鐘能摘完一根藤蔓,在完美的情況下,一個采摘老手一周干六十個小時,可以掙到三十先令。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完美的條件并不存在。首先,啤酒花的質量差別很大。在有的藤蔓上,它們大得跟小梨子一樣,在有的藤蔓上卻跟榛子差不多大小。長勢不好的藤蔓和長勢好的藤蔓花的時間都一樣。藤蔓越長,下面的啤酒花就長得越糾結,通常摘上五根藤蔓都摘不了一蒲式耳。而且,工作老是會出現延誤,不是要更換田地,就是下起了雨,每天都會因為這些事情耽誤一兩個小時,而這些損失的時間是沒有報酬的。最后,最大的損失原因是不公的計量。啤酒花被放在標準尺寸的蒲式耳筐子里,但必須記住的是,啤酒花可不像蘋果或土豆,說是一蒲式耳就是一蒲式耳,沒得爭辯。啤酒花軟綿綿的就像海綿一樣,計量員把一蒲式耳的啤酒花壓成一夸脫是很容易的事情。采摘工人們總是高唱著:
當他過來計量時,
從來不知道收手,
哎,哎,放進袋子里,
裝了滿滿的一袋!
啤酒花從布袋里被裝到大麻袋里,這些大麻袋裝滿時的重量是一英擔,一個人就搬得動。但在計量員奉命要“把它們弄重點”的時候,經常要兩個人才能搬得動滿滿一口麻袋。
就是在這樣的工作條件下,我和一個朋友今年九月每周大約掙九個先令。我們是新手,但有經驗的采摘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們組里最棒的采摘工人是一戶吉卜賽人,五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在整個營地里也堪稱拔尖兒的。這些人每天在啤酒花田里干十個小時,三個星期總共掙了十英鎊。不算那個孩子在內(雖然事實上田里的孩子都會幫忙),平均算起來每個人每星期掙十三先令又四便士。附近有很多農場給的價格是八或九蒲式耳一先令,在那里一星期很難掙到十二先令。除了報酬低廉之外,采摘工人只能忍受讓他們實際上淪為奴隸的規矩。比方說,有一條規矩賦予了農場主以任何理由解雇工人的權力,而且還能克扣他們四分之一的收入,而如果工人們自己辭職的話,工錢也會被克扣。難怪那些居無定所的短工中大部分人一年工作十個月還是得在“托比”【2】流浪,在失業的時候只能到流浪漢收容所睡覺。
至于采摘工人的居住條件,現在有一大幫政府官員在進行監督,因此應該要比原來好一些,而原來的情況到底是怎么樣的實在難以想象,因為現在普通工人的茅屋比馬廄還要糟糕。(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在我們農場,專門給已婚夫婦住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馬廄。)我和我的朋友,還有另外兩個人,睡在一間十尺見方的小茅屋里,有兩扇不透光的窗戶和六個破洞,既透風又透雨,而且除了一堆稻草之外就沒有別的家具了。廁所在兩百碼外的地方,水龍頭的距離也一樣遠。有的茅屋不得不睡八個人,不過這樣一來倒是暖和了一些。九月的夜晚沒有被單只有一口破麻袋蓋在身上時實在冷得難受。當然,露營生活的種種不適這里都有,但談不上特別辛苦,當我們不在工作或睡覺時,我們不是在挑水就是在用潮濕的樹枝準備生一堆火。
我想大家都會同意這樣的報酬和待遇確實很艱苦,但奇怪的是,采摘工人從來不會短缺,而且同樣一幫人年復一年地回啤酒花田干活。能讓這個行業繼續下去的,或許是因為雖然報酬很低,而且生活很不舒服,但倫敦人很享受到鄉村的旅途,當采摘季節結束時,采摘工人們由衷地高興能回到倫敦,不用睡稻草堆,可以花一便士買煤,而不是收集柴火,而且伍爾沃斯超市就在街頭。然而,等到工作結束時,采摘啤酒花成了很好玩的事情。在采摘工人們的腦海中它就像在度假一樣,雖然他們一直在辛苦地工作,到最后還得賠上自己的錢。除此之外,計件工資的體系掩蓋了報酬的低廉,因為“六蒲式耳一先令”聽起來要比“一星期十五先令”多得多。而十年前是美好的時光,那時候啤酒花很貴,農場主給的工錢是一蒲式耳六便士。這就讓“口袋里揣著五英鎊回家”這一傳聞經久不衰。不管怎樣,無論是什么原因,要找到工人干活根本不難,因此,你不應該對啤酒花田的艱苦條件有太多抱怨。但如果你把報酬與待遇和所干的活兒相比較,一個采摘工人要比一個人肉三明治招牌工人【3】還要悲慘。
【注釋】
【1】刊于1931年10月17日《新政治家與國家報》。
【2】原注:“托比”就是“道路”之意(因此“高托比”的意思是“高速公路”)。
【3】指在身體的前后掛著商家招牌招徠生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