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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獻給我的母親
熱羅姆深彎著腰,朝比格的方向走去。打完了架,尼古拉立即癱倒在鐵道的斜坡上。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但我相信他絲毫沒有覺察。他目送熱羅姆,直至鐵道被森林遮住。這時,尼古拉匆忙站起來,我們倆跑去追舅舅。等到再看見他,我們便放慢腳步,與他保持大約二十米的距離,跟在他后面一起慢慢往前走。
尼古拉渾身是汗。頭發粘在一起,一綹綹地搭在臉上;胸脯一起一伏,上面紅一塊,紫一塊的。腋窩里的汗,一滴滴地順著胳膊往下淌。他一直特別留心地觀察熱羅姆。看著舅舅佝僂的背影,尼古拉此刻肯定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一切。
路盤旋而上,一直通到比格農莊。熱羅姆不時背倚斜坡,蜷起身子,兩手按著肋部。
有一刻,他看見我們在他身后,但好像沒有認出我們。看來他疼得很厲害。
在我身邊的尼古拉始終望著他。在尼古拉的腦海里,應該浮現出一連串的畫面,一幅幅同樣的畫面,面對這些畫面,他無法不感到驚詫。有時,他想必以為仍可以一筆勾銷他做過的事,于是汗津津的發紅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每走二十米,熱羅姆都靠在斜坡上歇一歇。現在,他已不在乎尼古拉打了他。尼古拉或者隨便什么人。剛才尼古拉把他揪出被窩時的惱怒和不悅,也從臉上消失了。他好像把自己吞下了肚,在體內審視自己,疼得頭暈目眩。疼痛一定非常劇烈。他似乎覺得這樣疼痛是不可能的,他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疼痛。
他不時掙扎著站起來,從胸腔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隨著這幾聲呻吟,從他的嘴角流出一種白沫樣的東西。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完全把我們忘了,不再指望我們幫助他。
這些細節是蒂耶納告訴我的,尼古拉后來向他講述了這件事。當時我只顧看弟弟了。
我第一次感到弟弟尼古拉的偉大。他的身體散發出熱氣,我聞到了他的汗味。這是尼古拉從未有過的氣味。他只望著熱羅姆,對我視而不見。我渴望把他摟在懷里,更近地嗅到他的力量的氣味。此刻只有我能夠愛他,摟抱他,親他的嘴,對他說:“尼古拉,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
二十年來他一直想揍熱羅姆一頓。剛才他終于這樣做了。而頭天他還為自己下不了決心感到羞愧。
熱羅姆又一次站了起來。現在他扯開嗓子不停地叫。這肯定能緩解他的疼痛。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像個醉漢。我們呢,我們跟著他。慢慢地,耐心地,我們把他領向他再也出不來的房間。我們擔心這個不同以往的熱羅姆迷路,盯著他走完了最后幾步路。
我們登上了高地,快到院子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可能走不到大門口,沒有足夠的意志跨越他與床之間的幾米路了。他和我們離得不遠。高地上刮著風,把我們與他隔開。他的哼哼聽不大清楚了。他停下來,使勁晃著腦袋。然后仰面朝天,發出幾聲真正的哀號,同時試圖挺直腰桿。我無意識地望了望他恐怕最后一次看見的天空。天瓦藍瓦藍的。太陽升了起來,已是早晨了。
終于,熱羅姆又開始走了。從這一刻起,我確信他走到他的床邊才會停步。他跨過大門,我們陪他進了比格的院子。蒂耶納和父親正在套車準備去砍柴。熱羅姆沒有看見他們。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目送他直至他進了屋。
爸爸細細打量了一下停在院子當中的尼古拉,接著又干起活來。蒂耶納過來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對他說尼古拉和熱羅姆為了克萊芒絲打了一架。
“他好像受傷了。”蒂耶納說。我告訴他我覺得情況的確很糟糕,熱羅姆恐怕好不了了。
蒂耶納去找尼古拉,要他幫忙把瑪套上大車。有些夏日的早晨,這匹名叫“瑪”的牝馬顯得很犟。然后,男人們下地了。
一上床,熱羅姆又有了喊叫的力氣。媽媽丟下活計,守在他的身邊。我早就不把熱羅姆看成媽媽的兄弟了。我告訴媽媽,尼古拉和熱羅姆打了一架,既為了克萊芒絲,也為了一直以來潛伏在我們之間的危機。我沒有夸大其詞,熱羅姆花光了我們的全部財產。因為他,尼古拉一直沒能上學,我也一樣。我們從來沒有足夠的錢離開比格。這也是我還沒有出嫁的原因。尼古拉娶了克萊芒絲,我和她是一個乳母喂大的,但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們的用人,而且又丑又蠢。兩年前收葡萄的季節,他弄大了她的肚子,不得不娶她。如果尼古拉有機會遇到其他的女孩子,就不會干這種蠢事。他是因為多年孤身一人才做出這種事來的。這不能說是他的錯。何況他本可以不娶克萊芒絲。媽媽一定記得很清楚:是熱羅姆促成了這樁婚事,我們當時并不同意。克萊芒絲去了佩里格她姐姐家。是熱羅姆去把她找了回來。一周后他們在齊耶斯結了婚。我們覺得事情這樣了結更簡單。現在她還認為我們做得對嗎?
我把一切又跟媽媽講了一遍。她容易忘事。我對她說,是我告訴尼古拉,三個月來,熱羅姆每天夜里上克萊芒絲的房間去。尼古拉的確嫌棄她,與她分床睡。但克萊芒絲早就清楚尼古拉的脾氣,應該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等著她;克萊芒絲本來就不該嫁過來。我說的難道沒有道理?
媽媽握住我的手,發著抖說:“那么諾埃爾呢?”我笑了,說:“他是尼古拉的。”她問我怎么這樣有把握。我把她拉到院子里,去看正在學步車里玩耍的諾埃爾。
諾埃爾有一頭紅棕色的直發和一雙紫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瞼一眨一眨的,絲一般的紅棕色睫毛又長又密。毛線鞋脫掉了,他只穿了一條老往下掉的小短褲。他先看著媽媽。媽媽什么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聚精會神地玩起神秘的游戲。他用盡全力拍打學步車,每次都一屁股坐下來,但他不笑也不鬧。沐浴在陽光下,他的小胸廓粉紅里帶些棕色,仿佛透明似的讓人看到血液的流動。
媽媽似乎動了感情。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說得對。”她去取來諾埃爾的帽子,給他扣在頭上,然后又回到熱羅姆的身邊。
我沒有再跟媽媽說什么。但熱羅姆應該從比格消失。這樣尼古拉才可以開始生活。總有一天該做個了斷。這一天到了。
傍晚時分,熱羅姆開始叫喚,我不得不待在大平臺上,看路上有沒有人朝我們家走來。從那兒看,比格很美。我們的草場很美。我們的樹林也美,在四周投下大面積的陰影。從平臺上可以一直遠眺到天際。在里索勒河谷,相隔很遠的,有幾座被田野、樹林和白色山丘環繞的小農莊。如果有人來訪,我不知道我們能怎么辦。不過我密切監視著道路,心想萬一有人出現,在最后關頭我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其實我感到很平靜。太陽快落山了,影子在山坡上拉得長長的。平臺邊有兩株玉蘭。某個時候,一朵花落在我憑依的護欄上。它散發出落英的幽香,一種氣味,幾乎是一種滋味,甜絲絲的,已經帶點霉味。正是八月的天氣。路的另一側,在齊耶斯山的陰影下,克萊芒不久就會把他的羊群趕回羊圈過夜了。我回到屋里。我望風已望了三個小時。我確信這么晚不會有人再來這條路上探險了。
我來到熱羅姆房間的門口,耳朵貼著木門聽里面的動靜。克萊芒絲也跑來一起聽。熱羅姆一直叫喚,要求去齊耶斯請醫生。媽媽如同回答一個提問的孩子,總用漫不經心的、茫然的聲調回答他,一再說牝馬正在田里耕作,總不能停下活兒到齊耶斯去。媽媽剛回答完,熱羅姆便又開始纏住她,向她提出同樣的要求。他不耐煩地來回扭動,把床板壓得嘎吱嘎吱的響。有時他罵媽媽,但她始終斷然拒絕,就像面對任性的諾埃爾,而拒絕的語氣也同樣溫和。我也想罵她一頓,想看見她因為這拒絕挨一記耳光。她這樣做其實是對的。可不管怎樣,熱羅姆這樣苦苦地哀求她,她竟不為所動!她回答說:“不,不就是打重些了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熱羅姆威脅說,如果不請醫生,他就騎上瑪,自己去請。接著,他口氣軟下來:“叫弗朗蘇去吧,安娜,我求求你;我覺得很不好,為你兄弟做做好事吧,安娜……”弗朗蘇是我小時候他給我起的名字。熱羅姆,他需要你的時候,就這個樣子。媽媽仍然回答說:“不行,熱羅姆,不行。”媽媽,她一定回想起早上我對她所說的一切。
我走進房間。克萊芒絲像頭蝸居于黑暗中的動物,從門口消失了。
熱羅姆和衣躺著。他嘴唇青紫,皮膚發黃,單一的黃。媽媽坐在他身邊看書。房里有股碘酒味,盡管百葉窗半開著,也很難想象外面正是肆行無忌的夏天。熱羅姆讓人看著發冷。我記得我想走開。熱羅姆使出全力呻吟。他的叫喊聲越來越響,起初又雜又亂,好像他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化作厚厚的巖漿。接著,從這粥樣的東西中,終于發出真正的叫喊,純粹,赤裸,如孩子的叫聲。鐘錘的擺動,在兩聲呻吟之間開出一條通道。熱羅姆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光線把他厚度清晰的身體照得清清楚楚。或許直到此時我還不能完全肯定熱羅姆正在死去。在一陣陣有規律的劇烈抖動中,他的四肢漸漸僵硬;凄厲的叫喊穿透各個房間、園子和方形院子,越過道路和森林之間的田野,去鳥雀成群、撒滿陽光的荊棘叢里躲起來。這是一頭攔也攔不住,總能逃出家門的牲畜,一到了外面,就會害我們。熱羅姆還沒有放棄從外面來人救他的希望。雖然他知道,他在比格孤立無助,我們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他。然而我們和氣地跟他講話,如果他看到我們的眼睛,一定會發現眼神中對他如此高大又如此疼痛的身體的憐憫。我記得很清楚,我想走開。但我仍然專心地端詳熱羅姆,去習慣他的叫喊,他的時而如此感人的懇求,他的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就這樣直到生厭。
男人們回來了,我迎了上去。尼古拉神色疲憊。他對我說:“他還在叫喚?要是我知道……”這是這段時間我弟弟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他也可以跟任何人說這句話。他本可以什么也不問,既然他聽見熱羅姆在喊叫。我有點生尼古拉的氣,也有點瞧他不起,這讓見到他滿心歡喜的我有幾分難受。要是他“知道”,他會怎樣?我心癢癢地想知道。我有點性急地問他時,他沒有回答。他走開了。我們看見他躺在護欄下的草地上。他好像怨恨我們大家,尤其怨恨我。同時,我覺得他不大自然。他知道我們關注他的沉默,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沒有講而我們期待他講的第一句話,這肯定使他心煩意亂。他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從他眼中看出他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熱羅姆不會那么快就死。我們,我們干嗎在那兒窺伺他呢?尤其尼古拉的憂傷是“沒來由”的憂傷,正如婚禮或麥收后的心情。當事情做完,無需再做的時候,人們望著自己的手,內心憂傷。
他可以肯定,我們絕不會透露他們打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毫不擔心。只需想起熱羅姆和克萊芒絲一起睡過覺,便可以向自己證明他該殺死熱羅姆。雖然他恨熱羅姆的理由模糊不清,這個事實卻是清楚的。他可以時時想起它,在懷疑的時刻用它說服自己。他做的事,他絕對有權做。但我們保護他不受法律制裁的行為,倒像是我們給了他這個權利。這既破壞了它的純潔性,也敗壞了尼古拉的全部樂趣。要使他高興,我們根本無需那么謹慎。
有一刻,克萊芒絲壓低嗓門叫起來:“露絲·巴拉格!”我不信她的話,到院門口去看個究竟。不錯,露絲·巴拉格正騎著馬朝比格走來。
我跑到熱羅姆身邊。他滿頭是汗。他已不存任何希望,不再提任何要求,不停地呻吟著。我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叫他別再哼哼:瑪從地里回來了,只要他不再叫喚,我就去齊耶斯請醫生。熱羅姆住了口。他不時張開嘴巴,我提醒他答應的事,他一聲不吭了。
有一刻,我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他的汗濕、冰涼的額頭。他正在我手下慢慢死去。這是一件被拋棄的、不再去救的東西。
露絲走了。三個男人上桌吃飯。克萊芒絲默默地一旁伺候,然后收拾餐具。盡管熱羅姆在叫喚,男人們依然吃了晚飯。此刻他們彼此相像,對熱羅姆的呻吟充耳不聞。他們餓了。尼古拉也吃了。燈在他們頭頂上方搖晃,蜷著脊背的影子在光禿無飾的墻壁上跳躍。爸爸對我說:“你去請醫生,弗朗蘇。”早上他不相信事情嚴重,現在他對此確信無疑。怎能不信呢?他去看過熱羅姆,回來時一臉茫然。此刻,坐下來吃飯時,他叫我去請醫生。看見他,我想起一件事:十年前,熱羅姆離家半年后從巴黎回來。生意沒做成,空手而歸,花光了我們所有的錢。可是第二天,他又恢復了自信,對待爸爸跟以前一樣傲慢無禮。當時,爸爸似乎毫不在意,沒說一句話。
于是我去了齊耶斯。天黑了,我看不清路。要沿里索勒河走四公里。瑪干了一天活兒,不樂意走這一趟。但它很強壯,而且抵御不住載著我一路小跑的樂趣。我騎了它五年,我和它彼此熟悉。天很熱,沒有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面前筆直的白色大路便看得很清楚了。從干涸的溝里傳出蛙鳴。河谷的一個個小農莊亮著燈,可以數清楚燈的數目。
走到半路,我讓瑪停了一會兒。它啃起路邊的青草。在我撩起的連衣裙下,抵著我光著的大腿,我感到它濕漉漉的、結實的兩肋在一起一伏。我怎么對醫生說呢?我相信到最后一刻,我自然會找出一個理由來。這是件過去的東西了,熱羅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