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代小說觀念研究
- 吳澤泉
- 7064字
- 2019-08-16 18:57:23
一 近代的“國家”與“民族”
(一)
“國家”或“國”作為一個詞匯,當然不是晚近才出現的,事實上,這個詞在漢語世界有著源遠流長的使用歷史,但是這個詞在古代有著完全不同于現代的意思。在現代,當提到“國”的時候,人們想到的是眾多在水平層面上同時并存、彼此對等的政治共同體。雖然不同國家間存在著事實上的不平等,但是在理論上一切國家都是平等的。與這種平等相反,古代大多數時候,人們以一種等級化的方式來理解國與國間的關系。居于等級秩序中一極的,是中國人自己所屬的中央王朝。雖然這個王朝在不同的時代被冠以“漢”、“唐”、“宋”、“明”等不同的稱呼,但是有一個稱呼卻自始至終保持不變,這就是“中國”。“中國”這個詞在古代同時被人們賦予地理與文化兩重含義。從地理上講,“中國”的意思是居天下之正中的中央王朝。石介《中國論》:“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4]從文化上講,“中國”意味著比周邊其他地方都要先進的制度與生活方式。《宋史·列傳》:“中國天地之正氣也,天命所鐘也,人心所會也,衣冠禮樂所萃也,百代三王所相承也”,“中國者禮樂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動止猷為,必適于正”。[5]
與“中國”相對存在的,是“中國”之外的諸番邦外國。《史記·大宛列傳》稱康居、大月氏為“行國”[6]。《漢書·西域傳》稱匈奴為“百蠻大國”[7]。《后漢書》于匈奴、西域、西南夷之外,另辟專節介紹司馬遷和班固都不曾注意的“東夷諸國”,如“挹婁,古肅慎之國也”,“夫馀國,在玄菟北千里”,“高句麗,在遼東之東千里”[8],等等。所有這些“東夷諸國”、“西域諸國”、“北狄”、“南蠻”、“西南夷”,雖然和“中國”一樣都號稱“國”,并且也有君長為其統治,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中國人并不將它們看作與自己對等的國家,而是輕蔑地將它們統稱為“夷”或“四夷”。《北史》:“四夷之為中國患也久矣……正朔所不及,冠帶所不加,唯利是視,不顧盟誓。”[9]《清朝文獻通考·四夷考》開篇即言:“大地東西七萬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環,其緣邊濱海而居者,是謂之裔,海外諸國亦謂之裔,裔之為言,邊也。”和“中國”一樣,“四夷”或“夷”也同時被古人賦予地理與文化兩重含義,“夷(裔)”字一方面強調地理位置的偏遠與不重要,另一方面強調人的品性素質的低劣以及文化社會生活方式的蠻荒。
也就是說,在古代大多數時候,“國”或“國家”是一個基于二元等級對立原則而存在的概念。居于這個概念中第一極的,是作為中央王朝的“中國”。“中國”不是與某一個或某幾個“外國”相對待的國家,而是“居天地之中”的中央之國,這個國家和周邊其他國家相比無論在風俗禮儀還是物質生活方面都擁有無可置疑的優越性,是已知的文明世界的中心,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世界的全部。和“中國”相對立而存在的,是“中國”周邊以及海外的諸國,這些國家統稱為“四夷”。“四夷”不是可以與“中國”分庭抗禮的平等意義上的國家,而是環繞“中國”而存在的,在文明程度與重要性方面均遠遜“中國”的蠻夷。“中國”與“四夷”之間的關系,不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國與國之間平等的邦交關系,而是主與從、內與外、中心與邊緣、文明與野蠻的等級對立關系。《舊唐書·列傳》:“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隔流沙,北橫大漠,南逾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中國之與夷狄,猶太陽之比列星,理無降尊,俯同夷貊”。[10]
(二)
中國—四夷的二元等級觀念在近代遭遇到了嚴重挑戰。近代以來中西交通、西學東漸的一個結果是改變了“中國”人的視野,也改變了“中國”人理解和談論世界的方式。一方面,西方國家科學發達、文化昌明、秩序井然的形象不斷提醒中國人,自己當前所面臨的外來入侵者不再是匈奴、突厥等傳統意義上的“蠻夷”。嚴復《原強》:“蘇子瞻之言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余,迨既入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彼西洋者,無法與法并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11]另一方面,鴉片戰爭以來歷次對外戰爭中中國喪師辱國、割地賠款的事實嚴重打擊了中國人的自信心,中國作為居天地之正中的天朝上國的想象逐漸崩潰。面對前所未有的外來沖擊,中國的處境岌岌可危,“不僅不再是獨一無二的神州,甚至存亡系于旦夕”[12]。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四夷”這樣一對二元等級的概念再也不能維持其固有的合法性。
這時,長久以來被人們遺忘的先秦典籍中的一個詞匯——“萬國”——又開始頻繁見諸人們的筆端,并且被人們用來描繪自己當下所處的世界政治格局。所不同的是,在新的語境中,“萬國”不再是四海之內的諸侯方國,而是被用來指稱全球范圍內眾多同時并立、智侔力敵的政治共同體。鄭觀應:“公法者,萬國之大和約也。”[13]張之洞《勸學篇》:“中無此政,西無此教……吾恐地球萬國將眾惡而共棄之矣。”[14]黃遵憲:“夫天下萬國,無論強弱,無論大小,茍為自主,則踐我之土,即應守我之令。”[15]“萬國”這個詞表達了早期“開眼看世界”的人們的一個“震驚”式體驗:“中國”并非世界的中心,更非世界的全部,“此世界之中,除吾中國以外,固大有國在也”[16]。“萬國”這個詞同時又意味著對“中國—四夷”的傳統等級秩序的否定。世界不是由“中國”和“四夷”組成的二元等級的世界,而是由“萬國”組成的多元的世界,中國只不過是這多元中的一元而已。徐繼畬告誡人們:中國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大國,“米利堅一土,天時之正,土脈之腴,幾與中國無異”[17]。鄭觀應則于《盛世危言》中強烈主張,“中國”以后再也不能以唯我獨尊的中央王朝自居,而是應該以平等的心態,與地球上其他國家共同遵守“萬國公法”,“公法者,彼此自視其國為萬國之一,可相維系而不能相統屬者也”[18]。透過“萬國”這一時代流行語匯,我們可以窺見近代早期“國”或“國家”概念的悄然變化:“國家”不再是按照層級向心原則排列的“中國”與“四夷”,而是變成了在水平層面上按對等原則分布的復數意義的“萬國”;“中國”的意義也發生了變化,“中國”不再是居天下之中的中央之國,而是彼此對等、相互競爭的“地球萬國”中的一國。
此后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人對“國家”的理解日益近代化。伴隨幾個新的概念——“民族”(Nation)、“民族主義”(Nationalism)以及“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的引入與確立,“國家”不但在外部邊界,而且在性質歸屬、內部構成方面獲得了新的規定。在古代,等級對立原則不僅體現于國與國間的外部關系,而且浸透在國家內部整個的組織構成方面。和現代中國人相比,古代中國人更習慣于從等級的觀念出發來想象國家。國家不是在水平方向上延展的完全均質的存在,而是一個從中央到地方、從中心到邊緣在密度與重要性方面層級遞減的差異性的存在,所謂“五服”甸、侯、綏、要、荒是也。組成國家的人民不是不分貴賤老幼無等差地互相平等,而是分成治人者—治于人者、統治者—被統治者等不同的階層,其中君王作為統治者的總代理尤其享有至高無上的威權,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也。[19]這樣一套對于國家的等級化的理解方式,在近代受到“民族”、“民族主義”以及“民族國家”觀念的強有力沖擊。
和“國家”概念在漢語世界中悠久的使用歷史不同,“民族”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詞匯。根據方維規的考證,“民族”作為整詞第一次出現在漢語世界中是在1837年,日耳曼傳教士郭實獵(Karl Gützlaff,1803—1851)在其所編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中,使用了“以色列民族”一語。1874年王韜在其所著《洋務在用其所長》中也使用了“民族”一詞。不過上述兩例均屬零星個案,并未產生太大影響。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一詞是從日本引進的。明治時期日本學者將漢語中的“民”與“族”二字組合成“民族”一詞,用來對譯英語中的nation。[20]19世紀最末幾年里,這一日制漢語詞流入中國,并逐漸為人們所接受。1898年康有為《請君民合治滿漢不分折》,1900年章太炎《序種性》中都使用了“民族”一詞。不過,“民族”概念的早期使用者并未明確將這一概念與“國家”概念相聯系,“中國”人的國家觀念也未因“民族”概念的引入而立即發生變化。
真正對國家觀念造成重大沖擊的是“民族主義”概念。將“民族主義”引入到漢語世界的第一人,一般公認是梁啟超。在發表于1901年的《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中,梁啟超率先向人們介紹了“民族主義”這一新名詞。梁啟超認為,18世紀以來的歐美世界,是一個“民族主義”的世界,“民族主義”發展到極致,就是“民族帝國主義”,后者是前者發展的一個新階段。“民族主義”的實質,是一個民族的成員在自愿的基礎上聯合建立自己的國家,“蓋民族主義者,謂國家恃人民而存立者也”,“國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結契約而成立者也。故人民當有無限之權,而政府不可不順從民意,是即民族主義之原動力也”。根據民族主義原則建立的國家,“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文章的最后,梁啟超鼓吹“民族主義”是“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義”,民族國家是世界上最合理的國家,“凡國而未經過民族主義之階級者,不得謂之為國”。[21]稍后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論民族競爭之大勢》、《新民說》、《大政治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中,梁啟超繼續其民族主義的宣傳,強調在民族基礎上建立國家的必要性與合理性。
梁啟超之后,知識界的其他人也紛紛加入到民族主義的宣傳和介紹中來,一系列熱情洋溢的文章相繼發表,其中比較重要者有:雨塵子發表于《新民叢報》第28期的《近世歐人之三大主義》,余一發表于《浙江潮》第1、2期的《民族主義論》,佚名發表于《江蘇》第7期的《民族主義》,以及汪精衛發表于《民報》第1期的《民族的國民》。所有這些文章的共同主題,一是強調“民族主義”的合理性,“民族主義為人性所固有”,“民族主義自太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潛在,遠至今日乃始發達,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22];一是強調“民族主義”的本質是建立“民族國家”或“民族的國家”,“其民族不同者,則獨立為一國”,“民族同一者,則結合為一國”[23];一是對“民族國家”的性質、特點進行界定與描述,如汪精衛在《民族的國民》一文中提出“民族的國家其特質有二”,“一曰平等”,同一民族之人“所比肩者皆兄弟也”,“二曰自由”,“戰勝民族對于戰敗民族,必束縛壓抑之,不聊其生而死其心,以求必逞,若一民族,則艱難締造,同瘁心力,故自由之分配必均”[24]。
與新的民族國家觀念的鼓吹同時進行的,是知識界對舊的王朝國家、世界國家、天下國家觀念的批判。楊度批評古人妄自尊大,視中國為天下之中心,為世界唯一之國家,以為“中國即世界,世界即中國”,而不知“所謂世界者非世界也,不過在世界之中為一部分而已”。[25]陳天華譴責中國歷代的君主專制制度“以一人擅神圣不犯之號,以一姓專國家統治之權”,即便是朱元璋那樣的為漢驅胡的民族大英雄,也不懂得“以一大民族形成國家,其間至平等”的道理,“以民族之公而行其私”,推行君主專制,結果導致“政弊而不能久存”[26]。而全面清算傳統國家思想的,則是梁啟超。在發表于《清議報》的《積弱溯源論》中,梁啟超系統指摘傳統國家觀念的三大“謬誤”:一曰“不知國家與天下之差別”,“國也者,以平等而成”,“必對于他國,然后知愛吾國”,中國數千年來獨處于一“小天下”中,“視吾國之外,無他國焉”;二曰“不知國家與朝廷之界限”,“以國家與朝廷混為一談”,甚且“以國家為朝廷所有物”,而不知國家是“全國人之公產”,朝廷只是“一姓之私業”,“有國家而后有朝廷,國家能變置朝廷,朝廷不能吐納國家”;三曰“不知國家與國民之關系”,以國家為一姓之產業,以國民為君相之奴隸,而不知“國也者積民而成”,國民才是“國家之主人”,君相只是代國民治理國家之“公奴仆”。[27]
也就是說,由于中國人不懂得國家的真諦,不懂得在民族的基礎上建立國家,結果造成盲目自大、閉關鎖國、專制腐敗等種種弊政,并最終導致在與西方民族國家的對抗中不堪一擊、一敗涂地,“吾國之不振,非歐族使之然,自族不能建國家之故也”[28]。現在要拯救中國,讓中國自立于世界國家之林,最重要、最緊迫的一點就是向西方學習,大力倡導民族主義,在民族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國家。梁啟超:“今日欲救中國,無他術焉,亦先建設一民族主義之國家而已。以地球上最大之民族,而能建設適于天演之國家,則天下第一帝國之徽號,誰能篡之?”[29]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界與輿論界,民族國家主義成為最為強勢的話語,民族建國成為最為流行的口號。立憲派與革命派之間的論戰,看似激烈,水火不容,其實兩派在民族建國這一點上并無原則性分歧,所爭論者,只是“離滿洲民族然后可以建國”,還是“融滿洲民族乃至蒙苗回藏諸民族”“組成一大民族”[30]然后可以建國而已。
(三)
考察“國家”觀念在近代的變化,不應忽視的一個重要事實是:自始至終,這一變化都是在西方國家入侵,中國倉促應變這樣一個背景下被動地發生的。傳統的王朝國家觀念之最終讓位于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觀念,不是因為和王朝國家觀念相比,民族國家觀念具有某種先天的優越性與合理性,對中國人而言具有某種特別的吸引力,而是因為面對西方民族國家的入侵,中國人不得不改變關于自身與世界的看法,用西方民族國家的標準來要求和改造自己。正是在這一點上,近代中國民族國家觀念的興起與歐洲和美洲的情況大不相同。在歐洲,民族國家觀念的興起更多地與歐洲各封建王國反抗天主教普世性的努力相關聯,與印刷術同資本主義聯手所造就的新興的語言—經濟共同體相關聯。而在美洲,同樣的情況更多地由殖民地人民反抗母國壓迫的斗爭所造成。也就是說,在歐洲和美洲被人們當作美好理想而有意識追求的民族國家,在近代中國是作為世界范圍內的既成事實而被動接受的。而這也造成了近代中國民族國家話語的另外一個特征:口號的宣傳多于理論的論證,情緒的宣泄多于學理的探討。對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講,民族國家是一種已經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實現的東西,中國之必須成為一個民族國家,是歷史的必然選擇,沒有多少道理好講。
近代形形色色的民族國家話語所面臨的一個基本悖論,是“民族”、“民族國家”作為概念其起源上的外來性與現代性,與它們在民族主義者眼中的古老性與歷史連續性之間的矛盾。正如梁啟超對古代國家觀念的批判所顯示的,新的民族國家觀念的確立,依賴于同過去舊的王朝、帝國觀念的決裂,只有否定王朝、帝國的思維邏輯,才能使“中國”成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但是悖謬的是,對王朝、帝國的批判并不妨礙將過去王朝、帝國的歷史看作民族國家歷史的一部分。楊度:“中國之在世界也,自開國以至如今,亦既數千年矣。”梁啟超《出軍歌》:“四千余歲古國古,是我完全土。”《愛國歌》:“泱泱哉,我中華,最大洲中最大國……彬彬哉,我文明,五千余歲歷史古,光焰相續何繩繩,圣作賢述代繼起。”[31]在楊度、梁啟超的筆下,王朝、帝國時代“中國”的歷史被當作民族國家歷史的組成部分來加以表述,王朝帝國時代“中國”的輝煌成就被當作民族國家的榮耀來加以頌揚。同樣悖謬的還有“民族”概念。民族,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說,是一個在水平方向上延展的共同體,將一個民族的全部成員維系在一起的,是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之愛”[32],民族的觀念同一切層級、等級的觀念格格不入。毫無疑問,只有在否定過去的華—夷、君—臣、主—仆、內—外等一切等級對立觀念的基礎上,才能設想一個統一的“中國民族”、“中華民族”的存在。但是奇怪的是,對等級秩序的否定并未阻礙民族主義者將處于等級秩序中的古代人民想象成一個統一的民族。晚清各類報刊特別是革命派主辦的白話報刊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對“我族”、“華族”、“黃族”、“中國民族”自黃帝以來發生、繁衍、散布歷史的飽含熱情的謳歌。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所有的人們,不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怎樣的等級的差異,曾經發生過怎樣的流血的沖突,現在都被看成是同一個“民族”。“中國民族”、“中華民族”在民族主義者看來不是一個有待進一步建構的未定之物,而是一個古已有之、早已如此的自在之物。建立在同過去觀念決裂基礎上的民族國家主義,悖論式地走向自己的反面:“中國”作為與他國對等的近代意義上的“國家”,早就已經存在,只不過由于種種原因,“中國”人“不自知其為國”[33];“中國民族”、“中華民族”作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統一的“民族”,也早就已經存在,只不過由于種種原因,這個民族尚未在整個民族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國家,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喚醒她的意識,讓她建立本應該建立的屬于自己的國家。
顯然,這里存在著某種被柄谷行人稱為“起源的遺忘”的東西:某個原本并不存在的概念,一旦產生并確立其合法性后,它的真正的起源便被人們忘卻,忘卻的結果是人們相信這個概念具有不證自明的合理性和超歷史的普適性,人們隨意地使用這個概念,甚至把它運用到它實際誕生之前的遙遠的古代,仿佛它是一個“從前就有了的東西”[34]似的。“民族”、“民族主義”、“民族國家”,所有這些晚近以來從西方引入的概念,一旦確立自己的合法性后,便搖身一變,變成仿佛是“吾國”固有的東西,“吾先民所遺留”的東西,只需我們凝神內省便可以獲得,初無待于向外人索取。但是,理性的分析表明,很大程度上,“民族”、“民族主義”的古老性是我們后來賦予的,并非這些概念本來的面目。無論如何,“民族主義”的“族”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族”不是一回事;而“民族建國”的“國”與“精忠報國”、“國破山河在”的“國”也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