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小說觀念研究
- 吳澤泉
- 5420字
- 2019-08-16 18:57:22
四 主要任務及目的
從前面的論述可以知道,對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狀況做出較為清晰與完整的描述,只是本書所要完成的一個很小的目標。本書寫作的更主要任務,是探究近代新的小說觀念作為一套話語,是怎樣的人在怎樣的情況下怎樣提出來的。或者也可以這樣講,本書所要進行的,與其說是對于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研究,不如說是對于這項變革的歷史條件的研究。具體說來,本書所要探究的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歷史條件主要有以下兩類:
第一,使近代小說觀念變革得以進行的客觀社會條件。客觀社會條件的范圍很大,大到國家的政治制度,小到個人的生活方式,遠到經濟資本的運作法則,近到小說作品的流通渠道,都有可能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小說觀念的變化。本書特別關注的是以下兩種社會制度方面的條件:文學場域的組織結構以及知識學科的規劃建制。之所以對這兩種制度方面的因素加以特別的注意,是出于以下考慮:文學場域是小說觀念的生產者——理論家、批評家以及作家所處的基本社會環境,它的組織與運行方式肯定會直接影響到小說觀念;而小說觀念作為一種關于小說的知識,也不可能孤立于社會的其他知識之外,因此制約其他類型知識的社會整個的知識學科制度,也會同時制約小說觀念。也就是說,小說觀念作為一種關于文學的知識,必然同時受到文學制度和知識制度的雙重制約。因此,只有對近代文學制度以及知識學科制度的變遷進行認真的考察,我們對近代小說觀念變遷的研究才有可能深入。
這樣看來,本書所要進行的對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客觀社會條件的研究,至少在以下兩點上區別于一般文學史、批評史著作中“重建社會背景”、“還原歷史語境”的研究方法:首先,本書所強調的客觀社會條件的范圍比一般意義上的“社會背景”、“歷史語境”要廣,它不僅包括一般意義上的文化思潮以及社會運動,還包括思潮與運動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組織結構、知識生產機制以及學科規劃建制;其次,在大多數學術著作中,描述“社會背景”以及“歷史語境”的主要目的是為理解特定理論家、批評家的文學思想提供一種比照或者參考,這些“背景”或“語境”與特定理論家的文學思想之間的聯系是松散的,而本書所謂的“客觀社會條件”,是知識研究的主體作為一個社會行動者所處的客觀社會關系網絡,這一套社會關系網絡實實在在地制約著知識主體的認知活動。
第二,支配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主觀心理條件,具體地說,是存在于近代知識分子的頭腦中的,制約他們對小說進行思考的那些思維范式。“范式”這個詞我們是在福柯、庫恩以及布迪厄的意義上使用的。幾乎每一個時代,都存在一些足以支配整個時代的知識學術的思想范疇,這些范疇深深嵌入在一代人的頭腦中,在這些人進行思考之前就已經“界定出可以思考的范圍,并預先確定思想的內容”[9]。在近代,同樣存在這樣一些范式,這些范式以一種習焉而不察的方式,深深地嵌入了近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意識中,成為制約他們思考幾乎所有社會問題時的集體無意識。
具體到本書,要著重加以考察的是以下兩個范式——“民族/國家”以及“進步”或者“進化”觀念。正是這兩個范式,深刻制約了近代知識分子對小說的思考。也正是這兩個范式的出現,使得近代小說觀念以及文學觀念的一些重大變革得以發生。但是長久以來,這兩個范式一直處于未加反思的狀態,這是因為直到今天,這兩個范式仍然深刻制約著我們對文學、文化以至整個社會的思考,我們把它們視為理所當然的概念,不加任何反思地使用著它們。現在是時候對它們進行重新審視了。
同時使用制度與范式這兩個范疇,并不是要把本書的研究分成兩個截然不相關聯的部分,事實上,它們二者是有機統合在一起的。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主體的心智結構與客觀的社會結構總是處于經常性的雙向建構關系之中,主體的心智結構是客觀社會結構內化于主體身體的結果,而主體的心智結構通過支配主體的實踐活動也會反過來塑造客觀的社會結構。這種雙向建構的結果是二者的高度吻合與同構。文學與知識制度作為一種客觀的社會結構,與作為人類主體心智結構的思維范式之間,也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在本書的具體論述中我們將試圖證明,存在于人們思想中的那些范式總是有其客觀社會制度方面的對應物,而社會制度對小說觀念的影響也總是通過改變人們頭腦中的思維范式來實現。
社會制度也好,思維范式也好,都是超個人的社會性的存在。我們對它們二者的研究,其目的正在于揭示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社會決定因素。近代小說觀念并非如有的學者所主張的那樣,是傳統文學觀念改頭換面后的重新登場,近代小說觀念相對于傳統小說觀念與文學觀念,形成了真正的斷裂。但是這種斷裂也并非如有的學者所描述的那樣,是近代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英雄般的理論決裂的結果,是小說理論家與小說作家經過深思熟慮以后自由達到的境界。近代小說觀念變遷的背后,有一系列社會文化因素的推動與制約,和這些因素所起的作用相比,知識分子與作家們的主觀能動作用少得可憐。
近代小說觀念與其后的“五四”小說觀念與文學觀念之間,當然有非常密切的聯系,在本書的論述過程中,我們也將致力于揭示這種聯系。不過我們認為,它們二者之間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福柯所說的“譜系學”的關系,而不是傳統認識論意義上的知識的積累與進步的關系。正如福柯所強調的,某種概念發生發展的歷史并不總是,也不全是“這個概念的逐步完善的歷史以及它的合理性不斷增加、它的抽象化漸進的歷史,而是這個概念的多種多樣的構成和有效范圍的歷史”[10]。近代小說觀念與“五四”小說觀念之間最重要的關聯是,同作為一種現代性話語,它們二者在思維方式、價值取向、表達風格等方面分享了許多“家族相似性”或“遺傳相似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書所進行的研究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知識考古學的研究,通過本書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今天我們視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那些小說觀念與文學觀念,是如何從近代開始,在一系列社會因素的作用下,才逐漸獲得其合法性的。
本文主要內容共分為六章。
第一章論述民族國家話語對近代小說觀念及文學觀念的影響。學術界有一種比較流行的看法認為,近代知識分子對小說與國家、民族之間關系的強調,是傳統文學觀統治近代小說界的結果,小說救國、小說興國的種種論調是儒家“以文治國”、“文以載道”論的變種。梳理“國家”概念在近代的流變后會發現,“國家”概念在近代的最大變化,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內涵的獲得。與那種認為近代知識分子將小說與“國家”、“民族”相聯系是傳統文學觀念復現的看法恰恰相反,“民族”、“國家”觀念支配近代小說界的結果,是使近代人們的小說觀念及文學觀念與傳統文學觀念之間,產生了真正的斷裂,這便是民族文學觀念的出現:小說(文學)被視為特定民族國家的政教資產,特定民族的小說(文學)被認為與特定民族的民族精神之間,具有某種深刻的關聯。文學民族性的提出不僅全盤改變了中國人對待文學的態度,更導致了西化與民族化之間的激烈矛盾與爭論。
近代知識分子筆下的“國”或“國家”不是傳統的“精忠報國”意義上的“國”,而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這一點對于理解近代小說觀念論爭中另外一個重要的話題——“小說興國論”或者“小說救國論”——也有著至為重要的意義。第二章擬對這一話題進行論述。對近代知識分子來說,“興國”、“救國”的第一步是首先讓中國成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的國家”,而要建設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小說的作用不可忽視。小說作為一種情感想象的方式,一種普及性的大眾文化,與現代民族國家有著天然的同盟關系。小說興國論的提出,從根本上講,既非出自對西方小說的一知半解、以訛傳訛,也非源于傳統文人“以文治國”的思想抱負,而是來自建設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這樣一個民族主義的內在要求。那種將小說興國論與古代“以文治國”論簡單相提并論的做法,一沒有注意到“小說興國”的“國”與“以文治國”的“國”之間的基本差異,二沒有注意到小說興國論的提出乃是基于小說這一特定文體對民族主義的重要性。
第三章論述“進步”、“進化”觀念對近代小說觀念的影響。小說及文學的發展日新月異、越來越趨向于進步,是近代小說界及文學界的又一支配性觀念,也是近代小說變革運動留給后世的一個重要遺產。本章考察“進步”觀念在近代的流變,描述其進入并支配小說觀念與文學觀念的過程,并進而分析小說及文學進步話語所隱藏的內在矛盾。“進步”觀念支配近代小說觀念的結果,并不僅僅在于小說應該并且可以進步這樣一個普遍信念的產生,而是一種全新的文學史觀的出現。在這種文學史觀看來,文學(整個的文學,而不僅僅是小說)的演變是一個線性的、不可逆的、永恒發展進步的過程。這樣一種文學史觀與傳統的文學史觀之間,產生了深刻的斷裂。在“進步”、“進化”觀念的鼓勵下,近代的文學家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有了徹底超越古人的勇氣和信心。新小說倡導者認為,由于在科學、知識以及一般社會觀念方面的極端無知,古人的作品注定要被現代人所超越。從許多方面看,近代的“古今之爭”都與發生于17世紀歐洲的“古今之爭”十分相似。在它們之間進行一番饒有興味的比較,不論對我們更好地理解它們中的哪一個都會有所幫助。
第四章結合文學制度的變遷來對小說審美屬性發現這樣一個現象進行解釋。近代見證了一系列新的文學制度的誕生,其中之一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場域的出現。伴隨專門小說刊物的創刊以及稿酬制度的確立,職業作家、翻譯家、批評家登上文壇,具有自主性質的文學場域第一次在中國出現。正是這一文學制度方面的深刻轉變,促成了小說審美屬性的發現。小說審美屬性發現的主要動力,既非來自西方美學觀的啟迪,也非來自小說理論家理論思辨水平的提高,而是源于文學場域特定的結構性要求。晚清小說家與小說理論家對小說審美無功利性的種種論證,其目的是通過拒斥來自經濟場與政治場的法則來維護小說場的獨立自主性,并最終保證自己對這個場的排他性占有。晚清小說場中一波接一波的關于小說的性質、功能、地位的激烈論爭,看上去似乎只是純粹的觀念之爭和理論之爭,實際上其背后也有場域特定的結構性要求在起作用:和經濟、政治權力場一樣,小說場中也充滿了新來者與前輩間的斗爭,新進入小說場者,總是通過對前輩的小說觀念提出批評,來樹立自身的合法性。不間斷的新來者對前輩的斗爭的結果是:小說觀念不斷克服自己過去的“缺陷”和“錯誤”,向自己的“本質”即“審美無功利性”邁進。
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另外一個重要方面是小說想象虛構性質的發現。和審美屬性的發現一樣,小說想象虛構品格的獲得,也向來被看作是近代小說觀念變革的一大成就,代表了小說觀念及文學觀念的一大“進步”。第五章擬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小說虛構理論在近代的出現,首先與“小說”概念本身的變化密切相關。“小說”在古代主要分為兩大塊:一塊是以“敘述雜事”、“綴輯瑣語”、“記錄異聞”為目的的尺寸短書、叢殘小語,另一塊是以消閑娛樂、勸善懲惡為目的的白話章回故事,長期以來后者遭到學士大夫鄙視,而前者則被視為“小說”的正宗。近代以來由于啟蒙變革的政治需要,二者地位發生了逆轉。另外,域外小說的輸入也扭轉了傳統的“小說”格局,以“小說”譯“novel”的一個后果是,“novel”的標準投射到“小說”上,導致“小說”的外延悄然發生變化。正是小說秩序與格局方面的這些變化,使得小說想象虛構性質的提出成為可能。小說虛構性質在近代的被“發現”,是一系列社會文化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這其中包括了小說創作的變化、文學格局的變遷以及知識系統的重組等等。小說虛構性質的獲得,并不像有的文學史著作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純粹的文學事件,是人們對于小說的認識不斷“深化”的結果。
第六章探討晚清新小說的分類。通過調查晚清小說雜志的欄目設置,可以看出新小說分類的基本特點是依據題材內容的不同,進行盡可能精細的類別劃分。新小說分類的這一特點,由多個方面的原因造成,這其中尤其重要的是晚清的知識學科制度。在晚清,和小說分類同步進行的,是知識學術的分類。根據題材內容的不同對小說進行精密分類,與根據客體對象的不同對知識進行精密分類,這兩種分類方法之間顯然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從邏輯上看,前者是后者在小說領域的直接體現。當知識的分門別類、劃界封疆成為一個不可阻擋的趨勢時,小說的分類只能越來越趨向于復雜、精細。如果我們將近代以來知識的分化與合理化看作中國知識學術的現代化的話,那么新小說分類就是這一現代化進程的一個表征,或者也可以說,它本身就是這一進程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本章的論述可以看出,即便是小說的分類這種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也處處受到小說之外的其他社會因素的制約。關于小說,我們不可能在隨便什么時代談論隨便什么東西。
[1] 比較典型的如方正耀先生的《中國古典小說理論史》。
[2] 寧宗一:《中國小說學通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7頁。
[3] 許懷中:《中國現代小說理論批評的變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4] 程華平:《中國小說理論批評的近代化》,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1997年,第3頁。
[5] 袁進:《近代文學的突圍》,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323頁。
[6] 方正耀:《中國古典小說理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3、266頁。
[7] 陳洪:《中國小說理論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頁。
[8] 這種觀點的代表是美籍學者王德威先生。
[9] [法]皮埃爾·布迪厄:《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康、李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
[10] [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