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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城記
  • 張檸
  • 4433字
  • 2019-05-31 15:26:09

張薇祎寫著她的小說,幾次想起了顧明笛,都忍著沒有跟他聯系。張薇祎發現,開始寫作以后,自己整個人的狀態也好起來了,好到讓她都有點驚訝,更舍不得打斷,偶爾分一下神都是對自己的虧欠似的。顧明笛倒好,真的渺無音訊了。她發去一條短信,不見回復,然后打電話,錄音提示說“該號碼暫停使用”。怎么就消失了呢?張薇祎有點惱怒。她接著給顧明笛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還是沒有等到回復,她心里著急起來。

6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上午十點多,張薇祎直接來到顧明笛興安坊的家,敲開門,發現顧明笛臉色有點蒼白,一股涼氣夾帶著輕微的餿味兒,從他屋子里冒出來,把張薇祎嗆著了。

張薇祎說:“你還好嗎?你在躲我是吧?”

顧明笛說:“我沒有躲誰,不不,我誰都躲,也不是……最近不想見人,不是專門躲你。”

張薇祎說:“嗯,‘大隱隱于市’,想跟你那個高人烏先生學,當隱士吧?”

顧明笛說:“沒想那么多,直接原因是身體不適。”

張薇祎說:“你現在這樣,身體就好了?我看恐怕更糟。”

顧明笛說:“身體似乎好了一些,但整個感覺還是有問題。”

張薇祎說:“要我說,你其實什么問題也沒有。有時候想太多也沒好處。出去散散心?富陽有一位我的同門師姐,叫陳弈,在當地文化部門工作,她多次邀請我去玩。正好下月我就要入職了,最近沒什么事,這可是最后的機會。富春江,你有沒有興趣?”

顧明笛張口想拒絕,他實在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可話到嘴邊,又猶豫了。他為許久沒有聯系過張薇祎而感到有點抱歉,不忍再去破壞她的興致。她看起來氣色不錯。趁顧明笛還沒做決定,張薇祎又急著問:“怎么樣,有時間嗎?跟單位那邊請幾天假?”

顧明笛老老實實地回答:“單位倒是不成問題,我最近也不怎么去……呃……不過……”

張薇祎沒等顧明笛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就搶著叫道:“那好啊!既然沒什么問題,就跟我去玩吧!”

第二天一早,兩人就在火車南站見面了。張薇祎穿一條本白色亞麻布長裙,灰色帆布鞋,戴一頂淡藍色牛仔布遮陽帽,脖子上掛著一串參差不齊的雜色石質穿珠項鏈,臉頰和嘴唇上有淡淡的化妝痕跡,配上少見的微笑,顯出飄逸自如、溫情脈脈的樣子。張薇祎煥然一新的風格,把顧明笛從那種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拉出來,對她報以注目禮。兩人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速列車,然后改乘大巴,中午就到了富陽。張薇祎的師姐陳弈,帶他們住進了富春江邊的一家快捷酒店,說這里離江邊近,前面是郁達夫公園和游船碼頭,后面是黃公望村和他的隱居處,右邊是鹿山和東吳文化公園,左邊是鸛山和富春江大橋。你們相當于住在畫中啊,陳弈說。

放下行李,顧明笛就提議去富春江大橋,因為那里最適合登高遠眺。他們叫了一輛的士,直奔富春江第一大橋。天開始下起毛毛雨,平添了幾分情趣。江面很開闊,關鍵是水離人很近,同時有三條水道向橋的方向涌來,讓顧明笛既愜意又暈眩。江心島像一只大烏龜匍匐在那里。

張薇祎指著遠處的江面問:“那么多的小黑點是什么?”

陳弈說:“那是‘船上人’的漁船。他們是一個特殊的居民群,生活在錢塘江、新安江、蘭溪一帶,每家一條‘江山船’,過著漂泊的水上生活,男人捕魚或搞運輸,女人賣唱做歌伎。他們還有一個學名,叫‘九姓漁戶’,實際上就像東南沿海的疍民一樣,屬于舊時代的‘賤民’,不準上岸定居,不準參與科舉考試,不準與岸上的漢族通婚。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語言和信仰。其實清朝政府就取消了對他們的限制,并頒布了‘改賤為良’法令,但整個錢塘江至新安江流域的幾千戶,依然過著封閉的族群生活。1949年后,政府動員他們上岸,直到1968年,他們才被迫全部上岸參加漁業生產大隊。最近這些年,有一部分‘船上人’又離開河岸下水了,據說他們現在并不捕魚,而是對旅游業感興趣。現在的大本營在建德梅城一帶,往上可以去新安江,往下可以下錢塘。”

顧明笛說:“‘九姓漁戶’跟東南沿海的疍民文化有關系,還是第一次聽說。”

張薇祎介紹說:“師姐的研究興趣轉向了地方志,正在主持關于‘九姓漁戶’的課題。”

江面上停著不少小船,遠看一動不動,不像是在捕魚,倒像是在點綴江上的風景,‘苦雨憐朱夏,小舟眠富春’,不知是誰的詩句,太貼切了。江風溫熱潮潤,像一塊濕布在臉上揩擦。

接連兩三天,他們都跟著陳弈到處跑,挨個兒看景點,晚上回來,累得躺下就睡。第三天晚上,顧明笛開始失眠。他突然發現自己忘記帶睡袋。記得當時收拾行李的時候還反復提醒自己,結果收拾來,收拾去,連剃須泡沫都沒落下,偏偏就忘記了睡袋。出去找一找,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戶外用品商店呢。但他看了看手機,九點半,估計商場都關門了。原本打算克服一下,可是動了這根神經,它就越發地來勁,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到十一點,他爬起來,出了酒店,來到江邊。

夜晚的江邊行人漸漸稀疏,路燈也不太明亮。顧明笛沿著富春路往西行。臨江的路邊偶爾見到情侶在竊竊私語。江面黑黢黢的,遠處偶見有孤燈閃爍,并沒有想象中熱鬧的漁火。走到白天曾經在的士上瞅過一眼的恩波橋邊,他特地向北拐,從橋上走過。橋頭那只花崗巖石獅子,被歲月和風霜侵蝕得快不成形了,表情有點頹唐。從濱江路回望那座讓富陽人驕傲的古橋,盡管三大兩小的橋拱還顯示出古樸的尊嚴,但它依然像一位被遺棄的婦人,孤零零地站在暗夜里。

顧明笛離開大路,沿著江邊行走。遠遠看到好像有幾只小船,還有閃爍的火光,有男人聊天的聲音。走近發現,暗影里有兩個男人蹲在那里吸煙,煙火明明滅滅的,照出他們朦朧的臉部輪廓。一個沙啞的聲音和一個尖細的聲音在聊著,聽上去是年輕人。顧明笛恨自己不會抽煙,本來可以通過借火來搭訕的。突然插入別人的談話,會顯得很冒昧。他不知該干什么,停在那里有一陣子。對方的談話因他的出現而中止。空氣仿佛凝滯了,只有風吹拂著江水的嘩嘩聲。顧明笛覺得自己未經允許貿然介入人家的領地,他們有充分的理由驅趕自己。

顧明笛趕緊壯了壯膽開始搭訕:“你們好!那是你們的船嗎?”

沙啞聲音警惕地回答:“四(是)啊,你要干什么?”

顧明笛說:“你們是……是那個,‘九姓漁戶’嗎?”

沙啞聲音說:“什么‘九姓漁烏(戶)’?我們不懂。”

顧明笛說:“就是‘船上人’啊。”

沙啞聲音用佯裝無知的口氣說:“我們揢(捕)魚的,當然就是船上人咯。我們在岸上的時候就是岸上人嘛。”

顧明笛被他的話嗆住了,只好說:“啊啊,對不起,你們是哪兒的?”

沙啞聲音覺得諷刺了人家,有點愧疚似的,于是改用緩和的口氣說:“桐廬知道吧?我們是王(橫)村那邊的。”

顧明笛還想刺探秘密:“船上就你們兩個人啊?”

沙啞聲音說:“還有人,他們都睡了,他們都醉了。呵呵呵呵。”

又沉默了一陣,顧明笛還不罷休,支支吾吾地說:“我說,我是說,想問……有沒有在船上彈琴唱歌的?”

沙啞聲音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調侃說:“在小船上彈琴唱歌?那是電視里演的。唱歌到卡拉OK廳去唱好了。誰在這里唱歌啊?”

一直在旁邊不吱聲的尖細嗓子,這時候開腔說:“人家是問,有沒有在船上賣唱的女人。”

沙啞聲音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說:“賣唱的?沒有啊。現在插上耳機都能聽歌星唱歌,誰花錢聽劃船的女人唱歌呢?哈哈哈,你開玩笑吧。”

尖細嗓子說:“儂死腦筋啊。人家是問有沒有那個,那個,明白吧?”

沙啞聲音愣了一下說:“哪個?‘那個’?嗯?……哦,哦哦,哈哈哈,我跟儂講,儂找錯地方了,到歌廳還有理發店去找就可以了。船上哪里有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

沙啞聲音和尖細聲音,兩種笑聲匯聚在一起,蠻刺耳的。顧明笛原本想來一點記者暗訪外加民俗學考察,沒想到碰了一個軟釘子,只好訕訕地離開。顧明笛躡手躡腳地溜進房間,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早被察覺了。第二天上午在張薇祎的追問下,顧明笛只好把頭天晚上的經歷告訴了她們。

陳弈說:“咳,你一人晚上出去有什么用!‘九姓漁戶’是打魚,但打魚的不一定是‘九姓漁戶’啊。你那是書本上的歷史知識,很多年輕人可能都沒聽說過。再說,富陽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九姓漁戶’的聚居地。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在建德的梅城一帶。”張薇祎也附和著說:“你這樣當然沒用啊。難道隨便從路邊拽兩個人來問一問,就是田野調查?那還要師姐他們干嗎呀!不搞清楚情況就亂來。再說了,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個人出去,多危險啊,你也不想想!”張薇祎的重點當然放在后面一句,看得出,她有擔心,也有點生氣了。顧明笛這時也愧疚起來,連連點頭說對不起。

富陽之行,讓顧明笛從過于靜止的生活中走了出來,身體也開始恢復活力。他不再自我封閉了,恢復了跟外部世界的聯系。至于跟張薇祎的關系,既沒有因富陽之行變得親熱起來,也沒有疏遠的跡象,偶爾見面,一如既往地溫暾水似的維持著。回到上海,張薇祎開始辦離校和入職手續,各種繁雜。顧明笛心里老是惦記著“九姓漁戶”的事,一個謎團在糾纏著他。

為此顧明笛去拜訪了烏先生和潘熙德醫生。找前者是因為,經過幾次交談,顧明笛儼然把烏先生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他聽上去玄奧的話,細想來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解,提到什么他都能說上一二。而找后者,主要是因為顧明笛記得潘教授提過,他曾在梅城插隊,顧明笛猜測他也許能提供一些民間的線索。可是沒想到,一提梅城和插隊的事,潘教授就只能想起路遙,他又準備抓住顧明笛大發一番感慨。顧明笛幾次扭轉話題都沒有成功,只好趕緊找個借口逃走了。

烏先生對“九姓漁戶”的了解程度,倒是出乎了顧明笛的預料。烏先生說,他曾受人之托,編一本《鄉賢錄》的小冊子,查資料時發現了明清“九姓漁戶”的內容。按照烏先生的指點,顧明笛特別關注了一位叫戴槃的清代學者,鎮江丹徒人,曾經在浙江的溫州和嚴州等地擔任知府。他傳世的著作有《書經集句文賦》8卷,《易經卦名詩》1卷,《兩浙宦游記略》4卷,包括《東甌記略》《杭嘉湖記略》《桐溪記略》《嚴陵記略》,涉及到非常豐富的浙江地方史料。而戴槃本人,還有一位名叫錢杏兒的歌女,他們的命運和形象似乎一直伴隨著這段歷史,在民間傳說里就更是被描繪得神乎其神。

顧明笛因自己正在解開民族史上的一個謎團而興奮起來。這時候他又收到了湯明的短信。湯明說,顧明笛的歷史小說《象奴婦》在《南天》創刊號刊登出來之后,反響非常好,將要被北京著名的選刊《小說精華》選載。他一方面是來感謝顧明笛賜稿,另一方面是繼續約稿,要求還是歷史題材的虛構性敘事作品,希望顧明笛能盡快交稿,稿費繼續翻倍,并對選刊選用稿件支付500元獎勵,稿費和獎金隨后寄到。看到最后的“誘惑”,顧明笛皺了皺眉頭,他不討厭錢,但也不貪錢,特別反感別人以此為籌碼逼迫自己做事。顧明笛目前的生活方式,已經將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即使是病假期間的工資,也夠他的花費。還有母親竺秀敏,每當睡袋生意特別好的時候,就想打一點錢給顧明笛,用這種方式來與兒子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悅,顧明笛經常是拒絕。不過,顧明笛還是答應了湯明的約稿。他越鉆進史料里面,就越覺得自己有義務把“九姓漁戶”這個被污名化的族群的生活真相,以及他們所受的委屈說出來。最好的切入點就是錢杏兒,這個中國女郎形象,已經在他腦海里慢慢成形。干脆小說的題目就叫作《錢杏兒》吧,算是顧明笛近期的寫作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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