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城記
- 張檸
- 5995字
- 2019-05-31 15:26:09
五
張薇祎離開之后,顧明笛一直沉默無語,湯明還試圖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饒舌,但他說了些什么,顧明笛一句也沒聽進去。當湯明提出來要走的時候,顧明笛才覺得冷落了他。顧明笛對湯明說:“再坐會兒吧,聊一聊雜志,聊聊文學,聊聊知識界的熱點。”但湯明好像去意已決,說下次再約,便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還沒忘記約稿:記住啊!別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現的兩個人,突然又消失了。本來一個人在這里寫作、發呆、看人、看風景,內心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現在又開始躁動了。
顧明笛覺得自己遇事總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作風,同時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顧明笛心想,總不能當著湯明的面對張薇祎說“對不起,早晨沒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張薇祎一直緊繃著臉,不給人機會,這不可理喻。但張薇祎也沒有什么錯嘛,看得出,她不愿意聽湯明那些賣弄的言辭,而我又一直都沒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決定離開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湯明。問題是,沒有湯明,就沒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湯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約稿嗎?……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張薇祎說幾句道歉的話嗎?當面說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電話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說不清楚,反而容易產生新誤會。還是發E-mail比較好,像寫信一樣,能充分表達。想到這里,顧明笛便立即著手給張薇祎寫信。他寫道:
張薇祎:
此刻你還在公共汽車上吧。下午在咖啡館里,你突然離開,使我感到突兀,因為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話,但也使我高興,因為你果敢地擺脫了湯明的糾纏。當時我也在琢磨著怎么擺脫他呢,但我沒有果敢地行動。現在我要說:“我很抱歉!”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說的話,也是我在咖啡館當著湯明的面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今天凌晨我特別沒風度,我至少應該把你送到公共汽車站,而我卻讓你獨自一人,穿過黑暗的弄堂去乘車。那時候天可能還沒有完全亮吧?此刻,我想起你形單影只地在昏暗的街道上移動的樣子,心里特別自責,也很不安。請你一定原諒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這樣的機會,我一定知道該怎么做。
祝你周末愉快!
顧明笛
2005年5月19日17點于咖啡館
點擊“發送”鍵之后,顧明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關上電腦,把桌面收拾干凈,就離開了咖啡館。在十字路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向東走去,進了“田園風味”。老板娘不在,讓他有點失落。他坐下來草草吃了點東西,穿過愚園路,沿著安西大街朝北走。黃昏的陽光,把懸鈴木葉映成了金黃色,香樟樹的深綠也變成了嫩黃。街道兩邊,均衡地分布著無數個弄堂口,像無數個迷宮的入口,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和誘惑。顧明笛想象著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將每一個迷宮探索一遍。回到家,顧明笛就收到了張薇祎回復的電子郵件。張薇祎寫道:
顧明笛:
你用不著跟我道歉。我下午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禮貌。
此刻我心里亂糟糟的,不知從何說起。其實坐在咖啡館朝陽的窗戶邊,漫無目的地聊天,聊文學,聊風景或者別的什么,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當然,獨自一人寫作或者發呆也不錯。
我不喜歡湯明那種樣子,好像在談文學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從毛孔里鉆出來,散發在空氣中,像一股腐朽糜爛的草根氣息,將咖啡的香味都壓住了。而你呢,雙眼微睜、昏昏欲睡,產生了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會跟著你墮入夢中。其實我很害怕這種感覺,雙腳好像踩空了一樣,身體飄浮在虛空中,周圍飄散著一股奇異的氣息,像冰冷的鐵的氣息,像水滴在光滑的水泥或玻璃上的氣息,有點腥,像下水道鐵蓋底下散發出來的氣息,腐爛、死亡和欲望交織在一起,讓人避之不及又難以抵御,接近或者離開,都特別耗費心力。
照道理,我應該搞文學創作,你應該搞文學批評。現在我們倆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選擇了一種更偏智性的思維活動,而你一直沒有改變,你堅持了你最初的選擇。我從一本理論書上讀到過這樣的觀點,說詩人本質上都是有“土星氣質”的人,他們郁郁寡歡,有著深刻的悲傷,他們都有選擇恐懼癥,隨時準備逃亡。這些氣質與我無關,可見我改變初衷是正確的。但問題的關鍵在于,邏輯的力量只能抵達大腦,而不能抵達心靈。這就是我說我心里亂糟糟的原因。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找機會再聊吧。祝好!
張薇祎
2005年5月19日19點
顧明笛原本只想寫信跟張薇祎道個歉,沒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顧明笛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從這封信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張薇祎心里的確是亂糟糟的,情緒似乎有點反常,措辭也前言不搭后語。該跟她說些什么才能幫助她呢?怎么才能讓她高興一點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斷也不一定準確,特別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還有一些誤會。顧明笛這樣想,接著就給張薇祎回信:
張薇祎:
我很同意你對湯明的分析。你從他身上聞出腐爛的草根氣味,鼻子確實很厲害,但你從我身上聞出了鋼鐵、水泥、玻璃、下水道等多種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媽媽每一次到我這邊來收拾房子,都說我屋里只有臭腳丫子的氣味,說完之后,她還習慣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連我一起吸進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樣子。這只能說明我媽媽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說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歡,我還真沒有留意過。不過我可以做一些解釋。我媽媽說,她懷上我的時候反應特別大,嘔吐得厲害,她的原話就是這樣:“恨不得把你嘔出來。”看上去是想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實際上是想把我吐出來,總之什么東西都吃不進,排異性特別強。我提前一個月來到這個世界,從小體弱多病,長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別討厭的是,我坐著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來我就習慣睡在睡袋里面,會感覺踏實一些。平時,如果有人說話冗長、無趣、重復,我就容易睡著,上學的時候就是這樣,經常挨老師的罵,因為多數人說話都冗長無趣,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你不一樣,說話條理清晰、批判性強、充滿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強有力的手勢,讓我特別來精神。
說到“郁郁寡歡”,我覺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心里也充滿了一股子樂和勁兒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沒有顯示出來?這倒真的是個問題。不久前我認識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稱這位近70歲的老人為“烏先生”。他精通中國哲學,尤其是讖緯學說和道教養生哲學,平時就住在萬航渡路后面一條偏僻的弄堂里,很少出門,一般不接待訪客。他也對我提到了表情,說得比較玄乎,他說我面部僵滯,是缺乏元氣的表現,生命力不足。這我以前都沒有意識到。
當然,我也承認烏先生說得有道理。因為我去找他,就是感覺到自己出了問題。有一陣,我試圖通過調息的方式治療失眠癥,結果不但不見效,還導致了便秘癥。你知道,這種病上醫院是不管用的,朋友的朋友就將我帶到烏先生那里去了。烏先生聽說我的祖籍也是鎮江,顯得更加親切。他對我的調息方法予以了糾正,讓我將刻意的“外呼吸”調整為無意識的“內呼吸”。這怎么理解呢?就是先要徹底放松,然后再學習用腦部呼吸,不要用胸部呼吸。找到那個呼吸部位的感覺,大致相當于唱歌發高音時,用頭腔共鳴,而不是胸腔共鳴。我正在學習這種調息方法,好像蠻有效果。即使不針對什么癥狀,這樣做也可以讓人精神集中,思路清晰,好像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負擔似的。推薦你也試試。先寫這些吧。祝你快樂!
顧明笛
2005年5月19日21點
張薇祎的大腦處于休眠狀態。她喜歡和顧明笛這樣的交流,面對屏幕放松下來的顧明笛,比平時面對面時要“智慧”和可愛很多。但張薇祎又不想再討論什么。如果可能,她這時更愿意和顧明笛背靠背地坐一會兒,什么也不說。她想起前一天沙龍結束后他們一起走在路上的樣子,路燈不斷拉扯他們的影子,其實比當時討論了什么話題都更叫人印象深刻。她沒再回信,也沒想好接下來要干些什么。還有一個多月就碩士畢業了,論文完成,工作去向基本也定了,就是自己畢業實習的單位,文藝家協會理論研究室。似乎一切都妥當了,在正式入職之前,她終于有時間歇口氣。可她還是總覺得少點什么似的,心里既隱隱地期待,又覺得沒著沒落。她只想避開學校和單位一段時間,就一個月也好啊,不去受學界那些西方時髦理論的粗暴干擾,回到真實的精神狀態。所以她干脆在家歇著,畢業前的各種慶祝活動,她也不想參加,天天在家里讀小說。她重讀了《紅樓夢》《金瓶梅》《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一批文學名著,心仿佛變得柔軟起來。在讀《紅樓夢》的時候,總有一種窺破天機之后的不安感朝她襲來,繁榮昌盛的外表底下,危機重重,好事隨時就要壞掉,幸運轉眼就變成了不幸,這使得她對魯迅先生“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的評語有了更深的理解,以至于不忍竟讀。而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則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讀到吉提第一次參加舞會的描寫,她感受到了文學向上的力量和鮮活的魅力,以及跟他人相融合的沖動。通過吉提的眼睛,她看到了穿黑絲絨長裙的安娜美妙的身姿、老象牙雕塑一般的肩膀,還有沃倫斯基情緒和情感的細微變化。特別是讀到關于列文的描寫,她覺得“人”還有希望,不像顧明笛那樣,對人性的前景那么悲觀。讀著讀著,沉睡著的少女的心思仿佛又復活了。
伴隨著閱讀和沉思,張薇祎仿佛回到了本科生時代,討厭水泥高樓和商品,留戀花草山水和友情,當然,也不會喜歡什么“廢墟之美”。她又開始沉浸在文學的想象之中,天真幼稚、敏感、愛幻想、失眠。她很享受這種狀態。她不想變成一個整天戴著懷疑主義眼鏡去打量這個世界的人,她害怕變成邏輯控,她不想自己思辨力越來越強,感受力越來越弱。她想重新開始文學創作。她正在構思一個小說,還不成熟,基調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情緒是感傷的而不是懷疑的。本來她想要跟顧明笛交流一下,但她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思想觀念可以交流,文學觀點也可以交流,文學創作卻無法交流,它的孕育和誕生,就像一個秘密。張薇祎因自己內心孕育著的秘密而感到快慰。
顧明笛最近卻一直萎靡不振,在家里休病假。他的失眠癥和便秘癥,按照烏先生指導的方法調息了一段時間,已經有所減輕,但這并不妨礙他請病假。假條是中醫學院教授、文友潘熙德開的。他們是在區文聯組織的“作家走基層”采風活動中認識的。在中醫院門診一見面,潘教授就關上門,開始跟顧明笛談文學,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獵,他喜歡的外國作家是毛姆和羅曼·羅蘭,中國作家他喜歡陳忠實和路遙。
潘熙德說:“路遙寫得真好啊!就像寫我青年時代的生活!那時候,我下放到浙西鄉下,在一個叫梅城的小鎮下面的漁業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學習挑糞種地、駕船捕魚,每天又累又餓,關鍵是苦海無邊,前途渺茫,讓人絕望。”說起往事,潘教授的話多起來,差一點把顧明笛的病給忘了。在顧明笛的提醒之下,潘教授才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他對顧明笛說:“你這個病啊,可以算病,也可以不算病,如果向壞的方向發展,那就有可能不可收拾,如果不向壞的方向發展,那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不要大驚小怪。”潘教授建議顧明笛,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最好長期休養。潘教授在病假條上寫下疾病診斷結果和建議:“神經性失眠癥,建議暫休一個月。潘熙德。”
顧明笛拿到病假條的當天就去找烏先生。公共汽車的剎車聲把顧明笛從沉思中驚醒,車子已經開過了蘇州河,他趕緊在隆德路口站下車,然后朝南往萬航渡路方向步行。登高遠眺的感覺的確不錯,怪不得古人一登高就想寫詩呢。顧明笛在曹楊路橋上停留了一陣,沒有聞到熟悉的臭味兒,經過治理的蘇州河,水質大有改觀,美中不足就是水面離人太遠,到處都是欄桿,把人與水隔開。河水從遠處的高樓縫隙中緩慢地流過來。往西,再往西,就是蘇州河的源頭,蘇州城附近的陽澄湖,一直連接到太湖水系。蘇州河又叫“吳凇江”,吳地的松江府,自古被視為“上海之根”,民間有“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灘”的說法。上海還有一條江,叫“黃浦江”,源頭在滬西的淀山湖,也屬于太湖水系。
吳凇江和黃浦江,兩條江就像臍帶一樣,把上海跟內陸腹地連在一起。顧明笛轉過身望著橋的對面,目送渾濁的河水向東流去,朝著大海的方向,去跟遙遠的外面世界擁抱。上海文化表面上看很洋氣、很國際,像外國文化似的,其實它骨子里浸潤著江南的靈秀之氣,它的根基是吳越文化。它將現代世界的理性和實用,與江南文化的審美和形式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中國特有的世界文化精神。
顧明笛又穿過一片綠化帶,避開打太極的老人,往右拐就到了烏先生居住的小區。大概是80年代甚至更早的舊宿舍,顯得有些擁擠,但還整潔。烏先生招呼顧明笛到了書房。書架上的書不多,以古籍為主,零星地放著幾本古籍出版社的“文淵閣版四庫全書”,被翻開的一本擺在桌子上,是那種顧明笛一看就頭暈的影印本,手寫的楷體,字號不小,但太密。顧明笛不好意思湊得太近,只是瞥了一眼,看到人體經絡插圖,估計是讖緯類的圖書。
烏先生給顧明笛搭了一陣脈,然后問:“最近忙什么呢?”
顧明笛說:“不忙。但還是不想去單位,想在家靜養一陣。”
烏先生說:“脈象有點紊亂。用腦過度。最近經常熬夜吧?”
顧明笛不想讓烏先生知道他前一陣跟張薇祎交往的事情。欲望是調息的最大敵人。如果烏先生知道他倆的事情,一定會笑話自己的。他猶豫了一下,說出來的是些不著調的話:“啊,沒事沒事,靜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烏先生拿起一只深褐色進口煙斗,裝上煙絲,用打火機點著,慢慢地說:“沒關系,順其自然最好。無論寫作還是生活、睡眠還是調息,都是你生命展開的過程本身。不要刻意去放縱它或者阻止它,但可以調節它。你一定要記住,得道就在一瞬間,而不是線性時間的終點。那種線性的時間觀念,是牛頓以后的西方人想象出來的,今天已經成了全世界的現代人的思維方式。古代人,或者說東方人,從來就不這樣理解時間。時間是圓形的,不是直線形的,是周而復始的,沒有起始和終點。印度人叫‘梵我一如’,中國人叫‘天人合一’。”顧明笛并沒有完全明白烏先生的話。但他知道,保持氣脈安順和心境安寧,才是治療失眠癥、焦慮癥的好辦法,自己應該有規律地生活。
從這一天開始,顧明笛每天凌晨或者晚上,都要到公園小樹林的草坪上去打坐、調息,每天上午按部就班地寫作,下午讀書。黃昏的時候,偶爾也出門去散步、購物,基本上是一位退休老人的作息時間。媽媽竺秀敏對這種作息安排表示滿意,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讓顧明笛繼續保持這種生活節奏。她還讓顧秋池給公園管理處的領導打了電話,請老同事多多關照兒子顧明笛的身體和精神健康。顧明笛拒絕了母親過來幫他收拾屋子的請求,并對父親給單位領導打電話的行徑提出了強烈抗議,說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他會考慮辭職的。
長江流域最令人煩惱的夏季來臨了,用“酷暑”來形容是十分確切的。這是顧明笛最不習慣的季節。特別是晚上,他需要在睡袋里才能入睡,而炎熱的天氣又不允許這樣做,他只好將空調開到最冷一擋。他抓緊時間將一直拖著的小說《象奴婦》寫完,發給《南天》雜志的湯明,順路去電信營業廳辦理了手機暫停手續,跟外界只保持電子郵件聯絡。住宅的座機電話號碼,只有母親等極少數人知道,東山公園管理處的人要找他,也只有通過竺秀敏。在這座大都市里,顧明笛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