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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考察:歐債危機的結構性矛盾[14]

歐債危機始于2010年4月首先從希臘爆發的主權債務危機,至今已三年有余。這期間,雖然歐盟各國對危機的態度和意見爭議不休,但仍通過不少解決辦法、方案等加以應對,救助危機國家,總體上控制和穩定了大局。然而,另一方面,危機卻在歐元區國家不斷擴展,蔓延至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所謂“歐豬五國”,引發這些國家廣泛的群眾游行活動,并迫使五國政府先后更迭。最近,只有100多萬人口的小國塞浦路斯,因迫于歐盟壓力向國內儲戶征稅所引發的銀行體系擠提事件,導致全國出現大范圍的社會動蕩,再次引起人們對歐元區的擔憂。看起來,歐債危機長期解決仍遙遙無期,隨時都有可能在某個國家或環節上爆發出新的問題,并影響整個歐元區的穩定性。

近年來,歐洲經濟因債務危機萎靡不振,風險事件接二連三,始終是全球經濟金融領域的關注焦點,也是制約全球經濟恢復增長的一個關鍵性因素。

反觀中國經濟,自2011年第四季度之后呈現明顯的下行趨勢,與歐債危機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是因為:理解和把握中國經濟問題,我認為從最直接、淺層次的角度來看,主要在于近幾年中國不斷強化的以出口和投資為主要拉動力量的經濟增長模式,現因美國引發的金融危機和歐債危機給世界經濟整體格局帶來的明顯變化,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簡單來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發生之后,全球經濟至今萎靡不振,而同期在2009—2011年中國經濟之所以保持接近雙位數的高速增長,主要得益于出口和投資,即2002年以來中國不斷加重的外向型經濟增長模式,在抗擊國際金融危機中,由于中央推出“4+10”萬億元的財政信貸巨額投資計劃,又進一步強化了投資在經濟中的拉動作用,從而致使出口和投資在中國經濟增長中的拉動作用更為突出。并且,在此模式中,投資與出口實際上存在一種內在聯系,出口及其順差既給生產提出市場需求,又為國內帶來巨額流動性,往往還是拉動投資增長的原動力。而2012年以來,中國由于出口呈現顯著的疲軟態勢,便自然會影響到固定資產投資也開始有所減弱,這就從出口和投資兩個方面拖累整體經濟增長。

(一)歐債危機的四大問題

歐洲經濟貿易不振的最大問題在于歐債危機。歐債危機的本源在于歐元。而歐元區共涉及17個國家,每個國家的具體情況又各自不同,所以對于歐債問題,我們常常感到像霧里看花一樣,錯綜復雜,一頭霧水。然而,歐債問題雖然紛繁多樣,變化莫測,但總體上看,最基本的問題卻主要有四個,它們分別是:

1.歐洲為何發生主權債務即歐債危機?

2.歐債危機與2008年由美國“次貸”引發的本次國際金融危機有關系嗎?

3.歐債危機發生后持續發酵,為何救助措施遲遲難以見效?

4.歐債危機未來走勢即何去何從呢?

上述四個問題實際上又可分為兩組,前兩個主要是回答歐債危機的起源或發生問題,后兩個主要在于明晰歐債危機的解決之道或未來走向問題。只要我們把這兩組問題弄明白了,相信就等于找到了理解歐債危機的一把鑰匙,其他許多具體問題皆可迎刃而解。

對于第一組問題,我曾問過不少歐洲經濟界人士,最感疑惑不解的是:2008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本次國際金融危機,首先沖擊的是英法德等歐洲核心國家的大型金融機構(包括瑞士、荷蘭的幾家大型銀行),因這些國際性金融機構深度參與到國際金融市場中進行投資組合、資產配置等廣泛的交易活動,購買了大量美國發行的CDO等金融衍生產品,從而遭受重大損失并一度搖搖欲墜;而后來歐債危機爆發的國家卻集中在南歐的一些邊緣中小國家,這些國家的金融機構,本身參與國際金融市場并不深,當時所受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也不大。這即產生一個問題:如果說歐債危機是由美國金融危機的自然傳導和延續,那么為何當時受沖擊最大的英法荷瑞等國反倒未發生歐債危機,而在危機中所受影響并不大的“歐豬五國”卻接連引發債務危機呢?

所有接受問題的人都給出肯定的回答,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歐債危機確與美國發生的本次國際金融危機有關。但到底是如何影響或傳導的呢?他們也僅僅是說金融市場上因歐洲銀行購買了大量美國的“有毒資產”,從而蒙受重大損失,自然影響到歐洲銀行的穩健性。再深究下去卻并無其他說明,事實上僅此也解釋不了上述我們所提的疑惑。

這期間我恰好有機會兩次赴歐考察,經過實地反復調查、走訪和思考,我認為歐債危機發生的基本原因至少可歸結為兩點:第一確與歐元區建立的統一貨幣有關,第二確與國際金融危機發生前全球普遍出現的貨幣泛濫的大環境相聯系。

對于第一點,情況很明顯。因為發生歐債危機的國家雖然眾多,除“歐豬五國”之外,尚有塞浦路斯等邊緣小國也受到程度不同的沖擊,但均屬“歐元國”,即加入歐元區的國家;而未使用歐元統一貨幣的國家,最典型者如英國、瑞士等,當初雖受到美國金融危機的巨大沖擊,但后來卻均未遭遇歐債危機之困。從這點出發,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結論:歐債危機是一個與歐元緊密相關的貨幣問題;因此,研究歐債危機問題一定要緊緊圍繞著歐元這個統一貨幣來展開。若離開這一點,將肯定是緣木求魚。

對于第二點,也有事實為依據。因為發生歐債危機的國家其國內情況并不相同,危機爆發的原因、傳導過程也千差萬別,但有兩點似乎是共性的,其一是在區域上主要集中于南歐的邊緣國家,其二是前期均有一個歐元區流動性過剩、政府或民間過度舉債的累積過程。

歐債危機最具代表性的國家當屬希臘和西班牙,至今都是歐債危機的風暴中心,它們分別代表了危機發生國家的兩種不同類型。希臘的主要特點,是在當時歐元區流動性明顯過剩、極易借貸并融資成本便宜的情況下,政府無休止地大量舉債并致使負債率水平遠超其自身的償債能力。至2010年歐債危機爆發時,希臘負債率即國債占GDP的比重已上升到130%左右,而此后在歐盟及IMF的多次救助及私人投資者大幅削債50%即1050億歐元的情況下,2012年進一步上升到170%以上,成為歐元區負債率最高的國家,屬于典型的主權債務危機。

西班牙危機較為復雜,2008年由美國“次貸”引發的本次國際金融危機發生時,其財政赤字率僅為4.2%,本國債務危機爆發前的2011年年末,其整體負債率水平也只有61.5%,在所有歐元區國家中,西班牙均屬較好地執行了歐元區《穩定和增長公約》相關財政紀律要求的國家之一(公約規定,一國財政赤字率不得超過GDP的3%,而政府負債率水平不得超過GDP的60%),即使西債危機發生后的2012年年末,其負債率雖然有所上升,但仍只不足80%,依然處于歐元區各國中的偏低水平。

西班牙之所以發生債務危機,主要是由房地產市場泡沫破滅引發銀行房貸出現大量壞賬,并迫使政府撒錢解救,從而導致西班牙整體負債水平急劇攀升,進而引發國家的信用和信任危機。其他如愛爾蘭、葡萄牙、意大利等國,雖然爆發危機的原因和具體情況各不相同,但總體上大致介于希、西兩國兩種類型之間,屬于大同小異。這些南歐國家之所以發生債務危機,其前提或前期,一定是過度負債或出現某種類型的資產泡沫現象,而這兩種情況發生的背后,一般均存在著明顯的流動性過剩問題——這個大背景就是在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2002—2007年,經過長期積累,全球出現以美元為中心的貨幣普遍泛濫、流動性嚴重過剩的局面。

(二)以西債危機為樣本的具體分析

希臘危機相對簡單和透明,這里我們重點以西班牙危機為代表,進一步做具體分析。

西班牙作為歐元區第四大經濟體,2012年其實現的GDP總額為1萬多億歐元,相當于另外發生債務危機的希、愛、葡三國之和的兩倍多;人口4700余萬,人均GDP約2.3萬多歐元,處于歐元區中等發達國家。長期以來,西班牙以傳統的工業、農業、建筑業及旅游業等為重要支柱產業,具有較高的科教水平和一定的科技創新能力,在汽車制造、機床裝備、工程機械、航空設備、風力發電、化學醫藥等產業上具有較強的競爭力;并作為歐元創始國之一,于1999年首批加入歐洲統一貨幣聯盟。

歐元初創之時,美元正處于強勢地位,再加上當時爆發的科索沃戰爭嚴重打壓歐洲信心,致使歐元曾一度疲軟不堪,從誕生伊始其匯率與美元之比大約為1∶1,連續降為約1∶0.8,即1歐元大約僅可兌換0.8美元。但緊接著在大西洋彼岸,卻發生了以后影響全球經濟金融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其中最著名的就是2000年年末美國科技網絡股泡沫的崩潰,造成時任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所提出的美國所謂“新經濟”神話的破滅,美聯儲遂啟動了新一輪降息周期,以刺激陷入短期衰退的美國經濟;著名事件之二,是2001年9月11日美國遭受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恐怖襲擊,即所謂的“9·11”事件,這使美聯儲進一步加快了降息步伐,從而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將聯邦基準利率降為1%的歷史最低水平,并且這種低利率維持時間長達3—4年之久,形成美元持續貶值并在全球釋放了大量流動性。

美元出現大幅貶值的同時,促使歐元持續升值,直到本次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2007年年末,升值約6年之久,其匯率由低位時的1歐元約兌0.8美元,最高上升為1歐元兌1.40美元;美國金融危機發生后美元進一步暴跌,在2008—2009年金融危機最嚴重時,曾一度觸及1歐元兌1.60美元的歷史高位。事后看來,在不經意之間,這種貨幣匯率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它對全球貨幣環境帶來的巨大影響著實難以估量。

美元作為最重要的國際儲備貨幣,在快速降低基準利率、大幅貶值并在全球釋放巨額流動性的同時,必然造成全球貨幣的普遍泛濫之勢,給世界經濟金融帶來難以估計的重大影響。全球流動性過剩必然追逐高回報貨幣,而歐元持續升值的過程正好提供了這樣的投資機會,并且事實上歐元升值本身就是這種投資活動的結果或表現,這便造成歐元區實際上也出現了類似中國等亞太地區在當時普遍存在的流動性過剩問題——只是以前未曾引起人們的太大關注,從而也必然催生歐元區在一定程度上引發明顯的資產泡沫現象。

正是在這種寬松的歐元統一貨幣幻境之下,才造成希臘等歐元區邊緣國家的借貸成本十分低下,十年期國債收益率水平曾降為2%左右,與德法等歐元區核心國家的借貸成本相當。這極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使希臘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的負債狀況及清償能力,大手大腳地花錢,在不知不覺中便債臺高筑。直到有一天市場環境發生了顛覆性的巨大變化,其國債收益率水平直線上升,希臘人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驚恐地發現他們的負債已然過重,高企的收益率使他們難以承受,以致到了依靠本國能力根本無法償還的地步,面臨著巨大而現實的違約風險。

希臘債務危機的突然爆發,具有石破天驚的效果,立刻震撼全球。

現在試想:如果歐元區尚未建立統一的共同貨幣,全球也未曾出現累積多年的流動性嚴重過剩局面,那么希臘能借那么多的債務嗎?回答是肯定不能。因為如果希臘仍然使用本國貨幣,那么它所欠的那些主要由德法英等外國金融機構購買的債券,實際上均屬于外債,對一個蕞爾小國,不可能借或國際金融機構也不會借給它那么多遠超其償付能力的債務;按照國際評級機構的評級,希臘也不可能獲取并享受與德法等國相同的主權債務收益率水平并大量舉債。這里存在一個貨幣兌換及匯率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希臘貨幣自然會出現明顯的貶值,并推高其借債成本;也有一個外匯及外債管理的問題,希臘必然會受到經常賬戶赤字的約束,這對一個擁有主權貨幣發行的國家來說,是一條無法逾越的紅線。

正是在歐元區這種寬松貨幣的幻境之中,才致使西班牙等國房地產市場長期過熱,房價持續上漲。據統計,1995—2006年西班牙房價即使扣除通脹率之后,仍翻了一番有余。火爆的房地產市場造成西班牙建筑行業十分繁榮,2006年其處于最高峰時共計動工興建了近80萬套住房,比當時德、法、意、英等歐洲最大四國的總計還多;而同期西班牙的最高市場需求,充其量也只有20萬套左右。建筑業繁榮時期,西班牙每八個工作崗位中就有一個是建筑工人,而美國最鼎盛時期也只有1/18,建筑業成為西班牙當時最名副其實的支柱產業。

與此同時,銀行的房地產信貸業務快速膨脹,其房貸余額由最初2000年的不足336億歐元,直線上升到2009年最高時的約3230億歐元;房地產貸款占全部貸款的比重,也由2000年最初的不足6%迅速上升為2009年的約17.6%。而這些數據的背后,就是同期西班牙掀起的所謂“炒房”熱潮。據西班牙最大的商業銀行桑坦德銀行的同事介紹:在那幾年西班牙形成的房地產市場泡沫中,人們頭腦發熱,全國出現了“炒房”熱潮,不少人除了在首都馬德里擁有住房之外,還競相在風景區和海濱等地買房,一家人常常購置三套房產,一套在馬德里,一套在風景度假區,一套在海邊。當時房價不斷上漲,誰擁有的房產多誰就可以多賺錢。

不僅西班牙人“炒房”成風,就是歐洲其他國家的人也紛紛加入到西班牙的“炒房”隊伍中,大多海濱別墅實為有錢的外國人所購置。尤其是一些北歐國家,由于它們處于高緯度、高寒地區,冬季晝短夜長,氣候陰冷,因此這些國家中的有錢人常常喜歡冬季來南歐度假、居住和生活。而歐盟統一市場的建立以及歐元共同貨幣的發行與使用,為他們在西班牙等南歐國家購房置業大開方便之門。

因為試想:如果沒有歐元的統一流通和使用,那么這些外國的購房者就需要將本國貨幣兌換成西班牙舊貨幣如比塞塔等;并且當許多人帶著同樣的目的與需求蜂擁而至時,一定會推高比塞塔等南歐國家貨幣的匯率水平,那將增加北歐人購置西班牙等房產的投資成本,從而可以自動起到抑制“炒房”的作用,西班牙等房地產市場也許就不會形成后來那樣嚴重的泡沫現象……

總之,我的觀點是:西班牙危機的根源并不是由政府過度舉債即主權債務危機形成的,而主要是由過度的房地產市場投機活動引發嚴重泡沫所造成;其背后的深層原因,則與當年全球以美元為中心的貨幣膨脹以及歐洲共同發行使用的統一貨幣歐元相關。這里,不僅在于全球及歐元區流動性嚴重過剩,而且在于這些過剩的流動性又過多地流向西班牙等南歐國家——事實上,當時不僅在西班牙出現明顯的房地產市場泡沫現象,就是在其他南歐國家如希、葡、意等,甚至包括法國的南部,也不約而同地出現了相同的房地產泡沫問題。因此,西班牙房地產市場泡沫并非偶然和孤立,而是具有相當的普遍性。

歐債危機為何在不同危機國家有不同的表現?我認為從總體上看,應當是這次全球金融危機并導致巨大的金融泡沫破滅之后,對不同的歐元區國家所形成的不同影響所致。此外,從本質上看,也是歐元區實行共同貨幣和統一市場之后,在各國之間所引發的不同陣痛并會有不同的反應。

(三)歐債危機中的結構性矛盾

首先我們要認識到:歐盟及歐元的產生主要是基于政治意愿,而非首推經濟原因。過去在一個不大的區域內,聚集了44個不同的國家,長期以來歐洲就沖突不斷,先后引發了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歐洲文明曾造成嚴重破壞。為了避免各國之間經常引發的各種紛爭,維護歐洲長期的和平穩定,在各國政治自愿的基礎上,最早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1951年就開始創立歐洲聯盟。當然,歐盟的建立自然有利于歐洲經濟的一體化進程,而期間于1992年達成共識,就創立歐元共同貨幣簽署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則是一個重大事件,不僅對歐洲,就是對全球而言也影響深遠,并被公認為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一次重要創舉。

但從經濟角度來分析,統一貨幣的發行和使用,卻帶來明顯的結構性問題,最為突出的就是:雖然歐洲是全球最發達、發展最為平衡的地區,但就加入歐元區的17個國家來看,其實它們的經濟發展水平、收入差距仍然參差不齊,僅就不算最落后的希臘與相對最發達的德國相比,其人均GDP就相差2倍以上。經濟發展水平相差懸殊的不同國家,共同發行和使用同一種貨幣,會產生何種效果和帶來什么問題呢?

首先,希臘等加入歐元區的低收入國家,會更加感受到他們與德法等歐元區核心國家在收入和生活上的巨大落差,可以想象這會對這些國家的人們產生某種心理上的不平衡,激發他們急欲拉平這種差距。再加上時值全球貨幣膨脹并出現流動性嚴重過剩的局面,促使歐元債務收益率低企,這就會誘導這些國家拼命借債,不受外部約束地大規模支出,爭取自己的最大福利和發展機會。因此,希臘等發生歐債危機的國家早期均有過舉債過度的行為,這并非偶然,而是由各種內外部條件所促成,事實上也分享了一場加入歐元帶來的“盛宴”。這期間,希臘工資的上漲速度遠超德國工資的上漲速度,致使其消費遠超本國的產出,從而使國家經常賬戶長期維持在赤字狀態。

但問題是:希臘等國舉債狂歡并不可長久,因為歸根結底債務收入并不是真正的勞動果實,只是財富或收入使用權的暫時讓渡,而當償債期限來臨之時,債務本性必將還原為其本來面目;若到期債務無法清償,那就意味著債務風險的爆發。天下并無免費的午餐,這就是歐債危機發生的最根本或最淺顯的道理所在。

第二個結構性問題,是超主權貨幣與主權國家之間引發的必然矛盾。一般來說,我認為一個主權國家的標志性權力主要有三項:軍事、外交和貨幣發行。如果一個國家連這三項最基本的權力都得不到集中和統一,那么這個國家就難以稱為擁有主權的統一國家,往往處于分裂或者軍閥混戰的格局,古今中外,歷史上不乏其例。

歐元的創立,的確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創舉,未發生戰爭、沒有出現混亂,這些加入歐元區的主權國家就自覺地放棄了自己的主權貨幣。而貨幣流通之處往往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其對政治經濟社會的影響巨大而細微,并且看不見、摸不著,常消遁于無形之中。

一種由眾多主權國家共同發行和使用的超主權貨幣,其形成的價值尺度,以及與其他主要國際貨幣的比價結構、匯率等,是一個影響至深至遠的問題。其結果,若對某國或其中幾個國家是合適或有利的,那么對其他差異大的國家就未必是合適或有利的;并最有可能是一種互為相悖的關系,即對部分國家若合適或有利,那么對另一部分國家就是不合適或不利。因為它們之間的經濟發展水平相差懸殊,不可能適用同一種貨幣以及這種貨幣形成的同一種匯率。總體來看,由于歐元主要是依據德國馬克設立的,因此較為適合德國等歐元區核心國家的胃口,而對南歐等相對落后的邊緣國家來說,則難以適應。

共同貨幣還帶來另一種意料之中的變化,那就是歐元區市場的整合以及統一大市場的形成。發行和使用同一種貨幣,又促使歐元區形成統一的大市場,顯然更有利于德國等技術先進國家的產品制造與出口,這就導致歐元區先進制造業進一步向北歐等發達國家集中,并越發強化其在區域內的競爭優勢。這個整合過程,自然會引起某種陣痛,就會在歐盟經濟發展中產生一些結構性矛盾,其中一點就是:歐元統一貨幣的發行和共同市場的建立,本意是促進或帶動相對落后國家的發展并縮小與先進國家之間的發展差距,但實際上卻可能出現事與愿違的局面,不僅未能有效縮小這種差距,反而可能進一步擴大。

總之,主權貨幣的發行與主權國家本是相伴而生的一對孿生體,但歐元區眾多主權國家自覺放棄主權貨幣,發行和使用同一種超主權的共同貨幣,卻有違這種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性,自然毫無經驗可資借鑒。也許命中注定非要經受嚴峻的考驗才可逐步走向成熟。

(四)西班牙房貸危機分析

對于第二組問題,即歐債危機為何持續發酵及未來何去何從呢?我也曾多方請教過歐洲的專家學者,他們的看法和說法卻與回答第一組問題的一致性截然相反,不僅各不相同,有的甚至是南轅北轍。

我們仍以西班牙為例:極度繁榮之后便是蕭條,當房地產市場泡沫破裂之后,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的就是那些大舉按揭購買了多處房產的業主即投資者,房價暴跌使他們壓在手里的房產無法出售,面臨巨虧又難以如期支付到期的按揭貸款本息,造成家庭財務日漸沉重,全國出現大量的“斷供”現象。據統計,到2012年西班牙房價已比2007年大幅下跌約50%,并積壓80萬套左右住宅無人問津,因此權威機構估計仍需再跌大約30%才可見底。

其次是銀行。在房地產市場繁榮期間,由于歐元區長期維持低利率并且市場流動性充足,導致銀行房貸業務異常火暴,成為西班牙各類大小銀行的主要業務。而與此同時,其系統性風險的防范以及銀行業的外部監管卻相對薄弱,未能及時跟上這種急速的發展變化,從而導致銀行業房地產信貸風險不斷積累并最終釀成大禍。

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在西班牙的銀行業體系中,實際上存在兩類不同的銀行體制,一類是大型商業銀行,另一類則被稱為儲蓄銀行,并且雙方平分天下,各占西班牙市場份額的一半左右。大型商業銀行以桑坦德和BBVA為代表(中文名字也有翻譯為西班牙國際銀行和西班牙對外銀行),這兩家銀行不僅是西班牙最大的銀行集團,而且總體管理水平較高,并以發展海外市場業務為主,均為著名的國際性商業銀行。其中,桑坦德銀行還于2011年11月被首批確定為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也是歐洲資本市場上市值最高的商業銀行,2012年年末其資產總額達到12690億歐元;其業務及網絡遍及全世界,在40多個國家共設有1.4萬多個分支機構,擁有的客戶數量達1億以上,員工則近20萬人。桑坦德的業務重點主要集中在南美和歐洲,尤以拉丁美洲西語系國家為重(發揮西語優勢),約占桑坦德業務總量的一半,也是該洲最大的商業銀行。相比較而言,桑坦德在歐洲和西班牙的市場份額卻并不突出,分別僅占其業務總量的10%和20%左右。正是由于這類大型商業銀行實行國際化戰略,其市場早已分散化,國內所占比重較低,因此在這次西班牙房貸危機中,它們所受影響普遍較小。

儲蓄銀行屬于西班牙特有的銀行體制,最早是在各地社會福利組織等基金會形式的基礎上組建并發展起來,早期確以儲蓄業務為主,已有大約150年的歷史。儲蓄銀行的治理結構十分特別,沒有股東及董事會,仍為基金會形式,并由地方政府、存款人、創始人和管理者等共同組成管理委員會,因此傳統上與地方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行政色彩濃厚,專業性卻不足;有的則直接受控于地方政府,由當地根本不懂銀行業務的政客把持,致使儲蓄銀行類機構,在法人治理、經營理念、管理體制、風險控制等諸多方面,普遍存在著不健全、不科學、不嚴格等問題,并且效率低下、信息不透明、人員素質較差等。同時,由于這類機構的外部監管劃歸地方自治區政府負責,監管工作也較為松弛,明顯存在著缺乏前瞻性、專業性較差、規范性不足等問題,難以有效起到監管的應有作用。

過去儲蓄銀行的傳統業務領域專注于社區,主要的服務對象是家庭和中小企業,并以零售業務為導向。但自20世紀80年代西班牙加入歐盟之后,其國內掀起一場自由化運動,儲蓄銀行開始走出社區,跨區域設置機構,遂使矛盾開始積累。尤其是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西班牙房地產熱潮中,儲蓄銀行一方面盲目擴張分支機構(據測算,45家儲蓄銀行中約有30%屬于并不需要的冗余分支機構),另一方面又大量轉向房地產市場,導致房貸業務急劇擴張。據西班牙央行測算,2011年年末在該國銀行房地產貸款總計約3380億歐元中,儲蓄銀行便占54%以上。房地產泡沫破裂導致銀行房貸業務風險大量暴露,在2012年中累計已有大約1850億歐元的問題資產,其最終損失率估計約占一半。

此外,長期以來儲蓄銀行因產權不清晰、未能實行股份化改造等,故不能面向市場籌集資本金,其資本補充主要依靠利潤留存,因而補充渠道單一、融資能力低下、缺乏有效的資本緩沖機制等。這種狀況,在經濟擴張期尚可維持,但在危機時期卻舉步維艱;再加上危機導致儲蓄銀行的資產負債表普遍受損,財務狀況嚴重惡化,結果幾乎全軍覆沒。在2010年6月仍存的45家儲蓄銀行中,共有43家卷入房貸壞賬的泥沼難以自拔,只得由政府出面進行救助,至2012年3月經過幾輪重組,已壓縮為11家。

為了應對銀行業可能出現的重大危機,早在2009年6月西班牙政府就成立了一家名為“有序銀行重組基金”即FROB的公共實體,其主要目的和職能,就是重組受困信用機構及提高其資產凈值。當然,大部分涉及重組的信用機構正是儲蓄銀行,其中最著名的重組事件,便是發生在2010年12月、由7家儲蓄銀行合并組成的班基亞銀行(Bankia),使其化繭成蝶,不僅由儲蓄銀行搖身一變改為商業銀行,而且其業務規模也立刻上升為僅次于桑坦德和BBVA的西班牙第三大商業銀行,2011年年末其資產總額達到3280億歐元。

但規模擴大并改換門庭的新銀行體系,卻并未改變其因經營不善、聲名不佳而不被市場認同的命運,在西班牙經濟持續低迷、金融市場恐慌情緒蔓延以及西班牙多數銀行被國際信用機構不斷下調的負面評級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班基亞銀行始終困難重重,岌岌可危,如履薄冰,終于在2012年5月發生重大擠提事件,在歐洲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只得由政府出面實施緊急救助。為此,至2013年5月末FROB先后共向其提供了220億歐元的巨額援助資金,同時被宣布國有化。

這里有個問題值得留意:西債危機最早爆發于2011年下半年,但FROB卻在2009年6月即告成立,這不是很奇怪嗎?為此,在西班牙考察期間,我專門詢問了該機構的負責人。他回答說,的確如此,因為西班牙房地產泡沫破裂最早始于2007年,與美國“次貸”危機導致的房地產泡沫破裂極為相似,但大約晚一年。眾多銀行深陷其中,房貸壞賬大量暴露,所以實際上信用機構尤其是儲蓄銀行的重組早已提上議事日程。這就是在西班牙危機尚未爆發前就著手組建FROB的主要原因。

FROB由財政預算和存款擔保基金共同出資150億歐元組成,雙方各占75%和25%的份額,并由央行、經濟部、財政部以及存款擔保基金等9人共同組成管理委員會。經過經濟部批準,允許FROB進行市場化籌資,并先期按自有資本的3倍杠桿效應放大,這樣便可最多配置450億歐元的資金規模;后期視需要擬將杠桿率再提高至6倍,如此可進一步擴大到900億歐元。同時,為了在歐洲市場籌資需要,西班牙王國還提供了“公開、無條件和不可撤銷的擔保”,這使FROB的籌資信用等同于主權債務,并被計入西班牙政府的總體負債中。這正是西債危機發生之后,西班牙整體債務率水平何以大幅度提高的一個重要原因。

(五)西債危機對其經濟帶來的巨大沖擊

西債危機的爆發,自然給其整體經濟帶來沉重打擊。2012年西班牙實現的經濟總產出,無論是實際GDP還是名義GDP,均未超過2007年的水平,這意味著國際金融危機發生之后,近五年來西班牙經濟停滯不前,其中2012年又比上年收縮約1.42%,西班牙經濟陷入明顯的衰退之中。經濟持續衰退必然帶來嚴重的就業問題,2012年西班牙失業率甚至超過25%(2013年第一季度已上升為27%以上),而其中25歲以下年輕人的失業率更高達50%以上。不少西班牙知識界人士都擔心這代人的未來,害怕他們成為“垮掉的一代”,將極大地弱化西班牙的長期競爭力。

分析西班牙經濟問題,當中有個背景需要說明。那就是在西債危機爆發前的1994—2007年,西班牙曾維持了長期的經濟繁榮,其GDP增長率在15年中始終保持在3.5%—4.5%的水平,在歐元區國家中也表現搶眼。其增長的主要動因,正是加入歐洲貨幣聯盟帶來的紅利,突出表現為歐元區長期維持的低利率,以及勞動供給能力的大幅提高。據統計,這期間約有500萬歐洲的勞動人口輸入西班牙。

但西班牙在長期的經濟發展中,卻過度依賴房地產、建筑業及金融業等服務性行業,快速增長的同時也積累了越來越大的不平衡,這是后來西班牙經濟遭受重創的一個前提條件。據我們在2012年上半年考察期間西班牙經濟部人士介紹,2010—2011年在西班牙經濟的持續衰退中,若剔除建筑業,其GDP實際每年仍增長2%和2.3%。并且,西班牙貿易開放度達到65%,外貿形勢不錯,活躍、樂觀,但積極的外部需求卻不足以彌補內部需求的疲軟。這說明西班牙經濟之所以陷入衰退,主要正是由房地產及建筑業的拖累所致。因此,從某種意義上看,西債危機的發生,也是西班牙經濟持續高增長之后,必然進入的一輪結構性周期調整。

西班牙經濟持續衰退,肯定造成財政稅收減少、預算赤字急劇增加,其結果便迅速推高整體負債率水平。2007年在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西班牙財政仍錄得結余約占GDP的1.9%,危機爆發后旋即轉為財政赤字,近幾年赤字率則始終維持在9%~10%的水平居高不下。而政府負債率也由2008年前占GDP的40%以下,逐級并快速提高為2012年的77%以上。財政狀況惡化以及負債率水平的急劇上升,直接導致西班牙的主權債務評級被國際評級機構連續下調,這使西班牙在歐洲金融市場上的融資成本大幅提高,2012年7月危機最嚴重時,其十年期國債收益率曾一度高達7.6%。

一般來說,十年期國債收益率7%,被國際上視為一條債務是否可持續的警戒線。此時,不僅因融資成本迅速加大,使負債國的債務難以實現持續的良性循環,極易造成債務總額的失控,而且往往會引發國際金融市場的恐慌情緒,使籌資活動難以為繼。

此外,在西班牙等南歐危機國家債務收益率高企的同時,德國等歐元區核心國家的債務收益率卻反向下降,最低時甚至在2%以下,歐元區出現了南北兩極明顯分化的所謂“金融分裂”局面。這反映出市場對南歐危機國家的極度不信任,并造成這些國家的儲戶資金大量外流到德法瑞等北歐國家。在我們考察西班牙的前夕,僅2011年7月至2012年3月,其銀行業累計流失資金就達約1940億歐元。這使西班牙危機四伏,從當時我們對政府各部門、金融機構及經濟實體的走訪中,就明顯感到有種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危機之中,西班牙政府只得求助于歐盟,并經過艱苦談判,最終達成協議且于6月9日對外宣布,歐盟將通過西班牙有序銀行重組基金即FROB,為西班牙提供上限為1000億歐元的救助基金,以穩定其搖搖欲墜的銀行體系。為此,西班牙政府再三出面做出解釋,其財政大臣德·金多思多次表示:“我們請求的是救助金融業,與救助國家無關。”這就是說,這項救助與之前對希、愛、葡等國大規模的國際救助不同,無須附加緊縮財政開支等約束條件。

(六)化解債務危機必然采用的兩種手段

任何一個國家或經濟體,無論其發生何種形式的債務危機,解決之道無非是財政或貨幣兩種手段。除此,并無他途。但相比較而言,財政手段常受到政府財政收入和負債規模的制約,必然是有限的;而貨幣手段卻可以無限放大,并且政府使用起來也方便易行。但其前提條件必須是擁有自主發行的主權貨幣,簡單說就是政府自主掌握著“印鈔機”,否則便無從談起。比如本次國際金融危機發生之后的美國和近期安倍晉三首相上臺之后的日本,雖然近年來兩國負債水平均持續上升,其債務率遠超大部分歐洲國家,并且中央銀行資產負債表也成倍擴大,但仍可繼續不斷地購買政府債券,向市場注入貨幣流動性。

然而,加入歐元區的希臘、西班牙等國,卻沒有那么幸運了。它們一方面由于經濟持續衰退,造成財稅收入減少、預算赤字增加、債務率水平快速上升,另一方面又受到金融市場的極度不信任,導致融資成本急劇攀升并使籌資行動困難重重,因此依靠本國財政手段根本無法化解自身的債務危機。而貨幣手段呢?由于加入歐元區主動放棄了本國主權貨幣,并無任何工具可供使用。因此,希臘也好,西班牙也罷,凡是發生債務危機的歐元區國家,其化解危機的最后通道,只能是不約而同、殊途同歸地奔走布魯塞爾求助于歐盟。

而歐盟——這個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歐洲政府職能的機構,在化解各成員國債務危機時,能夠采取的措施也不外乎財政與貨幣兩種手段。首先,早期進行的所謂債務重組,其實質就是一種財政融資的辦法(包括組織私人投資者削減債務等),主要措施由歐洲金融穩定基金(EFSF)和歐洲穩定機制(ESM)兩部分共同組成。EFSF在前,成立于2010年6月,系由成員國共同籌資設立的臨時救助基金,先后總計籌資4400億歐元;ESM在后,是2012年9月之后由成員國共同注資成立的永久性救助機制,集資總額為5000億歐元。ESM與EFSF是一種繼起的關系,即“前世”與“今生”,ESM于2013年1月1日正式生效,并計劃在年中完全取代EFSF,同時接收EFSF尚未使用的2000億歐元剩余基金,從而使ESM的可用資金擴大到7000億歐元(其中800億歐元為資本金,6200億歐元為可調用資本)。先成立的EFSF也好,后繼起的ESM也罷,其職能和作用,主要就是通過貸款的方式(必要時亦可直接購買國債),救助歐債風暴中的受困國,以協助其度過金融或財政危機,保障歐元區的金融穩定;現已先后向希臘、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塞浦路斯等國實施了一系列的救助活動,有效地緩解了這些國家的債務危機。

歐洲政府在貨幣手段的使用上,也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于2011年圣誕節前和2012年2月末,先后推出兩輪長期再融資操作即LTRO,直接向歐元區流動性不足的商業銀行提供長達3年期的流動性支持,以消除區域內因融資匱乏而可能引發的銀行業危機,亦被稱為歐洲版的QE政策即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

盡管LTRO操作緩解了市場對銀行的擔憂,但卻解決不了債務沉重的危機國家債務收益率高企、與德國等債權國之間日益擴大的借貸成本落差等矛盾,致使歐洲金融市場云譎波詭,起伏不定;再加上當時關于希臘退出歐元區的猜測和傳言四起,更加重了2012年春夏之際市場對歐元區解體的疑慮,不由得使人憂心忡忡。

正是在這種危急關頭,歐央行新任行長、意大利人馬里奧·德拉吉才于2012年7月明確對外喊話:“歐洲央行準備在其職權范圍內,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歐元。”同時強調:“相信我,這足夠了。”并在9月出臺了第二項重要舉措,那就是所謂的直接貨幣交易即OMT計劃。該計劃的主要內容是,在危機國家向歐盟提出救助申請并接受其相關財政要求的前提下,歐央行可以介入并無限量購買申請國3年期以下的國債,以壓低其收益率水平并進而穩定歐洲金融市場。

德拉吉行長認為:“在二級市場購買成員國國債,并未逾越歐央行職責范圍,而購買3年期債券是最有效的市場干預辦法。”這在歐洲是一項重大創新,其最重要特點正在于無限量、無時限,這使歐央行便于突破被市場“綁架”的可能性,獲得了干預行動的高度自由,對于穩定歐洲金融市場、增強人們對歐元的信心等,均起到了巨大而重要的核心作用,被視為消除歐元區風險的堅強后盾。

對于歐央行的這次果敢行動,德拉吉行長在事后做過明確的解釋:歐元區經濟體系以銀行為基礎,大約3/4的企業融資來源于銀行體系;而金融危機卻打亂了利率變化傳遞到銀行和整個經濟的路徑,致使歐元區的信貸市場變得支離破碎。如果一些國家的銀行不能以合理的利率發放貸款,導致部分歐元區的人們享受不到低利率政策,那么由此造成的后果將十分可怕,并有可能出現:完全健康的企業將被迫倒閉,新增投資的信貸難以獲得。而“更糟糕的是,2012年上半年歐元區的‘分裂’更為嚴重,以致一些投資者質疑歐元的未來。由于對歐元區可能分裂的擔憂,資本從歐元區的外圍國家流向核心國家……在金融市場上,一些人對歐元的最根本的信心已不復存在。就連統一性都遭到質疑的貨幣,不可能是穩定的貨幣。因此,我們不得不在這些問題中做出選擇:是被動地任由事態發展,接受價格不穩定的巨大風險,還是在權力范圍內敢于承擔責任,捍衛貨幣和整個貨幣聯盟的穩定?這是一項困難而又必須做出的決策,需要我們進行深刻的反思,對短期和長期的風險做出理性評估,清醒地判斷選擇的余地,還要求我們有勇氣面對不可避免的批評,并與那些與我們意見相左的人共事”。[15]

財政與貨幣兩種手段相比,貨幣融資具有基礎性作用,并且在理論上其融資能力是無限的。但就其實質來說,貨幣融資相當于為經濟注水,等于是用稀釋幣值來化解風險。一般情況下,其效用不僅可增加市場需求,刺激經濟增長,而且能夠向財政無限融資,確保政府不發生違約風險。正如國際金融危機發生之后的美國,其連續四輪的所謂QE即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在直接壓低美國國債收益率的同時,又起到支撐政府債務規模持續擴大的作用。最后,還可由通脹因素使本國貨幣長期持續貶值,進而達到自動削減政府債務之效,可謂一石三鳥,真是妙不可言。

當然,貨幣手段在化解債務危機中雖然好使,但危害卻在暗中。最直接的問題,一是會形成社會財富的再分配,等于向所有民眾征收了一道通脹稅,必然形成收入分配中的不合理狀況,導致錯配嚴重;二是會引發通貨膨脹,產生金融泡沫并積累新的不平衡。

正因為貨幣融資具有無限量和看不見、摸不著等鮮明特征,所以使用貨幣手段在化解債務危機中的作用更為顯著,威力也更大。比如,在三年來歐債危機的化解過程中,開始在早期階段,歐盟主要使用的是包括削債在內的所謂債務重組的辦法,并將以維護國際金融穩定為職責的IMF也拉入其中(至2012年年末該組織已向歐債危機國家提供了1720億歐元貸款),每個具體方案推出時,一方面的確使危機國家轉危為安,暫時避免“倒債”風險,另一方面也使其債務收益率水平即時下降,對于穩定歐洲金融市場起到立竿見影之效。但每次的重組方案卻好景不長,風暴很快又會轉移或傳遞到另外一個國家,重復、繼起,并此起彼伏、接連不斷。而在后期,即2012年下半年之后,由于歐央行的積極介入,才促使危機國家債務收益率普遍出現顯著下降,并就此將歐債危機長時間穩定下來。

其實,歐央行的所為十分簡單,除了德拉吉7月喊話之外,就是9月宣布的OMT計劃。但兩項措施至今仍停留在“說辭”的層面上,并未采取任何實質性的行動——因為至今尚無一個債務國提出任何救助申請。但奇怪的是,自歐央行表態及做出OMT計劃之后,危機國家的債務收益率水平便應聲下降,再未出現大的波動,極大地恢復了市場對歐元的信心。足見貨幣手段之功效巨大。

(七)對第二組問題的具體解答

至此,有關西債危機中所有的重大事項均已涉及,現在我們可以根據這些內容具體回答第二組問題。

首先,從發生危機的國家即危機方來看,主動放棄主權貨幣發行,等于自動失去了用貨幣手段化解本國債務危機的功能即自廢武功,所以當危機來臨之時,只能首先采用財政手段加以應對。而對于這些危機國家,其之所以發生債務危機,大部分原因正是自身負債過重并難以清償所致,即使如西班牙之類,在危機發生早期,政府的債務并不算太重,但銀行業一旦出現大量壞賬,必將拖累政府進行救助,從而使其整體債務率急劇攀升。因此,無論是發生希、西兩國哪種類型的債務危機,危機國家的財政狀況必定入不敷出、捉襟見肘,自身應對危機力不從心,近乎束手無策。

并且,褪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加入歐元區的危機國家,在化解自身債務危機的應對上,多數情況下甚至不如一個地方政府。因為地方政府雖然從未掌握貨幣發行權,但遇有違約風險時,便可理直氣壯、直截了當地求助于中央政府;而中央政府負有整體的連帶責任,理所當然要向地方政府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因為畢竟是一個國家,財政統一,整體利益是一致的。中央政府在化解危機的手段運用上,首先可直接采用財政轉移支付的辦法加以應對。其次,更為重要、具有決定性作用的仍為貨幣發行權,必要時中央政府可以動用貨幣融資化解各類風險。而歐元區國家呢,雖有貨幣聯盟,但任何一國卻難以動用貨幣手段;更未或難以實現財政聯盟,因此各國財政資金彼此分割,利益相互獨立、區分,自然不可互用。

此外,地方政府的債務,一般情況下均為“內債”,因此無須直接面對國際金融市場有可能對其關閉而形成的巨大市場壓力,其債務收益率水平也完全可由國內政策直接加以控制。此類問題在中國也多次發生,尤其是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之后,在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和海南發展銀行等關閉事件中,就是由地方政府向中央匯報并提出申請,后由中央銀行以再貸款的方式予以融資支持——這實際上就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貨幣融資手段。

其次,從歐洲政府即救助方來看,由于歐元區是由17個國家共同組成的聯合體,其背后則是相互獨立的主權國家,這使歐盟的治理結構極為龐大、復雜,運作起來自然效率低下,成本巨大。其所做出的所有決議、政策等,均需各成員國的同意、批準方可實行,而各國的地位、處境各不相同,其利益和立場又千差萬別,所以在達成一致意見的過程中,自然困難重重,十分不易。因此,歐盟推出的每項決議、政策等,開始階段幾乎均難以統一,非得經過幾輪磋商、爭議之后,才可見分曉。并且,在不少政策上始終分歧嚴重,有的甚至是截然相反,最終也難以達成一致意見。最典型的就是在“歐洲債券”的發行問題上,開始由危機國家意大利首先提出,德法等國均表示反對;后由于法國大選左翼獲勝,新上任的奧朗德總統改變態度,明確表示支持歐洲債券的發行,使此提議重現轉機。但陷于孤立的德國依舊堅決反對,其總理默克爾甚至說,只要她活著,就不會推行歐洲債券,歐元區也不會共同分擔負債。從而使這一提議最終胎死腹中。

德國總理為何意氣用事地說出這等火藥味十足的話呢?其實背后正是異常激烈的利益博弈。因為歐洲最大的債主正是德國(據美國評級機構伊根瓊斯估計,德國的應收賬款約有7000億歐元),其在歐元區的出資份額也最大,如果為降低危機國家的債務收益率水平及穩定歐洲金融市場,將所有歐元區國家“綁定”發行同一種債券并且共同分擔債務責任,那么最大的受益方自然是那些債務國,而相對應的最大債權方——德國卻要付出巨大的成本代價。這就是默克爾總理死活不干的真正原因。

不僅在歐洲債券的發行等財政手段的使用上,德國堅決抵制;就是在貨幣手段的使用上,如歐央行宣布的直接貨幣交易即OMT計劃,德國也始終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貨幣化公共債務,即中央銀行通過發行更多的貨幣為政府債務和赤字融資,將不可避免地引發高通貨膨脹。而對于這些要求,早在歐央行創立之初,即已在歐盟運作條約中作了嚴格規定,第123、第124及第125條明令禁止以任何形式對公共債務或赤字進行貨幣化融資,同時也不允許公共部門以特權進入金融系統,并排除了成員國之間的債務負責的義務。因此,在德國看來,歐債危機的解決之道,實際上只有一個:那就是各成員國政府應當追求嚴格的財政穩固政策和深度的結構性改革,以解決宏觀經濟的失衡并將國家拉回到可持續增長的軌道上來。

但我認為:其實更為重要的仍為表象之下的利益之爭,因為貨幣化融資也是一種變相的利益輸送,等于用稀釋幣值的辦法來化解危機,其自然的結果肯定有利于債務國;而德國作為歐元區最大的經濟體和債權國,則必定成為最大的輸家。這才是德國堅持歐元不可貶值的最大利益所在。

每項救助行動,不僅在歐盟層面上需要反復地溝通、討論,而且需協調各成員國政府,有的還需通過本國議會投票表決,這使協調難度更大,行動起來十分遲緩,往往錯過化解危機的最佳時機。如歐洲穩定機制即ESM建立時,原本確定的時間表是2012年7月1日即可啟動,但德國國內卻出現強大的反對意見,并將其上訴到聯邦憲法法院進行裁決,僅這一程序就一再拖延了好幾個月。這期間各種猜測和流言不斷,每每造成歐洲金融市場的劇烈波動。

同時,歐盟在化解債務危機的過程中,還常常表現出缺乏遠見、更無前瞻性可言等明顯的不足。由于歐盟在體制、機制中存在的諸多結構性矛盾難以解決,表現在經濟政策方面,也是爭議不休,優柔寡斷,始終難以達成共同的一致意見。德國堅持緊縮優先,堅決要求債務國將過高的負債率降下來,達到歐盟標準并使其債務可持續。但給危機國家帶來的問題,卻是經濟進一步下滑、財政收入減少、勞動工資下降、社會福利大幅削減、失業率持續攀升等,因而造成社會矛盾更加激化,群眾示威游行活動不斷,并致使政黨對立加劇,政府更替頻繁。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危機國家在解決危機的道路上更顯步履蹣跚,一籌莫展,正好應了中國的一句諺語:“屋漏偏逢連夜雨”。而以法意為代表的另一派意見,則主張救助與刺激經濟增長并重,不贊成實行單方向的緊縮政策,并認為:一個缺乏增長計劃的緊縮方案無異于自殺行為。兩種意見,見仁見智,始終莫衷一是,難以達成統一。

總的來看,歐盟在化解歐債危機的過程中,缺乏大的、長遠的宏觀思路,往往就事論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始終處于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困境中難以扭轉大局,從而使債務危機持續發酵并形成不斷擴散之勢。

為此,桑坦德銀行的經濟學家與美國作了分析比較,認為美國在應對由“次貸”危機引發的本輪金融危機時,其界定清晰的制度架構極為有效。具體由美聯儲、聯邦儲蓄保險和財政部等三位一體所構成的治理結構,行動統一、反應迅速、措施有力,及時有效地制止了危機對美國形成的巨大沖擊,其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印象深刻。而歐洲貨幣聯盟在設計中卻無適當的治理結構,尤其是至今尚未實現財政聯盟,這使各國的利益和立場很難協調統一,所以在危機的處置過程中常常各唱各調,爭議不休,導致的結果自然是行動遲緩、措施乏力、效果不彰。為此,他們還專門列舉了歐盟委員會首任主席羅馬諾·普羅迪早在2001年就曾說過的一段話:“我確信歐元將促使我們引入一套新的政策工具。盡管目前在政治上不可行,但是總有一天會產生危機,并創設出新的工具。”可見,在歐洲貨幣聯盟創立之初,其首任主席就看到了這種治理結構中的制度性缺陷,并預見了危機發生的可能性。

成員國不僅在利益和立場上各不相同并難以協調,而且在歐盟層面上也存在重大的權力博弈現象。如2012年6月10日德國《世界報》在其一篇評論中就認為:西班牙債務危機之所以久拖不決,“一方是在利己主義和一知半解之間搖擺的馬德里政府,另一方則是只想施加粗野壓力的國家共同體,雙方之間的信任并未得到促進。保持國家主權的愿望和加強控制、集權于中央的需求之間矛盾太大了”。[16]其背景及問題是:歐盟的話語權主要集中在德法等大國手中,而其余中小諸國卻力量單薄,這使治理結構極不平衡,長期以來在內部就存在著集權與分權之爭。歐債危機正好給德法等大國提供了一次對歐洲政治進行整合的機會,以進一步強化歐洲政府的職能和權力。因此,不少人認為,美國金融危機是一場真正的危機,而歐債危機則是一場半真半假的危機。歐洲50國集團主席、法國前財政部長埃德蒙德·阿爾方戴利,去年在訪問中國大民大學時就明確指出:“危機之所以能夠浮出水面,就是因為我們堅持了非常有紀律性的貨幣政策,沒有把危機掩蓋起來。危機迫使各成員國加強和完善自己的治理,對財政政策進行更為嚴格的跟蹤和監測”。[17]

在西班牙考察的初期,我總是對其為何發生危機感到莫名其妙,難以理解,因為西政府的負債率并不高,看起來經濟發展也不錯,好像并無多大的事,但就是鬧得沸沸揚揚。中國工商銀行馬德里分行的行長對我說:“確實如此,這事若放在中國,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央行調低銀行準備金率1~2個百分點即可及時化解;但在歐元區國家卻難以應對,因為成員國政府沒有手段,而求助歐盟又要追加不少約束條件,雙方爭權奪利,幾經周折,所以一點兒小事就會搞得格外復雜。”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歐盟層面拋開各種利益紛爭及背后的權力博弈,真心實意地處置西債危機,那么其實并不困難。

(八)總結

本文以西班牙危機為樣本,緊緊圍繞歐債危機的四大核心問題展開分析,試圖全面、系統、深入地探討歐債危機發生的原因及未來走勢,并努力多層次、多視角地說明和解釋危機中所涉及的各項重大事件,從而得以在整體上描繪和把握歐債危機之全貌。最后,為了讀者更清晰地理解全文,特梳理出如下一些基本觀點,以供參考:

1.歐債危機是一個與歐元緊密相關的貨幣問題。

2.歐債危機的發生,與美國引發的本次全球金融危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不僅在于歐洲銀行業購買了大量美國的“有毒資產”從而蒙受重大損失,而且更重要的是與2002—2007年全球以美元為中心的貨幣泛濫密切相關。

3.西班牙危機與希臘危機區別明顯。希臘是典型的主權債務危機,西班牙則主要是由嚴重的房地產市場泡沫破裂引發的金融危機。其他歐債危機的國家如愛、葡、意等國,大體上介于希、西兩國兩種類型之間。

4.歐元超主權貨幣的統一發行與流通,使眾多歐元區國家自廢武功。喪失貨幣融資功能的主權國家,在應對危機中顯得力不從心、束手無策。

5.歐盟組織結構龐大、復雜,并且在應對歐債危機中互為博弈,難以及時形成協調統一的政策措施,因而導致歐債危機持續發酵并不斷擴散。

6.化解債務危機之道,不外乎財政與貨幣兩種手段。財政手段終究是有限的,而貨幣手段在理論上是無限的,因此更為有效、有力。

7.2012年下半年歐央行推出直接貨幣交易即OMT計劃,以及9月之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經過裁決得以生效的歐洲穩定機制即ESM,在化解歐債危機的最后階段,發揮了至關重要的核心作用,有效平息了市場對歐元的信心和信任危機,并從此將歐債危機明顯穩定下來。

最后,再補充一點:雖然預計歐債危機從此穩定下來,但由于歐元區諸多結構性矛盾難以在短期內得到解決,所以歐洲整體經濟增長的恢復能力仍然較低。在一個可預期的時間內,歐洲經濟對全球經濟的增長貢獻仍為負面影響,其對中國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也極為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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