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0月的一個周日,北風有點潮濕,午后陽光溫暖。顧明笛從小區的大門出來,沿著長寧路信步往西走。關于“九姓漁戶”,關于梅城,關于百越族,歷史材料已經爛熟于心。最近,他寫作的沖動異常強烈,如箭在弦,一觸即發。他很想找個人分享這些想法。應該跟張薇祎聊一聊,很久不見她了,顧明笛這樣想著,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了凱旋路口。他聽從自己腳的命令,不由自主地轉彎向北行。他的腳很熟悉這條路。前兩年,每個周四晚上,他都要從這條路走過蘇州河上的鐵橋,去研究生課程班上課。他喜歡從凱旋路橋北面那個樓梯下去,走到離水面距離最短的近水樓臺。河岸被鑄鐵欄桿攔住,欄桿上有鐵皮擰成的幼稚的蝴蝶狀花紋,靠著欄桿,伸手幾乎可以碰到河水。河面很窄,對面的右邊是東山公園的后門,左邊是政法大學校園,可以聽到學校特有的喧鬧聲。一位戴紅袖章的老頭兒,穿過葡萄架往河岸走來,沖顧明笛警惕地問:“儂做啥?”
這種在街上發揮余熱的退休老人,上海很多,看上去兇巴巴的,鐵面無私的樣子,其實挺熱心的,而且膽小心軟。比如你在路上丟了紙片,他說“罰五元”,說著便要撕五元的發票。你大聲喊叫說:“不!”他馬上就改口說:“那就罰十元!”說著就要撕十元的發票。你往地上一蹲,大哭起來,當然是假裝,他就會嚇得趕緊來哄你:“好了好了,勿要哭,起來,不罰了,儂快點走吧,以后勿要這個樣子啊!”有一次,顧明笛和一位女同學,在學校的花圃里偷了一朵月季,被遠處精明的袖章老人發現了。袖章老人大喊:“站住,勿要動,罰款來了!”一邊喊著往這邊奔來,一邊手撕發票。顧明笛和女同學急中生智,抱在一起親吻,半天后才抬起頭來,一看,袖章老人影兒都沒有了。
此刻,在鐵橋下面的蘇州河邊,袖章老人也很嚴肅,目光警惕,步步逼近,一副獵人要對獵物下手的樣子。顧明笛緩緩地說:“沒做啥。”聽到上海話,袖章老人打算離開,但又有一點不甘心似的,關切地問:“儂沒事吧?”顧明笛說:“沒事。”袖章老人沮喪地拐到別處去了。顧明笛會心地笑了笑,接著給張薇祎發短信,等了一陣不見回音,便撥通了她的手機。
顧明笛說:“你在家嗎?在干嗎呢?”
張薇祎說:“在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顧明笛說:“經常想到你啊。想跟你聊聊。”
張薇祎說:“你怎么有時間聊天了?聊吧,我聽著呢。”
顧明笛說:“嗯,事情還挺復雜的,當面聊怎么樣?”
張薇祎說:“什么復雜的事情非得當面聊?不會又是談小說吧?”
顧明笛說:“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談小說?”
張薇祎說:“你除了小說還會談別的嗎?”
顧明笛聽出張薇祎在賭氣,大概又是埋怨自己太久沒有露面。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倒是張薇祎心軟了,她知道顧明笛就是這個樣子,做什么都一根筋。也不能怪他。她還是挺高興能和顧明笛見面,談什么話題都無所謂。張薇祎說:“好吧,你過來,我今天不想出門。”
他們兩人交往的風格很特別,沒有小資產階級的那種溫情脈脈,更沒有巴洛克式的奢侈和洛可可式的夸張,而是直截了當的簡約之美。張薇祎多次試圖回到巴洛克之前的古典風格,都沒有成功。這既有她自身的心理障礙,也與顧明笛的堅持有關。然而最近,張薇祎似乎有點把握不住了,決定要回到18世紀的浪漫主義時代。這是顧明笛最不能接受的風格。哪怕是回到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風格也好啊。
顧明笛迅速順著北河沿路走到了內環路,上了一輛往北行駛的公共汽車,在金沙江路口換了車,往西跑了大概十幾站地,到祁連山南路口下車。然后按照張薇祎的指示,再往北走了約一公里,就到了張薇祎家的小區,金沙江新村,一個舊式社會主義小區。進門便是兼做餐廳和客廳的小間,里面有兩間屋子,大的主臥室是父母的,他們跟旅游團“歐洲五國十日游”去了。張薇祎的小房間有點擁擠,但收拾得有條不紊,盡管沒有明顯的小女生氣,小資氣息還是十足。墻上掛著一幅愛德華·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復制品,是將神圣的生活融化在世俗生活場景中的代表作。窗臺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枝郁金香。書架上、床上、地板上,擺滿了各種書,一套《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擺在床邊的小書架上。
張薇祎剛入職不久,這段時間忙于各種雜事,顧明笛是知道的。她有些疲憊的樣子,眼神慵懶,粗看上去,倒是平添了幾分嬌柔和嫵媚。張薇祎敏銳地發現,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顧明笛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輕微的、飄忽的柔情,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張薇祎要捕捉住那種情感時,它卻像蚊子似的身子一晃,轉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盡管如此,張薇祎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熱,眼圈都紅了。
張薇祎轉過身去,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的‘九姓漁戶’研究進展得怎么樣了?這么遠趕過來談文學,是不是有點奢侈?”
顧明笛隱約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剛進門時差一點冒出來的隱秘的柔情,頓時煙消云散。他說:“不會吧,只要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值得,無所謂奢侈不奢侈。我正想跟你聊一聊研究成果怎么轉化為文學作品的事。”
張薇祎心想,他竟然說“喜歡”,他到底“喜歡”什么呢?張薇祎說:“你到底是喜歡談文學本身,還是喜歡跟我談文學?或者像你自己所說的,只有在談文學的時候,你的自我感覺才是最好的?”張薇祎將重音放在“跟我談文學”的“我”字上面。
顧明笛本來想把對新的小說人物形象錢杏兒的構思講給張薇祎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張薇祎的三個問號堵住了嘴巴,好像大腦也短路了,以至于他無法按照自己原來的設想跟張薇祎聊天。顧明笛認為,張薇祎那些問題刁鉆古怪,有點任性,因而顯得小女人氣,不值得正面回答,他試圖把話題繞回原來的軌道上去:“我要塑造的是東方吉卜賽女郎錢杏兒,一個偉大的中國女人形象……”
張薇祎心想,他又要塑造一個歌伎!小說《象奴婦》里面的許和子,就是一個歌伎,長安的歌伎。《夢中的動物》里面那些奇形怪狀的鳥獸,比如綢、鵜鶘,它們最擅長的就是用聲音誘惑男子,行為也是歌伎。現在又來一個錢杏兒,還是歌伎,南方長江上的歌伎。他的歌伎想象配置齊全,官方的、民間的、人類的、鳥獸的,他把所有人都想象成歌伎。這正是他顧明笛和所有男人的一種潛意識,是被壓抑的欲望的文學化表達。現代男人和古代士大夫之間的差別,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在語言表演,心里涌出一絲不快。她沉默不語,逼使顧明笛不得不暫停下來。顧明笛心想,看來必須面對張薇祎的提問,但又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那三個問題。我僅僅是喜歡談文學嗎?還是只喜歡跟張薇祎談文學呢?或者說我喜歡的是在談文學的時候那種自我感覺?這里毫無疑問充滿陷阱,對于一個大腦過度縝密的人而言,怎么回答都會漏洞百出。如果說,男女之間只有談文學才能交往,那么,其他更多不談文學的人就不要交往了?或者說,你只喜歡文學,跟誰談文學都無所謂,那么你總是找張薇祎談干什么?同樣的道理,只有談文學的時候才自我感覺良好,難道文學就是你自我展示的工具嗎?一個人自我展示的方式多種多樣,為什么只用文學的方式呢?
其實,跟充滿肯定精神的古典文學相比,充滿懷疑和批判精神的“現代文學”,是最不適合用于交流感情的,甚至可能將一段感情毀了!與19世紀作家相比,20世紀作家的情感生活,簡直可以用“一塌糊涂”來形容。張薇祎或許正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轉過身去重新關注古典?其實她是試圖放棄懷疑精神,向確定性投降。現在的張薇祎,是不是只希望聽到一種回答:“我只喜歡跟你聊天!”這毫無疑問是假話,除了張薇祎之外,還可以跟朱旭強聊,還可以跟萬嫣聊,還可以跟潘熙德醫生聊,還可以跟烏先生聊。跟不同的人聊天,有不同的收獲與快樂,為什么要說只喜歡跟張薇祎聊天?
想到這里,顧明笛心里一陣窘迫不安。每當處于失語狀態的時候,他都會低著頭,像蒼蠅一樣搓手,鼻尖微微冒汗。直到張薇祎叫他喝水,他這才抬起頭來。顧明笛接過張薇祎遞過來的水杯,遇到了她嚴肅認真、滿是疑問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他愣了一下,突然,他那該死的口才像英雄一樣跳起來,把剛才的疑惑和窘迫,全都丟到身后去了。他脫口而出:“我只喜歡跟你談文學。我們倆一旦開始談文學,朱旭強和萬嫣他們就只剩下鼓掌一件事可做了。跟潘醫生聊天,那純粹是扯淡,應酬而已,或者說,那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不平等條約’。跟烏先生在一起,那也不叫聊天,因為我只有洗耳恭聽,而且也跟文學無關,他只關注救贖和不朽的問題。我只喜歡跟你聊天。我們可以面談、筆談、短信談。我們甚至可以不談,我們倆面對面地沉默也很好啊。為什么要談?為什么要聊?只有那些‘無聊’的人,才需要‘聊’,是不是?”
顧明笛一陣劇烈的語言抽搐,就像癲癇癥發作時噴出的泡沫,令人吃驚。他自己都被自己的這番言辭鎮住了。張薇祎喜笑顏開,說:“對對對,你說得太好了!有時候沉默也很美。我喜歡聶魯達的詩句,‘我愛上你的沉默,仿佛你不在’!不過,沉默之所以突然變得這么美,是因為有你剛才那一番聒噪,否則,沉默也不美。從現在開始我們沉默吧,不準談文學,更不要談學術,聊天也只限于最簡單的信息交換,好不好?”顧明笛不停地點頭。
張薇祎說:“現在四點了。我們今天晚上自己動手做飯吃,怎么樣?”
顧明笛說:“我不會做飯。還是到外面吃吧,或者叫外賣也行。湯明寄來了稿費。”
張薇祎一邊打開冰箱一邊說:“我會做啊,今天要讓你看看我另外一種才能。”
顧明笛說:“那,那好,我隨時聽從你的調遣。”
張薇祎檢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貨,很快就報出了晚餐的菜譜,并征求顧明笛的意見:糖醋排骨,滑蛋蝦仁,清蒸黃魚,茭白肉絲,蠔油香菇青菜,紫菜蝦皮湯。
顧明笛大叫起來:“夠了夠了,你能弄出這么多的菜來?聽菜名就非常專業,很難想象你怎么把它們做出來。你從哪兒學來的?”
張薇祎說:“跟我爸爸學的。我爸爸別的本事不大,但有兩個強項,一是會做家務,他會修理家里所有的電器,會裁剪和縫紉,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還會織毛衣,比我媽媽織得都好。當然也會做飯做菜,這是我爺爺傳授的,我爺爺曾是‘美心大酒店’的廚師。我只學會了幾個家常小菜而已。我爸爸的第二強項是特別有耐心。他教我做菜時候的耐心,應該是所有男人的楷模。我爸爸認為,一個人如果連嘴巴都不能照顧好,那么就不可能照顧好自己,當然也不可能照顧好別人。他教我做菜的時候,就坐在我的旁邊,左手拿著菜譜,右手指指點點,像發號施令的指揮員一樣,顯得很有派頭。”
說話間,張薇祎已用微波爐將要做的魚、肉、排骨都解凍了。顧明笛的任務只能是淘米、洗蔬菜。連剝大蒜他都不會,半天一瓣都沒有剝干凈。張薇祎將幾瓣大蒜放在砧板上,用刀輕輕一拍,大蒜皮全脫落了。切茭白的時候,顧明笛切得厚薄粗細不一,還差一點切了手。張薇祎走過來,只聽見菜刀碰著砧板的響聲:“篤篤篤篤……”均勻的茭白絲整齊地排在砧板上。顧明笛崇拜得不行。
張薇祎頭腦清晰、手腳麻利,同時還指揮著幫廚的顧明笛,既像沖鋒的戰士,又像運籌帷幄的將軍。那邊插上電子高壓鍋,將排骨、八角、桂皮、陳皮等一起放進鍋里去煮,這邊已經將電飯煲插上開始煮飯。同時,收拾干凈了兩條黃魚,加上姜絲和蔥蒜,魚背抹上一層細鹽,將魚盤放進微波爐,旋轉計時器定到六分鐘,高火。煤氣灶的兩個火頭都點著了,一邊用湯鍋燒開水準備做湯,一邊開始炒茭白肉絲、蝦仁、青菜。一時間,整個廚房吱吱吱吱,呼嚕呼嚕,響成一片,熱氣騰騰,煙霧繚繞,顧明笛眼睛跟著張薇祎的雙手轉,也忙得不行似的。
紫菜蝦皮湯做好剛起鍋,那邊高壓鍋里的排骨已經煮到了八分熟,打開高壓鍋,將排骨放到涼水中沖洗一下。煤氣灶放上另一個燒鍋,加一點橄欖油,燒到八分熱,再加入三小勺白砂糖。等到白糖變成金黃色的漂浮物,并開始冒出濃煙的時候,將排骨倒進去,攪拌,加入鎮江醋和紹興酒,再加一點老抽,蓋上鍋蓋燜煮幾分鐘,糖醋排骨就成了。
不到兩個小時,五菜一湯上了桌,翠綠色的、金黃色的、黑白色的,有葷有素,還有兩個大菜。顧明笛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也插不上手,只知道不停地驚呼,哇哇哇亂叫: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做成的?張薇祎在忙碌地勞動的時候,總是那么引人注目,就像上次在朱旭強家里演講時一樣,顯得特別有力量。上次處理的是思想素材或語言素材,這次處理的是食材。材料不同,方法相似,關鍵是顯現出來的姿態,都是迷人的。這一下,顧明笛再一次被張薇祎迷住了。
張薇祎在餐桌上鋪一塊白布,擺出她從“宜家”買來的玻璃燭臺,點上紅蠟燭:“有點簡陋吧?將就點兒吧。”又拿出兩只高腳玻璃杯:“捷克產的波希米亞玻璃,特別晶瑩透明。”倒上紅酒:“這酒的質量一般,但絕對波爾多產的。”
張薇祎舉杯對顧明笛說:“來,干杯,你說點什么吧。”
顧明笛也舉起酒杯,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張薇祎看著顧明笛,還是那種嚴肅、期待、柔和的目光。顧明笛招架不住,只好開口:“謝謝,謝謝你,做這么多美味的菜給我吃,辛苦了!”
張薇祎大笑起來,說:“你這些話留著對你媽媽說吧。”
顧明笛想了想,猶豫了一陣,說:“祝你工作順利,早點適應新生活。”
張薇祎說:“這些話留給我爸爸對我說吧。”
顧明笛臉都漲紅了。他知道該說什么,卻沒有力量說出來。飯前的那番話,那番既讓張薇祎感動也讓他自己激動的話,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推出來的。此時此刻,那股力量消失了,不知所蹤。張薇祎召喚的眼神,不但沒有成為他表白的推動力,反而成了一股壓迫的力量,堵住了他的嘴巴。顧明笛只好舉起酒杯,將半杯紅酒一飲而盡,說:“你剛才不是說,聒噪和沉默要交替出現嗎?現在應該是沉默和空白的時候了。我肚子已經餓了,等不及了,快吃吧。”說著,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夸張薇祎的手藝好。腮幫子和咬肌正在急速蠕動,此時嘴巴的功能是殘缺不全的,進食、說話、接吻這三種功能,只剩下“進食”一項,也是最動物性的一項,其實就是比動物文雅一點的撕咬。張薇祎開始有點失望,進而,她看到顧明笛大口吞食自己親手烹飪出來的食物,又感到興奮不已。顧明笛的嘴巴、喉嚨和食道,仿佛是一條朝她開放的隱秘通道,她可以從這條通道走進去。與表白相比,這種效果更直接。看著顧明笛進食時貪婪的樣子,張薇袆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沉默的晚餐,就像一次漫長的禱告儀式,安靜得令人煩躁。張薇袆感到納悶,為什么男人總是在應該表白的時候緊閉嘴巴呢?張薇祎的強大理性又開始工作了。她想,拒絕表白的男人有三種類型:第一是“吝嗇型”,不愿意給予,主動權在男方。第二是“害怕型”,不確定女方是否接納他的表白,害怕遭到拒絕,主動權在女方。第三是“羞澀型”,這是成年男性暴露欲望與掩飾欲望兩種心理相沖突的產物。羞澀最典型的表現形式,就是眼神慌亂、臉色潮紅。原本是想掩飾自己,結果發現什么也掩飾不了,欲蓋彌彰,所以才慌亂、臉紅。實際上,羞澀或臉紅所表現出來的內容,比它沒說出的還要多。所以女人并不拒絕這種類型,往往是你越羞澀,她越激動,甚至還會尋找機會主動出擊。
可是顧明笛超出了吝嗇、害怕、羞澀這三大類型,屬于另一種特殊類型。姑且稱之為“抽搐型”。這種類型,是表白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量,與外部環境帶來的壓力之間的動態平衡。激情所產生的力量越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就會越小,表白就越激烈,最大值時可以接近瘋狂。當外部環境的壓力變大,激情所產生的沖動力就變小,表白就顯得被動消極,最小值時的表現形態就是沉默。這是抽搐型中的一般情況。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激情迸發時的力量巨大,外部環境的壓力同樣巨大,這時候,主人公就會被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勢均力敵的力量壓扁,甚至崩潰或人格分裂,就像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癲癇癥”發作,直接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顧明笛崇尚的是后者,至于他自己,卻跟通常所說的“文藝青年”沒有什么不同,一會兒激情澎湃近于瘋狂,一會兒又沉默無語。
張薇祎心想,他剛才不是蠻會說的嗎,現在怎么又啞巴了?唉,不說拉倒吧,他感興趣的話題還是小說。張薇祎決定給他的文學創作計劃潑點冷水:“喂,你能不能不寫那個什么歷史小說啊?不要再寫歌伎啦,什么許和子啊,什么錢杏兒啊。我覺得你最應該寫的是當下的城市生活題材,而不是歷史題材或幻想題材。當代作家最擅長的就是鄉土題材,最好的作家都在寫鄉村。他們一寫自己身處其中的城市就捉襟見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童話’作家,或者‘故事大王’,沒有現實感。當代城市生活題材的文學作品真的是太缺乏。我覺得你可以寫。”
關于錢杏兒的小說,顧明笛本來構思好了,希望從張薇祎那里獲得一些贊許和支持。沒想到張薇祎竟然潑冷水。顧明笛說:“正發生在身邊的事,看上去很鮮活,實際上很難寫,因為它是一堆無意義的碎片。我們不能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給予評價,也就無法將那堆碎片講述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只要進入辯論環節,張薇祎總是很強勢的樣子。她說:“正在發生的事情,就是碎片嗎?我不這么看。個體生命的展開——相愛、結合、孕育、生產、撫養、教育、勞動、生病、衰老、死去——正是這些看似‘碎片’的東西,這些日常生活的展開,構成了生命的故事,它的意義不容置疑。寫這個過程中出現的阻力,也有意義……”
講故事,就是將生活的碎片整理成一個敘事整體,把不相干的事情硬扯在一起。但問題的關鍵不是講什么和如何講,而是你有沒有講述的沖動。故事再好,再有講故事的才能,如果沒有講述的沖動,一切都要歸零。人們往往忽略這個基本前提。面對城市生活,不要說講故事,就連活著都是累贅。最近鉆故紙堆的時候,顧明笛前所未有地對文獻產生了逃避的情緒,有好幾次,那種感覺非常真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那里翻那些東西。它們與我有關系嗎?幸好,這種虛無情緒,很快被寫作壓下去了。寫作總是有意義的,實實在在的。然而這些潛意識里被壓抑住的東西,忽然又被張薇祎的提問翻騰起來,像陡然扇起了一陣灰塵,嗆得顧明笛睜不開眼,喉嚨發癢。顧明笛突然對這種討論產生一種厭倦感。他不想辯論,只想一人單獨待著。他突然站起來說:“關于寫作問題,我們通過郵件再討論吧,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的晚餐!我突然想起,晚上我媽媽可能要到我這邊來。我得走了。”
看著杯盤狼藉的飯桌和剛剛開始的夜晚,張薇袆愣了一下,但馬上回應說:“那好,再聯系吧。”說著,把顧明笛送到門口,揮了揮手,轉過身來的時候,淚珠在她眼里打轉。
當天晚上,顧明笛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快八點鐘了。他斜躺在床上沉思了一會兒,內心感到有些愧疚。他想,張薇袆的熱情,本不應該遇上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古怪心緒,而自己的突然離開,一定會讓張薇祎傷心,至少會讓她不愉快。張薇祎是無辜的。自己是不是過于冷漠無情了呢?或者說過于熱血沸騰呢?其實都說不上。莫名而陰冷的厭倦感和虛無感,還有神經質式的激情和瘋狂,就是典型的都市病。
顧明笛默默地把自己譴責了一番,心情變得稍稍平靜一點。母親竺秀敏并沒有來。顧明笛這樣說,也算不上撒謊,只是給張薇袆一個面子,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盡管顧明笛一直在說服自己,或者為自己的不可理喻找借口,但整個晚上,他還是有一種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內心特別沮喪,只好早早鉆進睡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