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拔茅連其茹(一)
- 棠棣融融載其華
- 控鶴監(jiān)公
- 4192字
- 2019-04-30 17:30:00
六月夏日長,后院里的薔薇花開滿架,幽香四溢。公事纏身的舅父終于從外地歸來。我以為自己悠閑自得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恐怕又要整日悶頭于孔儒莊周之中,心里很是落寞。
果然,舅父歸來的第二天早上,他將我叫到書房。
窗外有棵高大的槐樹,綠油油的枝葉間遍布著些淡黃的細碎花朵,幾只雜色麻雀隱在樹蔭之中,神色懨懨。舅父默默的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身問我:“在固陵山時,都學(xué)過哪些內(nèi)容?”
我如實回答他:“日常有老師教習(xí)四書、五經(jīng),也讀些《五代史》、《通鑒》之類的史書。另外,卜筮、祈舞、醫(yī)理之類的巫族傳統(tǒng)事務(wù),我也跟著前輩們學(xué)習(xí)一些。”
他微微點頭,又問:“都學(xué)得怎么樣了?”
我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得太過自信,怯怯的說道:“自六歲啟蒙,雖也學(xué)了好些年頭,但我生性愚笨,學(xué)得不好。”
他沉吟半晌,道:“無妨,往后有時間讓你深究。”
我暗自揣測,他這是在告誡我勤加學(xué)習(xí)的意思嗎?
不想舅父話鋒一轉(zhuǎn),他說:“淼兒,我此番帶你下山,主要是希望你能體驗一下人間世故,以及人心的善惡好歹。”
我怔怔地點頭,心想,這老頭胡說,他明明是想替我謀個夫君來的。
他繼續(xù)說道:“我有個任務(wù)需交付給你。”
舅父從袖中拿出一軸畫像,慢慢展開與我看,畫上是張平凡無奇的男性面孔,下頜部位略顯富態(tài),道:“朝中疑有重臣貪污,圣上命我暗查此案。畫上這人即是嫌疑人的同伙,名叫王虎。”
王虎?好熟悉的名字呀!我猛然記起來了,王虎!不就是王莽那廝的親爹么?
我接過畫軸,不安道:“舅父,此人跟案件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舅父眉頭緊鎖,繼續(xù)說道:“我們接到最新消息,王虎在嫌疑人的協(xié)助下,收購了兩萬石糧食。今年南方多澇災(zāi),這些糧食早已受潮發(fā)霉,被王虎以不到正常價格的一半收入進來,打算稍作處理后,販到江陵高價出售。”
我粗略的估算一番,按照現(xiàn)在的市場行情,一石糧食的采購價大概為半兩銀子,售出價格則達到一兩每石,江陵等缺糧地區(qū)則要翻番。而兩萬石的總量,算下來最少能凈賺三萬兩銀子。我不知道王虎背后的官場同謀是誰,這里姑且就以一等官員為例吧,他們每年的俸銀不過一百兩,要賺到這些錢,就算不吃不喝,都需要工作三百年才行。這樣想來,該貪污官員還真是厲害,一人能抵一個團了。
我不解道:“既知道他們背地里的齷齪勾當,何不就干脆擒了嫌疑人?如此也方便搜查罪證不是?”
舅父搖了搖頭,道:“我們暗地里搜過一回,沒能發(fā)現(xiàn)可以定罪的贓款或贓物。因此推測,王虎暗下里有些隱蔽的倉庫,是贓物的藏處。”
我又問:“舅父是想找到存放贓物的藏處,由此給王虎及其背后的官員定罪?”
舅父點了點頭:“沒錯。此人非常狡詐,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追蹤,故而行跡琢磨不定,連著精英影衛(wèi)也時常跟丟。”
我思慮舅父大概又是想跟我借什么道具,果不出其然,他問我道:“巫族對朱砂蟲的密引之術(shù),你可曾學(xué)過?”
雄性朱砂蟲嗅覺靈敏,可以通過母蟲身上的特殊氣味,辨別出數(shù)十公里內(nèi)的可交配對象所在位置。它們的這種特性,常被巫族利用于追蹤,算作是通靈術(shù)的密引之術(shù),亦是蠱術(shù)的一種。
小時候,活潑好動的我時常溜出族宗,跑去后山的深林子里玩耍,惹得祖父十分擔憂。為了防止我失蹤在后山里,祖父就偷偷放兩只朱砂母蟲在我的荷包里,但凡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就放出公蟲,讓其循著母蟲的氣味一路跟過去,每每都能準確且迅速地找到我,屢試不爽。
然而,在真正的追蹤案件中,朱砂蟲的密引過程卻要殘忍得多。為了保證后續(xù)的追蹤過程順利進行,往往需要將母蟲種在目標人物的血肉之中,以利用人體的血液循環(huán),將母蟲的味道更好地散發(fā)出去。而這種情況下,會導(dǎo)致急迫的公蟲對目標人物發(fā)起攻擊,將其撕咬干凈以找到母蟲。
我很為難,試圖勸阻舅父:“朱砂蟲的密引術(shù)不太人道,能否換……”
舅父不耐煩地打斷道:“還是這樣的孩子脾性!此事關(guān)乎民生,就是以暴制暴又如何了?”
我被吼得委屈巴巴的,耷拉著腦袋不再作聲。
舅父的語氣緩和了好些,繼續(xù)說道:“王虎將在近期跟買家交接,雙方碰頭的地點極可能是采環(huán)閣。淼兒,你需埋伏此處趁機接近王虎,并施術(shù)種下朱砂蟲。”
見我惴惴不安,他安慰道:“你自身的安危第一,事情不成便罷了。另外,我還給你找了個幫手。”
第日,我這才知道舅父口中的幫手,其實就是我的表哥——楚求良。求良表哥一臉振奮,一大早就跑來吵我起床梳洗準備。他前陣子被我舅父派去外地辦事,將將回到都城,如此看來,對于解禁后的狂歡,想是期待已久了。
我呆呆坐在梳妝臺前,哈欠連天,任由云兒幫我梳妝打扮。幫手在一旁不住的叨叨,他說:“淼兒,切莫勉強自己,能不全力以赴就不全力以赴,自身安危最為重要。”我深感慰藉,不愧是自己的哥哥!
他又說:“淼兒,煙花之地多是些浪蕩子,若是碰見膽敢輕薄你的人,盡管通知哥哥,打他個落花流水不帶遲疑的。”我心頭暖暖的,有靠山的感覺真好!
云兒正替我梳頭,問表哥:“大公子,你竟還會打架?”
表哥回答:“不會呀!我這么細皮嫩肉的,打壞了可怎么辦。”
我身形一晃,指向表哥的手指顫抖,問他:“敢情你是讓我自己動手打人?”見他深深頷首,我咬牙憤恨道:“那你還讓我通知你?”
他一臉壞笑,輕浮道:“通知我,我好湊個熱鬧嘛!”
我氣急了,一邊暗念“有血緣關(guān)系的,有血緣關(guān)系的,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一邊猛掐自己的大腿試圖冷靜下來。或是氣蒙了的緣故,我竟沒有任何疼痛感,一旁的表哥突然跳了起來,嗷嗷叫著:“好痛好痛!”
早晨的日頭似乎過得尤其的快,縱然心有不安,該來的還是要來的。不多久,表哥將送我到此行目的地——采環(huán)閣。采環(huán)閣位于都城南面的金環(huán)巷內(nèi),里頭寬敞僻靜,各有三四處會客大廳,客廳前后種植些奇珍的花卉草木,又有怪石和盆池,南北天井的兩側(cè)圍有閣樓,閣樓被分割成若干小房,室內(nèi)裝潢華麗,門前建有相通的廊道。夜間的燈光熒亮輝煌,上上下下照個通透。閣內(nèi)多有奏樂樂師,絲竹管弦不絕其耳,廳內(nèi)中央有艷歌妙舞。數(shù)百名妓女聚在主廊上,半倚欄桿,濃妝的面上頗具風(fēng)情。
我初初進到采環(huán)閣里頭時,被此番紙醉金迷的景象嚇了一跳,難怪外頭傳說這里乃是男人的天堂,如此看來,倒是名副其實。
我以為,臥底計劃的關(guān)鍵,就在于我能否成功潛伏到王虎身邊,不被發(fā)現(xiàn)的將朱砂蟲種在他身上。但問題就出在這兒了,我在妓院里頭,唯一能夠接近王虎的方式,不就是偽裝成妓女,迎合他的審美并得以召喚么?然而,審美這種事,向來又因人而異。有人喜歡圓盤大臉,有人喜歡錐子小臉;有人喜歡櫻桃小嘴,有人喜歡肉感豐唇。雖說大眾審美的差異性越大越能夠利于藝術(shù)發(fā)展,但卻給我的臥底計劃添了不少麻煩。如此一來,我不禁開始擔憂,假如自己沒能成功迷惑住王虎,那么計劃不久泡湯了?
我將自己這番疑惑告訴表哥,他盯著我的臉沉思良久,拍著我的肩膀道:“妹妹,對自己自信一點好嗎?嬌美如你都迷不倒王虎,怕就沒人能夠迷倒他了。”
我憂心忡忡的問道:“假如王虎不喜歡嬌美的,卻是不隨主流的只喜歡英氣姑娘,那又該怎么辦?”
表哥拍著胸脯保證:“不可能,王虎必須是隨主流的。”
我再次強調(diào):“假如,我是說假如。”
表哥神色復(fù)雜:“真要是假如的話,那就由我替代你,去完成這色誘的工作。”
我瞧著表哥那張堪堪入畫的嬌艷面龐,倘若讓他扮成女裝,必然是既美艷又英氣的。這備用計劃想是很可行,一時信心滿滿,不安的感覺一掃而空。
潛伏進去的過程異常簡單。在我預(yù)想之中,我佯裝哭哭啼啼的謊報家道中落,不得不賣身保命的橋段應(yīng)該會遭到質(zhì)疑。但實際操作起來,那老鴇卻并未有半分不信的意思,倒是很開心的與我畫了押,簽了賣身契約,且甚是細心的替我安置住處及隨從,教我些行事規(guī)矩。
我在閣里一連住了十來天,雖說沒到外頭拋頭露面,不過也沒讓我閑著,整日里隨同樂師及舞娘學(xué)習(xí)音律舞蹈。其實,于樂舞一事,以往我在固陵山時,因著巫族的祭祀傳統(tǒng),我多少也都會從前輩那里學(xué)到一些。有了先前的基礎(chǔ)打底,我的舞蹈進步很快,復(fù)雜的移步、跳躍動作我輕易就能做到位,負責(zé)教習(xí)的老師連連夸我“孺子可教”。
到底是煙花之地,歌舞升平,晝夜不息,可謂是極盡人間娛樂之事。除了常見的看百戲外,閣里的客人常常玩些新奇的游戲以助酒興,譬如捶丸、擊鞠、投壺、牌九等男女老少普遍適宜的游戲就很受歡迎。我常常躲在帷幕后面,偷看客人及娼妓取鬧玩耍,躍躍欲試而不得,心里頭癢癢的。
除了這些戲耍項目備受追捧外,在這采環(huán)閣內(nèi),或者說全城的煙花柳巷,另有一件事物亦是引起全民熱潮,那就是人稱柳七的柳永小哥。關(guān)于這號人物,城內(nèi)的妓女都說:“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說是眾星捧月也不為過,堪稱首任國民夫君。
我曾問過老鴇,這人為何如此有名?老鴇說,柳七精通詞曲,尤善音律,常替歌妓樂工填詞作曲,以供她們表演之用。據(jù)說柳永填詞的歌曲,大街小巷皆在傳唱,人們說“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但諷刺的是,雖說柳永深得女人心(以及部分嬌俏的男人心),備受眾人追捧,且作品廣為流傳,但此人在應(yīng)試科舉,卻是屢屢落第,接連受挫。
對于柳七的“官場失意,情場得意”,我是這么看的。都說貴族階級中,男人流年煙花柳巷乃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女人負責(zé)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wù),男人負責(zé)在外養(yǎng)家糊口花天酒地,即世人所謂的“各司其職”。你要是埋汰男人沉迷女色,他們定會漲紅臉的爭辯道:“好色?讀書人的事,能算好色么?”
因此,于這種全民嫖娼的風(fēng)潮下,在風(fēng)月一事上,人們難免會有些攀比心態(tài)。比如,相同官位階層的,大家互比誰嫖得更多、誰更大尺度;不同官位階層的,也還要比比誰嫖得更高級、誰更受待見。如此一來,沒什么官職,卻還廣受全體妓女追捧的柳七小哥,自然而然會被眾多官人暗自嫉妒羨慕恨,大家必得合力阻止柳七科舉得中。不然的話,他這一介小官,卻比一眾上司更加風(fēng)月、更加風(fēng)流,豈不折煞了廣求美女垂愛的諸位官人的自尊心。
我把這番想法告訴侍女月華,她笑得花枝亂顫,說我“天真可愛”、“倒也風(fēng)趣幽默”。我不覺得自己說得風(fēng)趣,如今官場上的假文人不要太多,所謂平庸之人只會扶持更庸之人的道理,我以為青樓女子該是能夠理解的,畢竟整日混跡于官宦顯貴中,多少見識了許些。卻不想她們只當做笑談,并不放在心上,我很是無語。
月華撫掌笑了許久,又說“哪來那么多不滿?換做是我,只管吃得飽、穿得暖,年輕有知己,老邁有人養(yǎng),死后有人葬,如此生活就足夠樂意了。”
微風(fēng)掀起了簾幕,陣陣絲竹入耳,有柔媚的女聲唱道:“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