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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本為仕女
紀霖之從來不喜歡參加皇家御宴。
男士們在堂前,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不過是論一些當今朝廷誰得寵,誰失勢。再找準時機,尋找下一個可供自己依傍的利益集團。向外面吹噓這是清流士子們風雅清談,實則不過是骯臟的利益交換。像極了那些流氓盜匪們銷贓易物的黑市。
不過是一群滿腹詩書的普通人罷了。同樣的事情,讀書人的事,自然有別的雅號。
至于那些女眷的生活,就更是乏味不堪。在這后庭別院,也冒仿前人流觴曲水,吟上幾首事先找槍手做好的佳對,再請畫師做一幅仕女圖,也好傳出自己才貌雙全美名。
但是他們的眼睛就從未離開過那些春風得意的少年。哪位是新進的翰林,哪位又是陛下欽點的庶吉士,哪位有世襲爵位,哪位父親位高權重。
不過是一群俗人,披著華貴的的皮囊,吃著美味珍饈,卻長著蕓蕓眾生的心智,手里握著帝國的權力,眼睛里面卻只有自己的榮辱。
每次想到這些,霖之就心疼自己的父親紀秉章,想到他強顏歡笑,疲于應酬的樣子。想到深夜中他一個人站在八角亭下,望著那些早已無心打理自由生長的盆景,淚流滿面。
小時候,他總是告訴霖之,太平盛世,需要理想主義的君子維護才能長久。
長大了,他卻常獨自嘆息,朝政荒廢,不是一人一黨所能夠造成的。
但是他只是一個兵部郎中,那個相信陽明學說的小團體并沒有足夠的政治體量去與嚴黨抗衡。
霖之總是問自己,在這個時代,自己的命運將何去何從?像所有人一樣,挑一個金龜婿,嫁了,管家,生孩子,時不時還要應付幾個精通權謀卻只知利益的吃醋女人?
她不想過這樣的生活,盡管每個人都是這樣活的。百年前如此,千年前亦如此。
于是她只能一個人靜靜地躲在角落之中,冷眼旁觀著那些所謂“金枝玉葉”,口吐幽藍,粉黛滿面卻只是說著些最丑惡的欲望,生著最美麗的皮囊。
時不時的,總有些人,想與她攀談,前來敬酒,有人是探探著京師第一才女的口風,想問問有沒有合適的婆家,有人則是覬覦心學門徒的那個小圈子罷了。
她左右逢迎,可就是不愿意過多交談,寧可守著個空肚子,也不愿意靠近這酒池肉林一步。
直到,一千年過去了,婢女來告訴他,前院的宴會結束了,她終于可以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世俗之地了。
她曾經想過自己還能做什么,幻想著等父親不日調任邊關,她也能從軍馳騁漠北。
這天夜里,霖之做了個夢,夢里,她在塞外,麾下三千輕騎,在那茫茫的大漠之中,她帶領著軍士們追尋著敵人的蹤跡。
幾里外的鳥鳴,黃沙掩蓋的余燼,掉落的馬掌,繃斷的弓弦。一切都預示著敵人的逼近。突然,戰鼓響了,四面人馬聲沸,隨著敵人到來的還有大雪,棉絮大小的雪片飛花般砸在了她的身上,親密地婆娑著她的肌膚,卻又遲遲不肯融化。那雪就這樣越積越厚,慢慢地,她被壓得喘不上氣了。
就在這時,她醒了。最近,她總是將木蘭的傳奇在夢中演繹千遍。
心中仍不禁感嘆,正是這般廣袤的天地可給我以自由。
可醒后,面對幽幽窗欞,朗朗明月,她又發現自己這一生只能是埋沒在了高墻之中,永遠不能活在、外面的世界,便不禁惆悵,嘆自己前途無望。
披衣起坐,移步后院。又看見父親的身影在株幾個瘋長的盆景前面,可是今天,他站得那樣的筆挺,沒有搖頭,也沒有嘆息,只有決絕。
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步子,希望不要打擾到父親的冥想,可是父親卻還是看見了她在火光下朦朧搖曳的背影。
父親也沒有轉身,只是望著靜靜的湖面,悠悠地問紀霖之:“霖之啊,知道為什么當初我與你母親叫你霖之嗎?”
“父親,我不明白。”紀姑娘沒想到父親會突然說到自己的名字,之前打好的腹稿全亂了陣腳。
也不解釋為什么進入這個話題,父親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久旱逢甘霖,我讀書做官的追求就是潤澤萬物,不求功名,留的一身清白好在地下與祖宗相見。當你所認識到的世界與你期望大相徑庭,你會怎么做?”
同樣自命清高才華出眾的紀霖之自然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她的心里一直在這樣拷問自己,于是她便將自己的心思和盤托出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這個世界的污濁剛好可以證明清流的高雅,縱使天下與我為敵,士人皆不恥于我輩,只要我仍舊是入世時想作一番功業的自己,自然不需要出世逃避。選擇格物窮理,就應當一路格下去,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明知道路艱辛,仍不墜青云之志,這才叫忠臣,既忠于國家,也忠于自己。”
紀秉章看著自己十八歲的女兒,慘淡地笑了。
他相信,有時候,以身求道是不得已的,苦笑著告訴霖之:“孩子,在這個世界之中,你要么可以忠于國家,要么可以忠于自己。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很多時候,一心報國的人總是會被這個社會變得為了做好事而不擇手段,真正為了自己活著的人反而有不少能夠獨善其身。”
古往今來,那些舍身求法的人,許多被載入史冊讓后世千古傳頌,但是有沒有人問過,他們是不是也有父母妻兒,他們的生活之中也有柴米油鹽家長里短。
古往今來,抄家的事情數不勝數,從來就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公子被罰為宦官,妻女去他人帳下委身奴仆,甚至之后的幾代子孫都無法擺脫生下就是某家主人財產的命運。
這才是紀秉章唯一仍舊掛念的。
這個世界?不,這個世界的丑惡并沒什么使他留戀的。他的官位?為了自己的信仰獻身,真正地改變這個世界,帶來興許的光明。
至少根據他從小所接受的教育來看,他的行為是偉大的,沒有任何錯誤的,而說到兒女情長之類的,在他的世界觀中,這只會影響到他的他的正確判斷。
這并不代表他不愛他們。
但是當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要在自己畢生的理想與家庭之間抉擇的時候,他們會放棄自己的妻兒。也許會有一些內疚,但是更多的人只是竭力不去想什么會發生在她們身上。
他們的心中只有天下,只有自己追求的道統。
但當天下逐漸抽象化之后,他們的世界觀之中,一個個的個體早已不再重要。
正如紀秉章所言,那些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在面對這個骯臟的世界之后,便會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放棄特定的底線,這就是這個由人類構成的世界。
紀秉章已經糾結許久。
但傲氣最終戰勝了他做一個普通人發念頭。
在一輪明月之下,清風收攏起了他披散的長發。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寧靜了,兩人就呆呆地在那里站著,所能聽到的,只有顧秉璋的抽泣。
做英雄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放棄自己的生命容易,違背自己的良心卻難。
不知過了多久,顧秉璋終于有勇氣停下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他抬起頭,正視著自己女兒的眼睛,他發現,在星辰的大海之中,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他想起來自己生命中最大的成就,是自己與這個獨生女兒所享受的天倫。
星河停轉,宇宙傾倒。
有那么一秒,他幾乎就要后悔寫出了這樣一份奏折。
但是突然,黑夜之中那雙被遠處燈籠映襯著的有些朦朧眼睛又突然充滿了堅毅。
他只留下了一句話,便飄然而去。
因為明日,他將震動朝野。
而那句令紀霖之反復玩味卻不得要領的話竟然是:
“孩子,我最對不起的,也只有你們母女二人了,我也沒有別的親人,好好活下去,會等到平反昭雪的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