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拔茅連其茹(四)
- 棠棣融融載其華
- 控鶴監公
- 4195字
- 2019-05-03 19:14:35
待我再次醒來,已是第日午時。屋子南面的窗戶被月華推開,暖融融的氣流自屋外淌了進來。我覺得有點熱,迷迷蒙蒙的準備再次入睡,但是好熱呀!被子好沉呀……被子?我突然清醒過來,自己怎么在床上呢?昨晚明明是蜷在墻角睡的。我想起話本中亦有類似的場景,女主身旁往往還伴著位俊俏書生,心中一驚,迅速朝著身旁看去。還好,還好!俊俏男子唐棣小哥并沒有伴著我睡,到底比話本中的輕浮書生要檢點約束些。
月華正在替我準備洗臉水,見我愣神盯著床榻一側,低頭嗤嗤笑著,道:“姑娘這樣失落,可見心思還留在昨兒夜里。”
我漲紅了臉,不知如何解釋才好。屋外響起老鴇的笑聲,聽得出她很是歡欣振奮,正跟人說著“可不,真是活久見,未想他也有留宿的時候。”似乎有人回應了些什么,內容聽得不甚分明,老鴇又接話道:“哪是這樣!他到底是個足力后生,怕是快到午時才離開的。”我聽著聲音越來越近,擔心她也是來打趣我的,心里默念“不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我的……”。老鴇跨進屋里來,正是來找我的。
她掩嘴笑道:“哎呀,我的兒,可擔心死媽媽了!”兩頰攢出深深的酒窩,臉上看不出半分擔憂。見我沒理她,老鴇側身坐上床沿,柔聲問道:“身子可有不舒服?”
我嫌她聒噪,想打發她快些離開,于是佯裝虛弱:“就是有點累,想好好休息一下。”說完,我閉上眼睛,又將被子拉至鼻下,裝作睡意襲來的樣子。
只聽老鴇意味深明地笑了起來,道:“那唐棣公子看著斯斯文文,未想也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憑般折騰真是苦煞我兒了。”又挨近我的耳邊:“原還擔心你不諳此事,得虧昨兒那畫本,竟能臨場救急。等今天晚點時候,媽媽再拿些過來。”
無意瞥見的那副交歡畫面瞬間浮上腦海,惹得我急忙坐了起來,想勸阻她這種誤人子弟的行為,卻被老鴇一把按下,她搶話道:“王虎老爺定你明天陪客,是個不可得罪的大主顧。今天你就只管休息好了,休息!”
王虎要來?呵呵!該來總是要來的,我原還自責錯失了昨日的良機,擔心自己難有再次下手的機會。卻不想這機會來得如此迅速,轉眼間就到了,真好!
翹首企盼的時光過得尤其慢,我耐著性子慢慢捱,總算是捱到了跟王虎碰面的時候。恰如此前見過的肖像畫,王虎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私下的勾當,我還真會誤以為這人其實是個善心的老大哥呢!原來世間的敗類,也不全是張茂德那樣的丑惡嘴臉罷!
另外,王虎此行不是獨自一人,他還帶了位富態的中年男子。我根據此前的情報推測,這位陌生男子大概就是接手私貨的下家了。我這番推測沒法得到確認,因為王虎并未讓任何娼妓上席陪酒,我同其它幾個歌妓也只是被喚去表演娛樂,只得隔得遠遠的察言觀色。離得這樣遠,我雖見得倆人都是笑逐顏開的樣子,聊得很是熱絡,具體的講話內容卻不甚分明。倆人又不時推杯換盞,湊近對方耳邊小聲說話,顯然是在密謀什么,撓得我心里癢癢的,恨不得掀開王虎的天靈蓋,看看里頭有些什么齷齪想法。
他倆的密談大約持續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在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情況下,結束了這場秘密謀會。老鴇見風施法,指揮我們帶著王虎他倆下去歇息。于是,得了機會的我扶著王虎去到自己屋里。
這人身上的酒味很重,熏得人有些反胃。對于這些酒色之徒,我總以為他們各方面都該是惡劣不堪的,一如“朱門酒肉臭”所諷刺的那樣,但這其實是種刻板印象。從好的方面來講,王虎此人的舉止倒很是規矩,全程沒有任何毛手毛腳的小動作,被我扶到床上歇息時,還不忘道謝一番。他的行為如此通情理,倒讓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對他的陰謀有些過分,心中油然生出些愧疚情緒。
這種愧疚沒能持續多久,在王虎撕去我的外衣,并環抱著咬上我的肩頭時,我有種即刻放出朱砂蟲咬死他,并抽骨鞭尸的沖動。然而,我畢竟任務在身,只得將這番怒氣強行壓了下去。
桌上有壺草本涼茶,是我提前預備好的,里頭放了許些熱藥,此刻正好派上用場。醉酒之人本就容易口渴,我又把些假惺惺的軟言軟語講給他聽,使得王虎連喝了許多杯熱藥茶水。藥性遇酒發揮得更快,眼見著水杯自王虎手中落下,摔在地上碎成幾片,他整個人順著床頭架倒了下去,終于失去意識,爛泥似的癱在床上。
燭光昏黃,有更夫自窗外經過,響亮的聲音穿透夜空,被黑暗粉飾的平靜外表下,藏了些莫名躁動的情緒。
我知道屋外仍有護衛值守,于是放下帷帳,層層疊疊的紗幔能夠阻隔外人的窺探,隔出了個小小的隱秘空間來。我故意捏著嗓音,伏在王虎耳旁,嬌滴滴的喚道:“王老爺,王老爺……”王虎沒有動靜,呼吸沉重且平穩。我又推搡了他幾下,仍嬌喚道:“王老爺……”他仍是昏睡過去的樣子,翻開眼皮可見眼珠快速轉動。我放下心來,想來迷藥確然生效了,此刻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于是,我將預先準備好的物品自梳妝盒里拿了出來:朱砂母蟲、藥引、玄鐵刀片等。先將刀片猝火冷卻,再在王虎的膝后內側主脈處劃開一個小口,此處皮膚有一定厚度,適宜朱砂蟲隱藏而不會傷及主脈。在傷口上涂上藥引后,朱砂母蟲迫不及耐的順著藥引及血腥鉆進皮膚,又伸展口鼻嵌入主動脈,身子隱在皮肉里頭。為了防止王虎起疑,我又細致地清除掉傷口處的藥引,并涂上奉節的藥品以促進愈合。因只傷及了皮層,并未有出血現象,又有藥物的加持,想來一晚即刻愈合。
操作至此結束,本次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我松了口氣,執行秘密任務的緊張感一掃而空,倦意也如潮水般涌進腦中。
或是燈油燃盡的緣故,燭光幾乎完全暗了下來,外頭的更夫打起四更來:“咚——咚、咚、咚”,回音連綿,卻終于陷入空寂,復又靜悄悄的一片了。
帳中放了幾只蚊子進來,嗅著血氣在我脖子上咬了好幾口。疲憊如我實在懶得驅趕,抱腿蜷縮在床尾,靜待天明。黑暗中聽得鄭鈞呼吸聲音均勻且有力,惹我想起前天夜里,同是醉酒之人的唐棣,卻不似這般沉重呼吸。對了!那晚唐棣他到底是什么時候將我抱上床的?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這個問題在第日得到了答案。那時王虎將將離開,我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月華立刻來報:“唐棣公子來了。”
我熬了整晚未能睡覺,正是頭腦恍惚的時候,突然聽聞唐棣的到來,心中雖很訝異,卻因了疲乏而保持不言不語,表情也很是呆滯。
唐棣見狀,或是誤以為我受了委屈,神態有些緊張,問我道:“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唐棣又問:“求良說你還需立即回家施術,可還撐得住?”
我復又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撐得住。
他檢閱似的上下打量我,良久,盯著我的脖子問道:“你頸子上的紅點,可是被蚊蠅咬的?亦或說又是朱砂痣?”
我怔怔道:“被蚊子咬的。”即刻反應過來:“為何說‘又’?你還見過我其它部位的朱砂痣?”我全身上下,只有胸口處長了顆朱褐色的痣,莫非是那晚被他看見了?我當時穿得蟬翼似的單薄,也就是說……
他直接忽略我的提問,強裝鎮定,飄忽的眼風掃到我肩頭停下,似有些怒氣上來:“你肩上這傷口是怎么回事?”
我虛弱地回道:“無妨,不小心被畜生咬了罷。”
咬我的畜生不久就遭到了報應。這天,為了不耽誤追蹤進程,我雖疲乏不堪,卻還是硬撐著回家施術,喚出朱砂公蟲,跟著舅父及眾多影衛一路追尋過去。
俗話說“狡兔三窟”,影衛們只道王虎狡詐,卻不知王虎竟比狡兔更狡。原來,王虎此前的各種外出失蹤,使得暗地里追蹤的影衛追到一半就不見其人影,這種把戲原是種障眼法,是在蓄意引導舅父將注意力集中在他外出的時候,以此來掩蓋他真正的犯罪行跡。而他真正的犯罪行跡,是通過他家里的一條暗道來秘密進行的,這條暗道通向城內的下水渠溝。王虎又按照下水渠溝的走向安排了東、西、南、北四個出口,在出口處建筑民宅作為中轉點,借此掩人耳目以便于偷偷離開。等到事成之后,又偷偷借著暗道回家,使得外人誤以為他一直待在家中。
影衛皆被這障眼把戲耍弄了,看不出其中真正的門路。故而,當眾多朱砂公蟲紛紛飛向城外時,影衛們還譏笑道:“那王虎明明還在家中,未曾外出,你這蟲子卻胡亂指路,怕是不準吧?”
他們說完這話,很快就被打臉了。我們在城外一處渡口邊,發現了喬裝的王虎及其接手下家,只見倆人坐上同一艘民船,欣然離開。
可憐的王虎,他不知道自己即將死于非命,能夠這樣快活逍遙的剩余時日實在不多了罷。等到十天后,他體內的朱砂母蟲儲存了足夠的備孕能量,就會釋放信號引誘附近徘徊的公蟲前來交配,這個時刻注定將是王虎的死期。
因我之前說過朱砂公蟲的殘暴,舅父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不愿讓我見著那般血腥景象。故而,亦如失蹤案那次一樣,我被命令回家靜候消息,舅父則帶著影衛一路追蹤過去。
半月后,舅父帶了籠吃飽饜足的朱砂蟲回到家中,見我便囑咐道:“這朱砂蟲的密引之術,以后就不要再用了,禁掉吧!”舅父說這話時,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眸中盡是余悸,看來他被嚇得不輕。
我“嗯”了一聲,當做對他請求的答應,又問道:“舅父,罪證查獲到了沒有呢?背后的同伙官員王虎可有交代?”
答案都是肯定的。說是第五天的頭上,贓物就被當場繳獲。隨后的嚴刑逼供里,王虎也交待出,他背后的同伙官員,乃是一位名叫何施仁的知府。
何施仁?這人我早有耳聞。
其實,我剛剛來到都城時,常常聽到當地居民對何施仁的夸贊,說他品行優良,淡泊名利,上任以來一直為百姓鞠躬盡瘁,可謂是父母官的典范。
人們稱贊他的由來,是源自于何施仁的“集營改革”。
十九年前,現任知府何施仁被派遣都城,時任都城知府的同知一職。在這個閑適文職上,前四年他并沒有做出什么大成就,直到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尚是皇商和地方商販獨大的局勢,前者通常是強行以低廉價格收入,后者則趁火打劫,以風險大、成本高、需求少為由,亦是用低價從民家購入。這種情況下,使得賣家和買家的利益收入及其不平衡,作為賣家的勞苦大眾通常難以獲取合理的收益,反叫買家們得了便宜去。
雖說“官、農、工、商”,按社會地位農業還排在商業前頭,但事實上,農業反而總叫商業肆意操控。無商不奸,奸商欺負的總是勞苦農民。
基于這么個時勢,當年尚是一介文員的何施仁,實施了轟動一時的“集營改革”。開始官方收購、官方代銷,極力將生產到銷售產業鏈中的利潤歸還生產者。使得收購、銷售等非生產者參與環節全由官方控制,真正的無中間商賺差價,從而打破之前的不平衡局面,老百姓們的直接獲益自然隨之增多。
更值得高興的是,老百姓們一見獲益頗多,對于生產一事就更加上心,耕作及紡織越來越趨于精細化,商品質量得到了保證。
彼時的都城百姓中,流傳著這么句打油詩:“九峰山里神仙任,不如何姓父母官。”詩中的“何姓父母官”,就是指的何施仁。
人人稱贊的何施仁,如何淪落到這么一個顛覆人設的下場呢?
我這番疑惑從唐棣那里得到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