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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臺灣“日據時期”作家與“東亞魯迅”的精神關聯

——以楊逵與賴和為中心

一 “抗拒為奴”:“東亞魯迅”的思想精髓

什么是“東亞魯迅”?“東亞魯迅”是近年來魯迅研究界出現的一個新名詞[23],具有固定的內涵和外延,并逐漸為學術界所認同。在數十年的魯迅跨文化的交流與對話中,魯迅的影響與意義已經超越了國內的范圍,而逐漸成為東亞的中國、韓國、日本共同關注的對象,并在各個國家都能形成魯迅研究的熱潮,參與研究的人數之多、研究成果的質量之高,直追甚至超越了同時期的其他作家,魯迅已經成為中、韓、日三國公認的最能代表東亞文學的作家,正如伊藤虎丸所說:“魯迅的文學在世界文學中,恐怕比日本近代文學的哪個作家和哪部作品都更代表東方近代文學的普遍性。”[24]中、韓、日三國在接受魯迅的過程中,在汲取魯迅精神與文學資源、思考魯迅的價值和意義時,具有某種大致的趨同性,從而形成了一個一致認同、具有特定內涵和外延的“東亞魯迅”形象。

“中、日、韓三國魯迅學界所構成的‘東亞魯迅’,是以冷靜、深刻、理性的‘抗拒為奴’的抵抗為根基的。這種抵抗既是針對身處的具體社會歷史環境中的奴役現象,又是對自身奴性的抗拒。這是魯迅本身的精髓,是多少年來魯迅學家們從人類整體發展進程出發所作出的普世性的認知。”[25]作為殖民地國家誕生的作家,魯迅“抗拒為奴”的抵抗品格正表達了中、韓、日三國人民和知識分子的內心訴求。中國人民在漫長的反帝反封建的斗爭中,最迫切需要的正是這種“抗拒為奴”的抵抗品格。韓國和中國一樣,有共同的被殖民的歷史,同處于帝國主義的奴役之中,同時對本國的統治者的專制統治也有大致相同的體驗,所以他們也是從反抗奴隸性的基點來接受魯迅的。他們對魯迅的“抗拒為奴”思想、革命情結、復仇精神等有著更為深切的感受和認同。孫郁說:“韓國學人一些論文對奴隸一詞的敏感,超過了中國知識界的反應”,“韓國人看魯迅,有著中國人不同的視角。他們是帶著被殖民化的記憶,以一種反抗奴隸的自由的心,自覺地呼應了魯迅的傳統”,“那里的人們還保存著血氣,有著陽剛之力。雖然知道韓國知識界也有自省的沖動,時常抨擊著自己社會的黑暗,但我覺得中國的許多讀書人已喪失了類似的狀態了”[26]。

而日本的情況有所不同,同時期的日本,不但沒有被殖民的歷史,而且還曾經侵略過別的國家,但日本包括竹內好的魯迅研究學者是把魯迅作為一種先進的成功的文化類型的參照,借魯迅來批判、反思、發展日本文化。除此之外,“抗拒為奴”也是日本魯迅研究一個核心問題,在竹內好的《魯迅》“奴隸的文學”一節中,大篇幅地引用魯迅的關于“奴隸”的言說。大江健三郎說:“讀了《奴隸的文學》這篇文章,我就像被擊了一樣。……‘奴隸的文學’的問題,構成了我去思考竹內好與魯迅的基本綱要。”[27]

事實上,魯迅不止對東亞國家產生影響,在以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為中心的東南亞地區,他也是影響最大的中國新文學作家。韓山元在《魯迅與馬華新文藝》一書中說:“在新馬社會運動的各條戰線,魯迅的影響也是巨大和深遠的……魯迅的著作,充滿了反帝反殖反封建精神……對于進行反殖反封建的馬來西亞人民是極大的鼓舞和啟發,是馬來西亞人民爭取民主與自由的銳利思想武器。”“魯迅作為一個經典作家,被人從中國移植過來,是要學他反殖民、反舊文化,徹底革命”,“要利用魯迅來實現本地的政治目標:推翻英殖民地。”[28]東南亞國家大多處于西方國家的殖民統治之下,如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從1819年開始就淪為英國的殖民地,直到1958年馬來西亞才擺脫殖民統治,1965年新加坡才獲得獨立,新馬新文學正是在這種殖民語境中產生。殖民語境中的馬來西亞作家對魯迅的接受的側重點并不在于其文學和藝術層面,而在于其政治和思想的層面,尤其是看重魯迅戰士和民族英雄的形象、反帝反殖反封建的精神以及“抗拒為奴”的思想精髓,他們要借魯迅資源獲得精神力量,反抗乃至推倒英國殖民統治,達到民族解放的目的。以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為中心的東南亞國家逐漸形成一個以“抗拒為奴”為中心內涵“東南亞魯迅”形象,這個形象內涵在“抗拒為奴”的層面和“東亞魯迅”形成同質疊合關系。

雖然早在1865年臺灣就已經正式建省,但在自身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卻與中國別的省份具有不同的特點,它曾在明末清初被荷蘭人統治38年,又在晚清和民國時期被日本占據50年,1949年以后,又與大陸長期分離,迄今未完全統一。自從1895年清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之后,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臺灣一直處于日本殖民統治之下,這段時期通常稱為日據時期或日治時期。楊逵及其同時代作家正成長和生活于這個時期。日本在臺灣進行了殘酷的殖民統治,面對日本的高壓殖民統治,臺灣人也掀起了多次的抗日運動。如楊逵曾數次回憶他生命中一段難忘的經歷,即1915年臺灣發生的被日軍血腥鎮壓的武裝抗日起義,史稱“西來庵事件”(又叫“噍吧哖事件”、“余清芳事件”)。楊逵以個人的親歷確認了臺灣人民這段慘痛的“集體記憶”:

我親眼從我家的門縫里窺看了日軍從臺南開往噍吧哖的炮車轟隆而過,其后,又親耳聽到我大哥(當年17歲)被日軍抓去當軍伕,替他們搬運軍需時的所見所聞。其后,又從父老們聽到過日軍在噍吧哖、南化、南莊一帶所施的慘殺。每談到“搜索”兩個字都叫我生起了雞皮疙瘩。所謂“搜索”就是戒嚴吧,站崗的日軍每看到人影就開槍,一小隊一小隊地到每家每戶,到山上樹林里的草寮、巖窟去搜查,每看到人不是現場殺死,便是用鐵絲捆起來;承認參加的則送到牢獄,不承認的便送到大坑邊一個個斬首踢下去。[29]

因為臺灣這段被日本殖民統治的歷史,臺灣就不僅僅是中國一個普通的省,其實它更像一個獨立于中國大陸以外的其他地域,它的被殖民和抗殖民的歷史、它對奴隸的體驗和“抗拒為奴”的訴求就像韓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等國家一樣,因此,筆者更傾向于在東亞、東南亞的視域中來定義臺灣的位置,把它視為和韓國、馬來西亞與新加坡一樣的獨立個體,也正是在更廣闊的東亞、東南亞的視域中來展現這段歷史,把它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族群,或者把它作為半殖民化中國的一個縮影,我們才能更深刻地體驗臺灣人民被殖民的恥辱歷史以及由此帶來的時代“傷痛”,才能更真切地理解臺灣人民反抗殖民統治、反抗奴隸命運的內心渴望和民族訴求。東亞、東南亞視域中的臺灣也就是在反抗殖民統治的層面接受魯迅的,魯迅“抗拒為奴”思想給予楊逵等作家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力量和精神資源。

二 楊逵與賴和對魯迅的接受

楊逵對魯迅的接受大致通過以下幾個途徑:首先,通過賴和這一“橋梁”以及臺灣的新文學運動而接觸魯迅。1928年左右,居住在彰化的楊逵,因為距離賴和家附近的醫院較近,所以就經常到賴和家里,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談書論文,閱讀臺灣出版的有關新文學的報刊。楊逵還記得當年的情形,“先生的客廳里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上總是擺著好幾種報紙”[30]。1922年以后在大陸求學的賴和五弟賴賢穎曾回憶說:“當時祖國方面的雜志如《語絲》、《東方》、《小說月報》等,我都買來看,看完就寄回家給賴和,賴和就擺在客廳,供文友們閱讀。”[31]賴和當時任《臺灣民報》漢文欄編輯和《新民報》學藝部客座編輯,賴和崇拜魯迅,亦被人們譽為“臺灣的魯迅”。臺灣新文學開創者的楊云萍曾回憶說,魯迅的作品“早已被轉載在本省的雜志上,他的各種批評、感想之類,沒有一篇不為當時的青年所愛讀,現在我還記著我們那時的興奮”[32]。這里的“本省的雜志”即是《臺灣民報》,憑借《臺灣民報》的平臺,他把魯迅的許多作品有意識地介紹到臺灣,魯迅成為1925年至1930年在《臺灣民報》出現頻率較高的作者之一。楊逵在該時期和賴和交往甚密,共同從事新文學活動,因此,他對賴和編輯的刊物內容應該是不會陌生的,因此,楊逵通過賴和主編的刊物這個渠道來了解魯迅是可信的。其次,通過增田涉的《魯迅傳》了解魯迅的生平和精神。1935年,臺灣文藝聯盟機關刊物《臺灣文藝》分5期連載由戴頑銕翻譯、增田涉著的《魯迅傳》,而楊逵作為《臺灣文藝》的作者和讀者,作為一個具有左翼思想和批判意識的作家,對《臺灣文藝》刊登的內容特別是具有先進思想的內容應該是會充分關注的。再次,受日本友人入田春彥遺贈的《大魯迅全集》的影響。這本1937年出版的《大魯迅全集》基本收錄了當時已經出版的全部魯迅作品,是當時最具規模、真正意義上的“魯迅全集”。楊逵通過對這部《大魯迅全集》的閱讀,系統接受了魯迅的文學思想和精神資源。最后,受到戰后初期臺灣傳播魯迅思想熱潮的深刻影響。

而賴和受到魯迅的影響,也得到人們的公認。早在1942年,臺灣作家黃得時就把賴和比為“臺灣的魯迅”,得到了當時文藝界的認可。如今這一提法已經成為廣為人知的定評,出現在各種有關文學史的書籍中。林瑞明也說:“賴和在日據時代就贏得‘臺灣的魯迅’的稱號,說明臺灣人對賴和、魯迅都是有所理解的。”[33]賴和在“五四”時期就接觸到魯迅的作品,他雖然生活在臺灣,但始終密切地關注著大陸的“五四”新文學運動。他通過在廈門行醫、大陸親朋郵寄的相關作品、《臺灣民報》文藝欄(1926年賴和擔任主編),以及流播于臺灣的各種日文書刊等渠道,了解“五四”動態,閱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對魯迅的作品情有獨鐘。事實上,魯迅作為“五四”之后傳入臺灣最杰出的新文學作家,也可能影響臺灣日據時期的其他作家,如楊云萍、王詩瑯、黃得時、楊守愚、朱點人、鐘理和、龍瑛宗、呂赫若等作家,其中在自己的著述中明確提及受到魯迅影響的作家有張我軍、楊云萍、王詩瑯、鐘理和、黃得時等人。

從接受的層面來看,受眾對于作家的接受選擇可以分成多個層面,諸如思想精神層面、社會人生層面、創作層面、藝術層面、文化層面等。我們現在并不能明晰楊逵與賴和在哪些具體層面接受魯迅,以及在哪些層面受魯迅的影響最大。一個作家對受眾產生的影響很多時候呈現為一種整體綜合交叉的狀態,且受眾很多時候并不能明確指出在哪些層面受到影響,或雖明確指出在一些層面受到影響,但另外一些對其產生影響的層面他自己也未必能自覺意識到。因此,這就要依據讀者的判斷,事實上,受眾選擇何種層面取決于哪種層面是其最迫切的需要。在臺灣日據時期,反抗日本殖民者的奴役統治、尋求臺灣的解放是時代最迫切的歷史使命,同時也是每一個臺灣民眾個體最強烈的內心渴望,因此,日據時期的臺灣作家對魯迅的接受首先要考慮選擇與時代主題和個人需要最契合的層面,魯迅的“抗拒為奴”的思想自然成為他們首要選擇的精神資源,其次才是魯迅在白話文創作方面的文學資源等其他層面。

三 “抗拒為奴”的文學創作與自身踐履

(一)“被奴役”的血史

楊逵與賴和的小說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臺灣人民被日本殖民者奴役的血史。楊逵的小說,如《送報夫》、《模范村》、《蕃仔雞》、《鵝媽媽出嫁》、《難產》、《靈讖》、《死》、《泥娃娃》等作品,從不同角度生動再現了臺灣底層人民被殖民、被奴役的苦難經歷:《無醫村》中的窮苦農民不幸得了瘟病,無錢治療只能等死;《模范村》中的農民辛勤終年,卻不得溫飽,有的只好一死了之;《難產》中的大群兒童因營養不良而眼球腐爛;《靈讖》中的林効夫妻辛勤勞作,卻不夠溫飽,無法養活孩子,三個孩子陸續死亡;《模范村》中的憨金福因為交不起日本殖民者強制要求繳納的維修門戶和道路的錢而自殺;《送報夫》中,日本殖民者的“××蔗糖公司”強征土地,造成廣大臺灣農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跳到村子旁邊的池子里被淹死的有八個,像阿添叔,是帶了阿添嬸和三個小兒子一道跳下去淹死了”,楊君的母親則是“在×月×日黎明的時候吊死了”,楊君的父親因不愿把土地賤賣給日本制糖會社,則被殖民者定了莫須有的“陰謀首領”的罪名,將之毒打一頓,臥床50日后,含恨死亡,而土地還是被制糖會社以低廉的價格強行征收。賴和的小說同樣也書寫了一段慘烈的臺灣人民的“被奴役”的歷史,展現臺灣人民在日本殖民者統治下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所受到的壓迫。《一桿“秤仔”》中,“勤儉、耐苦、平和、順從的農民”秦得參,失去了耕地后借錢借秤去做賣菜的生意,以勉強維持生計,然而遭到一位日本巡警的惡意勒索和刁難,秤桿被巡警“打斷擲棄”,年關之際,還以“違反度量衡規則”之罪被判監禁三日。《豐收》寫的是臺灣版“豐收成災”的故事。勤勞安分的蔗農添福,辛勤勞作,獲得甘蔗的大豐收,期望用賣掉甘蔗的錢給兒子娶媳婦。但遭到殖民者的日本制糖會社的盤剝與欺詐,將添福50萬斤甘蔗克扣成30余萬斤,致使添福賣蔗所得的錢款在還掉肥料和種苗等的開支后,已經所剩無幾了,為兒子娶媳婦的美夢也破滅了。新詩《流離曲》中,一場水災,使農民失去土地,為了生存,無奈賣兒鬻女,拼命勞作,終于把水災沖擊下的荒灘墾為良田,然秋收之際,當局竟以“無斷(擅自)開墾”為由,將田地沒收,批售給日本官員,致使農民流離失所,無以為生。黃立雄曾經系統分析了賴和文學作品里的抗日意識,他將賴和文學作品里的抗日意識分為五大點,即批評殖民政府宏觀性的經濟、農業政策;批評殖民政府農業壓榨政策;批評殖民政府的糖業政策;批評殖民政府的民族差別待遇;批評殖民政府的警察制度。[34]

(二)“抗拒為奴”的心史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楊逵與賴和的小說描繪了一幅幅臺灣人民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生動畫面,再現了臺灣人民“抗拒為奴”的內心渴望和民族訴求。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反對日本殖民者的行為往往又與反對臺灣本地地主連為一體,反帝反封建在楊逵的小說中很多時候表現為合二為一。日據時期的臺灣,在嚴格的文藝審查制度之下,楊逵的小說直接表現臺灣底層民眾的反抗被奴役的命運的同時,更多的是通過隱喻、暗示、象征、諧音以及小說光明式的結尾等曲筆的方式來表現反抗意識。《送報夫》中,楊君的父親寧愿忍受日本殖民者的毒打,至死也不向其屈服,顯示出一個臺灣農民的錚錚鐵骨。《自由勞動者的生活面》中的主人公金子君鼓勵受剝削的貧窮勞動者團結起來,共同與資本家進行斗爭,要求合理的薪資。在《春光關不住》中,那一棵被水泥塊壓在下面的玫瑰,“被壓得密密的,竟從小小的縫間抽出一些芽,還長出一個拇指大的花苞”,它“象征著在日本軍閥鐵蹄下的臺灣人民的心”。而在日本宣布投降之際,林建文收到他姐姐的來信,信中寫道:“你寄來的那枝玫瑰花,種在黃花缸上,長得很茂盛。”“黃花缸”是“黃花崗”的諧音,象征著不屈的正義的革命力量,從而給讀者一股振奮人心的力量。在《泥娃娃》中,“泥娃娃”象征日本殖民軍事侵略,而小說結尾寫道:“一場雷雨交加的傾盆大雨,把孩子的泥娃娃們打成一堆爛泥……”這個結尾無疑含有深刻的寓意。《萌芽》中,侵襲“洋牡丹”的“夜盜蟲”喻指日本侵略者,而“洋牡丹”則隱喻著在日本殖民者暴力統治下的臺灣人民頑強的生命力和不撓的反抗精神,小說通過“萌芽”這個意象隱喻革命運動,暗喻只要堅定革命信念,保留革命火種,那么革命就像“洋牡丹”一樣,不論是暴風雨的襲擊還是“夜盜蟲”的侵害,都無法阻擋其“萌芽”生長。楊逵即使在最艱難的時代,也能設法通過曲筆的方式表現出對未來的希望和勝利的信念。陳芳明說:“在楊逵的作品中,從來找不到任何的‘敗北感’。那種持續不懈的抵抗,等于大大發揮賴和曾經具備的戰斗意志。”[35]另外,楊逵小說的結尾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往往能從黑暗的最底層為主角找到光明的希望。小說家會透過結尾事件的選擇,表現他的主題。本論文研究范圍內的二十五篇小說中……其中十五篇有光明的結局。”[36]另外,楊逵的小說還塑造了一些覺醒的知識分子形象,如《送報伕》中的“楊君”,《模范村》中的“阮新民”,《鵝媽媽出嫁》中的“林文欽”和“花農”,《春光關不住》中的“數學老師”,《萌芽》里“獄中的丈夫”,等等。這些知識分子多具有崇高的理想,憂國憂民的情懷,疾惡如仇的品格,同情下層民眾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們是小說中的靈魂人物。“在臺灣文學史上我們很少能看到像楊逵這樣,將知識分子置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我們能夠推測,在楊逵看來,知識分子的覺醒就是社會光明的希望,知識分子的力量就是社會改革的動力,知識分子堅定的信念、威武不屈的抗議精神,正是使社會合理化、公平化的精神支柱,征諸臺灣歷史,盡管臺灣知識分子的抗議行動,最后仍將被日本帝國主義的警察力量所壓制,但在臺灣的文化啟蒙運動上,社會、政治的改革上,確有其光榮的成績,楊逵替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做了最好的見證。”[37]

賴和的小說同樣生動表現了殖民統治下的臺灣人民“抗拒為奴”的內心渴望和民族訴求。《阿四》中的阿四,是一個由醫校畢業的知識分子,對日本的殖民統治政策深感不滿,因此辭職,成立抗日文化協會,從事啟蒙民眾的反抗運動。《豐作》中的蔗農們由于日本殖民者的惡意盤剝,豐收成災,涌向日本制糖會社事務室,大膽與日本殖民者交涉采蔗規則。《善訟人的故事》中,財主志舍霸占山林,壓榨百姓,使當地的窮人處于“生人無路,死人無土,牧羊無埔,耕牛無草”的困境,財主的賬房林先生痛恨地主行為,為民請命,寧死不屈,控告志舍強占山地,因志舍的買通官府而遭監禁,被勇敢地打入衙門的群眾救出來,又渡海到省城福州上告,終于在百姓的幫助下打贏了官司,解除了百姓的困苦。《善訟人的故事》取材于臺灣民間傳說,其故事發生在日據前的清代,但賴和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把它改編成小說,別有深意。林先生這一形象,表現了臺灣人民反抗強權的勇氣、智慧和精神力量,他為民請命、疾惡如仇、愛憎分明的立場,永不妥協、不怕犧牲、“抗拒為奴”的頑強斗志,緊緊依靠群眾的斗爭路線,正是殖民地臺灣人民所需要的最寶貴的品格和精神力量。“抗拒為奴”的反抗意識也體現在賴和的詩歌創作中,《南國哀歌》歌頌“霧社事件”中抗暴起義、英勇奮戰的同胞們;《覺悟下的犧牲》感佩在彰化二林地區揭竿起義的蔗農們;《低氣壓的山頂——八卦山》紀念在彰化保衛戰中為抵抗日軍犧牲的烈士們。

(三)楊逵與賴和“抗拒為奴”的自身踐履

楊逵作為一個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人,他本人的一些行為和社會活動也表現出了自覺的“抗拒為奴”意識。首先,楊逵將日本殖民者統治下的臺灣人民被奴役的苦難生活用作品展現出來,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和斗爭,潛在地表達了“抗拒為奴”的立場。其次,楊逵在日本軍發動“七七事變”之際,開辟墾殖首陽農場,并在《首陽園雜記》中,引東方朔《嗟伯夷》之詩句“窮隱處兮,窟穴自藏。興其雖佞而得志,不若從孤竹于首陽”,以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自比,鮮明地表達了對日本殖民者的“抵抗”意識。最后,在日本殖民統治期間,楊逵數次參加進步革命活動,被捕入獄十余次。楊逵與其夫人葉陶參加領導臺灣各地的農民運動,發動農民群眾,為維護爭取農民的利益而和日本殖民者進行不懈斗爭,反對日本人的殖民掠奪行徑,楊逵也連續多次被日本警察逮捕入獄,梅山農民大會通過了一篇抗議文,由楊逵執筆,并把它寄給日本總理大臣和臺灣總督府,楊逵因此被捕。臺南高等法院開庭審判,法官宣讀抗議文,竟把抗議文中的“日本政府是土匪”也念出,引起滿堂聽眾的陣陣掌聲,令日本法官尷尬不已,“楊逵因為參加社會運動而被捕,竟然達到十次之多,這在臺灣文壇乃至臺灣歷史上,也算得上‘坐牢之最’”[38]。賴和也自覺進行“抗拒為奴”的自身踐履。第一,借助各種文化組織,參加到反抗日本殖民者的斗爭中去,他因此也和楊逵一樣,數度入獄。第二,借助各種文化載體,在文化戰線上進行反殖民的斗爭。賴和曾經主持《臺灣民報》文藝欄,參加《臺灣新民報》文藝欄以及《臺灣新文學》、《南音》等文藝雜志的編輯,一方面建設臺灣新文學,另一方面團結一批臺灣新文學作家,利用文學創作,來從事反殖民的斗爭。第三,日本殖民者強制推行日語同化教育,強制灌輸日本語,強制臺灣人用日語寫作,剝奪臺灣人民的母語,賴和等有識之士深感喪失母語的危機,始終堅持用漢語白話文寫作,寧可先用文言草就,然后改為白話,也絕不肯用日文寫作,堅守住民族文化的最后一塊陣地。除了賴和之外,臺灣新文學作家如楊云萍、楊守愚、楊華、朱點人、吳濁流、張深切、呂赫如等人也堅持相同的漢語寫作立場。另外,賴和一生永遠只穿中國服裝,從來不穿日本服裝,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他對日本文化的抗拒。賴和支持臺灣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他認為本土的民間文化是抵抗殖民文化、保存漢民族文化內質的一種方式。

四 “眾”與“個”:“抗拒為奴”的兩個層面

魯迅的“抗拒為奴”是以“個的自覺”、“個”的思想為基礎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早在其日本留學時期就已形成,其核心思想主要體現在《文化偏至論》中。從思想淵源上來說,魯迅的個性主義受到尼采、施蒂納和克爾凱郭爾的影響。從個人和群體的關系上來說,魯迅更重視“個”,個人不是或不僅僅是群體的一分子,而被視為自覺的“個人的存在”,按照日本伊藤虎丸的話來說:“個對于全體(如部族、黨派、階級、國家等)不是部分的關系。”也就是說,個人的價值不依賴于群體,具有獨立于群體之外的根本意義,伊藤虎丸認為,“個”的思想代表西方近代文化的“根底”,而魯迅對“個”的接受和理解是抓住了西方文化的“根底”[39]。“立人”和“立國”是魯迅的兩大目標,但在魯迅看來,“立人”是本,“人”是終極目的與價值,主張“立國”必先“立人”,“立人”是“立國”的邏輯起點與基礎。魯迅終其一生都在不懈反抗一切對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壓制,來自一切方面、一切形式的奴役現象,特別是精神奴役現象,都在魯迅的反對之列。他的底線就是“不能當奴隸”。魯迅主張人的精神必須從奴性人格中徹底解放出來,“尊個性而張精神”,追求人的自由、獨立與平等,產生個性的自覺,最后達到“致人性之全”的終極目的。從上述命題來說,魯迅的“抗拒為奴”首先強調的是“個”與“己”,然后才是“眾”和“類”,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因此,魯迅的“抗拒為奴”體現為兩個層面,其一是“個體”層面的“抗拒為奴”,其二是“國家民族”層面的“抗拒為奴”。前者體現了“個的自覺”,后者體現了“民族的自覺”。楊逵的小說由于特殊的時代和個人原因,其“抗拒為奴”的訴求更多地體現在“國家民族”的層面,更多地出于一種民族救亡的需要,楊逵(包括絕大部分臺灣日據時期作家)實際是以“代言人”的身份,通過小說等文學形式,表達了日本殖民統治下全體臺灣人民的“抗拒為奴”的決心和民族訴求,渴望擺脫日本殖民者的奴役和統治,不能成為日本人的奴隸,尋求臺灣的獨立、尊嚴和富強,體現了一種作為與“個”對立的“眾”的性質的“民族的覺醒意識”。楊逵的小說創作基本是在這個層面上與魯迅的“抗拒為奴”的思想產生契合的。

從“個的自覺”這個角度來說,賴和的小說表現較為明顯,或者說賴和在創作時,尚有這個主觀自覺的創作意識,這一點有別于楊逵,楊逵的小說主要表現“救亡”主題,而賴和的小說雖然也側重表現“救亡”主題,但顯然對“啟蒙”主題有所重視。賴和的小說受到魯迅的“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主義思想的影響,部分小說揭示臺灣下層人民精神上的病態和國民劣根性,旨在“把還在沉迷的民眾叫醒起來”[40],像魯迅一樣,“揭示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小說《惹事》中的熱血青年“我”面對惡意欺凌寡婦的事件,決定伸張正義為她打抱不平,他努力奔走游說,呼吁群眾抵制甲長會議的召開,群眾表面上都贊成這個主張,并對查大人的惡劣行徑憤憤不平,但是到甲長會議召開的那天,群眾卻因為害怕查大人和官府,都來參加會議了,“我”感到“已被眾人所遺棄,被眾人所不信,被眾人所嘲弄”,小說批判了中國農民根深蒂固的“怕官”的心理,暴露了其對權力的畏懼、骨子里的奴性、明哲保身、逆來順受與冷漠的劣根性,沒有“人”的意識的覺醒。同樣的情況體現在《豐收》中,《豐作》中的蔗農添福由于日本制糖會社的巧取豪奪、盤剝欺詐,豐收成災,其他同樣受損害的蔗農們能大膽和公社交涉斗爭,但添福卻不敢參加,“他恐怕因這層事,叛逆公社,得獎勵金的資格會取消去”。雖然這場斗爭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有關,但添福始終對之采取旁觀的態度,作者對添福的態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方面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另一方面也批判了他們懦弱卑怯的性格和被奴役的生存狀態。《斗鬧熱》通過一場街鎮之間費錢費力的、“無意義的競爭”斗鬧熱,揭示民眾麻木和愚昧的精神狀態。他在一篇隨筆中直接對臺灣人的國民性進行批判:“我們島人,真有一個被評定的共通性,受到強橫者的凌虐,總不忍摒棄這弱小的生命,正正堂堂,和它對抗,所謂文人者,藉了文字,發表一點牢騷,就已滿足,一般的人士,不能借文字來泄憤,只在暗地里咒詛,也就舒暢。天大的怨憤,海樣的冤恨,是這樣容易消亡。”[41]這句話其實一針見血地點出了臺灣人(中國人)國民性中的“瞞”和“騙”、卑怯、茍且、健忘等劣根性,所謂的“只在暗地里咒詛,也就舒暢”與阿Q受欺負時所采用的“腹誹”方式并無二轍。魯迅曾經也描述過類似的國民性:“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兵和匪不相爭,無槍的百姓卻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證據。再露骨地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么呢?”[42]在小說《辱?!》中,賴和批判了類似的劣根性,他描畫了出現在臺灣社會中的一種心理現象:“在這時代,每個人都感覺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被壓縮似的苦痛,不明了的不平,沒有對象的怨恨,空漠的憎惡;不斷地在希望這悲哀會消釋,會解除,不平會平復,怨恨會報復,憎惡會減亡。但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茫然地在期待奇跡的顯現,就是期望超人的出世,來替他們做那所愿望而做不出的事情。這在每個人也都曉得是事所必無,可是也禁不絕心里不這樣想。”[43]賴和把這種心理表現稱為“殖民地性格”,其中體現了不敢面對現實、求諸內、耽于空想、軟弱、自欺的心理特征和精神癥候。

賴和的文學表面上呈現出救亡和啟蒙的雙部聲調,雖然在賴和看來,在缺乏現代性的臺灣,啟蒙也是一個重要問題,但賴和(包括其他臺灣日據時期作家)所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殖民地解放的問題,這是他的存在之本,也是他的文學的出發點和重心,所謂“救亡壓倒啟蒙”,“救亡”無可選擇地成為賴和與他的時代的最重大的主題,啟蒙主題則自然退為副部音調,賴和的文學也不例外。[44]李澤厚認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總主題便是“啟蒙與救亡”主題的雙重變奏,“五四”時期則是啟蒙主題占據主導地位,直到1937年,啟蒙主題因為抗日戰爭的遽然來臨而讓位于救亡主題,退居幕后。但那時魯迅已經去世,所以對于魯迅來說,他沒有像賴和那樣深刻的殖民統治體驗,魯迅一生對封建文化的體驗也許更為深刻,所以反封建和啟蒙主義自然成為他文學創作的基點和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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