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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城記
  • 張檸
  • 4664字
  • 2019-05-31 15:26:08

江西人湯明,師專畢業后一直在家鄉的初級中學當語文教師。鄉村中學老師,基本上可算是半個農民。白天上課,黃昏還要挑糞種菜,平時教學,農忙時還要下地干農活。湯明為了擺脫那種農民式的生活,順帶雪高考失手之恥,他連續六年報考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導師的研究生,歷盡艱難,終于如愿以償,進入了師大中文系中國當代文學專業學習。第一次走進那座風景迷人的校園的時候,他神魂顛倒,頭重腳輕,雙腳飄浮,如入夢境,差一點掉進校園的河里去了。

湯明的家鄉是江西老區的貧困縣,父母都是農民,用家境貧寒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但他卻整天迷戀文學研究這種奢侈的事業。為了實現自己讀研的夢想,湯明忙里抽閑、沒日沒夜地復習,更討厭的是,還要跟縣教育局的小官僚周旋。那時候,考研需要主管部門同意報考的證明。所以每年到了報名的時候,湯明的焦慮癥就發作了,他顯得不安、急躁,出虛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義。他必須要去縣教育局求人,或送禮,或哭訴,或裝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揚言要自殺。最后一次,他突然變得狠起來了,用汽油桶裝了一桶水,沖到縣教育局局長江水新的辦公室,大聲喊道:“江水新,你蓋章還是不蓋章?”江水新被湯明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抖,假裝鎮靜說:“蓋啊蓋啊,誰說不蓋了?都給你蓋過五次了。再蓋一次吧,下不為例啊!”這的確是最后一次,第六年,湯明考研終于成功了。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語文課本撕碎,扔得滿屋都是。晚上他一人獨斟獨酌,把自己灌醉了。有人聽見他宿舍傳來似歌似哭的號啕聲。

每當說起這些經歷的時候,湯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還顯得有三分可愛。他總是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接著就從屁股兜里摸出錢包,出示一張當年在鄉下中學跟同事的合影,對他的同學說:“你們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是吧?后面一排那個營養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如果第六次考試還不成功的話,我是打算自殺的。”也有師妹被他的苦難敘事所感動,打算跟他相愛。但要不了多久就跟他分手了。據說是因為他太小氣,喜歡占便宜。比如,他會撿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他會將校園里的廢自行車零件堆得滿屋子都是。他喜歡吃隔夜的食物,還喝涼水。他不喜歡洗澡,只喜歡撓癢癢,假期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畢業后,湯明到遠郊南匯一所高等專科學校教大學語文,業余從事文學創作,憑著在《采風》雜志發表的系列散文《南匯春早》《南匯秋光》《南匯瑞雪》,申請加入了市作家協會。他身在南匯,心在市區,每逢周末一定要進城,在師大三四個舞廳之間來回晃悠。但他從不請女同學跳舞,甘愿當一位耐心而有教養的觀眾,還不時地指導那些膽怯的低年級男生:“去啊,找那位女生跳啊,沒關系的,不怕的。”自己從不跳舞的他,卻經常忙碌到舞廳終場,才回同學宿舍打地鋪。后來他干脆辭去教職,應聘到《浦江周報》當文化記者。剛開始的時候,他還經常策劃一些文化專題,討論社會熱點問題,采訪學者名流。慢慢地,他開始寫一些吹捧企業家的散文,其實就是軟廣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還不錯,被一家房地產公司老板看中,讓他擔任廣告部主任。于是湯明又辭去了報社職務,加盟那家房地產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體投放廣告的時候多次吃回扣,老板發現后大怒,說:“念在我們朋友一場的分兒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滾蛋吧。”此后,湯明過了一陣無業游民生活。

最近湯明又頻頻出現在文化界,他那頭銜眾多的名片上,增加了一個新頭銜:《南天》雜志社主編。《南天》是一份由市社科聯主管、市民俗學會主辦的雜志,專門刊登歷史掌故、民間習俗、燈謎對聯。雜志社企業化改制后,因資金不足而瀕臨倒閉。為了不讓這個珍貴的全國刊號作廢,民俗學會決定將它承包給一個開印刷廠兼印盜版暢銷書的老板,條件是每年要交給雜志社二十萬元管理費,老板鄒澤濱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鄒澤濱也曾是文藝青年,跟文學圈有過一些接觸。自從認識湯明之后,鄒澤濱就被湯明的口才鎮住了,他認為湯明腦子靈活,在文學界人脈廣,自己也寫作,特別是還有一定的經營頭腦。兩人一拍即合,湯明就成了《南天》雜志的主編。但這個職務只能印在名片上,不能印在雜志上,雜志上出現的社長、主編還是民俗學會的人。湯明也不在乎這些虛名。鄒澤濱還在靜安寺附近的寫字樓里租了兩間辦公室,一間是湯明的主編室,一間是編輯部。

走馬上任之初,湯明就分組分批地開過多次策劃會和約稿會,著名學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學者,廣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顧明笛和湯明,就是在靜安寺寫字樓那次約稿會上認識的。在會上,湯明全面闡釋了自己的編輯理念。湯明認為,經營一份文學雜志,也跟其他雜志一樣,首先要考慮如何提高發行量。這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對付普通讀者,只要三個欄目就可以了:一個紀實文學欄目,一個歷史小說欄目,一個批評爭鳴欄目。“紀實文學”就是滿足讀者窺視欲的揭秘文章,每期一個主題,要引人注目,有新聞效應和社會反響,比如,“暗訪東莞乞丐幫”這樣的選題就很棒。“歷史小說”就是宮廷政治和后宮陰謀,滿足讀者的攻擊欲。“批評爭鳴”就是制造話題,說俗一點就是安排幾個文人吵架,讓讀者來瞧熱鬧。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衛的實驗性的純文學作品,包括現代詩,讀者看不懂沒關系,那就不要看唄,這是給文學界的人看的啊,我賺的是文學口碑。有了發行量,才可以開始談封二、封三和封底的廣告。有了廣告,我才能給你們開出兩三倍于其他雜志的稿酬。湯明最后總結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贏,這是世界潮流,想攔也攔不住啊。”

當時在場的除了顧明笛還有張薇祎,聽了湯明的高論之后,也十分反感。給人感覺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湯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贏家,關鍵是他那小人得志自鳴得意的猥瑣勁兒讓人受不了。他們心里已經決定不跟這家雜志合作了,事后張薇祎也明確表示了她對湯明的厭惡。可是現在,這個張薇祎,為什么又跟湯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樣子還挺親近。顧明笛拿起手機看看,他給張薇祎的短信還在那里,不見回復。

顧明笛正納悶,湯明和張薇祎就走進了咖啡館。湯明眼尖,遠遠就開始高聲寒暄:“老顧啊,怎么沒有你的消息?你在這里用功呢!”話音未落,他已經來到了顧明笛身邊,順手拉過一把椅子在對面坐下說:“明笛兄,你答應過我的歷史小說呢?唐代歌伎與西域武士的故事,嘖嘖,太棒了!怎么樣,寫好了吧?創刊號要用的,你可不許臨陣脫逃啊,哈哈哈。”湯明又將椅子往顧明笛這邊移了移,詭秘地說:“老顧,你大膽地寫,不要有什么顧忌,偶爾一點性描寫無傷大雅嘛!《紅樓夢》高雅吧?也寫‘初試云雨情’呢。法國偉大的啟蒙主義先驅盧梭高雅吧?他還寫自己偷窺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慮篇幅問題,放開手腳寫。我可以考慮讓你上頭條啊。這意味著在高稿酬基礎上再翻倍啊。”

顧明笛后悔在那次約稿會之后的飯局上一時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說了幾句關于新的小說創作的設想,就讓湯明惦記上了。顧明笛正在穿越時空、思緒萬千,為唐代歌女兼詩人許和子的命運而嘆息,卻被湯明喚回到現實中,還要扮演人家雜志營銷中的一枚棋子。顧明笛心里特別不爽快,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應對。他支吾著轉過臉去,朝著還站在那里的張薇祎,像是提問,又像求助。湯明這才指著另一把椅子,對張薇祎說:“坐呀,坐呀。”“這是青年批評家張薇祎……啊,對對對,我忘了,你們認識的。”

顧明笛抬頭看著張薇祎,心里在為早晨沒有送她到公交車站而愧疚,想開口道歉,當著湯明的面不便說,故而欲言又止。可是張薇祎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讓他十分不解:不會吧,怎么轉眼就變臉呢?一定是不愿意當著湯明的面表現出來。張薇祎正看著窗外,既沒搭理湯明,也不看顧明笛,好像走神了。聽到湯明的寒暄,她這才回過神來。她在顧明笛和湯明之間坐下,要了一杯檸檬水,冷冷地對湯明說:“不是說去靜安寺那邊嗎?怎么上這兒來了?這兒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說吧,我晚上有事。”

湯明說:“那就不去辦公室了,在這里說也一樣。我想找的人,竟然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們知道吧,雜志紀實欄目的稿件有著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報》記者劉梅答應給我供稿。別看她是女生,膽子大著呢,每一次有突發新聞,她總是第一批趕到現場,核對官方通報的死亡人數和現場尸體是否相符,業內稱她為‘數尸記者’。為什么周末的東南海濱,總是有那么多豪華車停在那里?為什么近年來蘇北鄉下姑娘進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擠,而是直奔東南角呢?劉梅告訴我,那里面的蹊蹺多得很,她已經多次去那邊踩過點。她答應給我寫一篇《星光洗腳城見聞錄》的調查稿件,真是太棒了!但她心也太狠,獅子大開口,我事先給她支付了一筆不菲的稿酬啊。”

湯明一邊說一邊觀察聽眾的反應。他發現顧明笛還在配合他,裝著很認真聽的樣子,但很勉強。張薇祎明顯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她打斷湯明說:“你找劉梅,算是找對了人。她去做‘狗仔隊’,也算是入對了行,在學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點。”湯明一看這架勢,知道得換話題了,干笑了幾聲說:“批評爭鳴欄目就靠你了張薇祎。別看每一期前面都有一個名家訪談欄目,請著名學者聊聊天,我來形成文字,讓他們過目就行。這只是虛晃一槍。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我想第一篇就請你來寫。稿費翻倍。上次約稿會上你說的觀點很好,對‘資產階級美學’全面開火。只有這樣,才能觸動這座小資城市的神經呢。”

湯明又觀察張薇祎的反應。她看著窗外,似聽非聽的樣子,讓人吃不準。湯明只好繼續說:“有學者說,北京是‘憤青’的大本營,上海是‘小資’的大本營。我很贊同這個觀點。我看上海不僅僅是‘小布爾喬亞’,簡直就是‘布爾喬亞’的大本營,甚至還有一種殖民文化的殘余。我們一定要對這種東西進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討論。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別不喜歡那種說幾句上海話就夾帶幾個英文單詞的人,假洋鬼子……”張薇祎看著湯明的打扮,就很像一個假洋鬼子,不過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別是他的領帶,猩紅色的,配著房產中介穿的白襯衫,西裝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湯明給張薇祎打電話的時候,張薇祎剛剛睡醒。接到湯明的電話,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可是,當她聽到“東山公園”“靜安寺”等地名的時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然后夢游般地跟著湯明走進了這家咖啡館,見到了這位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的男人顧明笛。兩個反差極大的男人,一個饒舌,一個啞巴。饒舌固然令人厭惡,啞巴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顧明笛難道連搭訕也不會?張薇祎將目光轉向顧明笛的時候,湯明的目光也跟著到了。顧明笛紅著臉不知道說什么好。

湯明趁機接著又說了起來:“據著名評論家方先生說,第三世界文學和文化,將是一個世界性的熱門話題。我看過一本美國理論家在中國大陸的演講集,太精彩了!他說,他很遺憾不懂漢語,不了解輝煌的古代中國,他對現代資產階級那一套已經很厭惡了。批判資產階級,這是全球知識界的主流話語。你們要是有機會出國留學,那可要小心點啊,在國外的大學里,你再說資本主義的好話,都沒有人聽了。”

張薇祎根本就沒怎么聽湯明的演說。顧明笛也沒怎么聽,他覺得湯明并不是在轉述那本書的觀點,而是自說自話地瞎掰。張薇祎倒是希望顧明笛開始說話,但顧明笛一點也沒有打斷湯明的意思。張薇祎轉過臉,發現他正昏昏欲睡,還假裝偶爾點頭贊許,身子已經擺出了他最標準的姿態:蜷縮在那個小沙發里面,雙腿曲折地盤在一起,雙手交叉搭在肩上。張薇祎內心冒起一股無名火。她突然站起來說:“你們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顧明笛和湯明都措手不及。湯明連忙說:“啊,好的,再見,別忘了給我稿件啊,我會催你的。”顧明笛也趕緊坐了起來。其實他心里有一堆話要跟張薇祎說,但為時已晚,張薇祎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街道的梧桐樹綠蔭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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