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幻的窗口:夢窗詞選
- 陶爾夫
- 2762字
- 2020-08-19 14:31:27
又
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①
結束蕭仙②,嘯梁鬼③、依還未滅。荒城外④、無聊閑看,野煙一抹⑤。梅子未黃愁夜雨⑥,榴花不見簪秋雪⑦。又重羅⑧、紅字寫香詞,年時節⑨。 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⑩,雙條脫?。自香消紅臂?,舊情都別。湘水離魂菰葉怨?,揚州無夢銅華缺?。倩臥簫?、吹裂晚天云?,看新月。
[箋 注]
①甲辰:宋理宗淳祐四年(1224)。盤門:蘇州城門名。據《吳地記》載,吳門,嘗名蟠門,刻木作蟠龍以鎮此。又云:水陸縈回,徘徊屈曲,故謂之盤。重午:端午節。
②蕭仙:即端午時所佩之蕭艾。宗懔《荊楚歲時記》:端午,結艾為人,懸門前以辟邪。艾蕭同類,故用蕭字。仙,即結束為人形。
③嘯梁鬼:即所辟之邪。韓愈《原鬼》:“有嘯于梁,從而燭之,無見也,斯鬼乎?”
④荒城外:即盤門外。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⑤野煙:荒郊中的煙靄。張旭《桃花溪》:“隱隱飛橋隔野煙。”
⑥“梅子”句:賀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⑦榴花:即石榴花,別稱安石榴、丹若、沃丹、金罌、天漿等,盛開于農歷五月。韓愈《題張十一旅舍三詠·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因榴花紅艷似火,又于盛夏凋落,故說“不見簪秋雪”。皮日休《病中庭際海石榴花盛發感而有寄》:“風勻只似調紅露,日暖惟憂化赤霜。”
⑧羅:輕軟的絲織品。杜甫《端午日賜衣》:“細葛含風軟,香羅疊雪輕。”
⑨年時:過往時間的約略之稱。
⑩合歡縷:即合歡結,合歡帶,象征男女歡愛的絲帶,或結成雙結以象征夫婦合好恩愛。梁武帝《秋歌》之一:“繡帶合歡結,錦衣連理紋。”《遼史·禮志六》:“五月重五日,午時……以五彩絲為索纏臂,謂之‘合歡結’。”
?條脫:古代臂飾,即腕釧,手鐲,呈螺旋形,上下兩頭左右均可活動,以利松緊。陶弘景《真誥·運象·綠萼華詩》:“贈此詩一篇,并致火澣布手巾一枚、金玉條脫各一枚。條脫似指環而大,異常精好。”李商隱《李夫人三首》其三:“蠻絲系條脫,妍眼和香屑。”吳曾《能改齋漫錄·辨誤》:“文宗問宰臣:‘條脫是何物?’宰臣未對。上曰:‘《真誥》言,安妃有金條脫為臂飾,即金釧也。’”周邦彥《浣溪沙》:“跳脫添金雙腕重。”
?香消紅臂:香,香瘢,即守宮朱、守宮砂。見后《踏莎行》(潤玉籠綃)注⑤。古代女孩有的自幼便在手腕上用銀針刺破一處,涂上一種特地用七斤朱砂喂得通體盡赤的“守宮”(即壁虎,又名蝘蜓yǎn diàn)血,刺破之處留下一個痣粒般大小的紅瘢點,可以同貞操一起永葆晶瑩鮮艷,直至婚嫁破身后才逐漸消失。張華《博物志》卷四:“蜥蜴或名蝘蜓。以器養之,食以朱砂,體盡赤,所食滿七斤,治搗萬杵,以點女人支體,終身不滅。唯房室事則滅,故號守宮。”李賀《宮娃歌》:“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
?“湘水”句:用端午與屈原有關事典。據《風土記》載:以菰葉裹米煮熟,投諸江中,以救屈原,今之角黍是其遺制。
?銅華缺:銅鏡。此用“破鏡重圓”故事。孟棨《本事詩·情感》載:南朝陳將亡時,駙馬徐德言預料妻子樂昌公主將被人掠去,因破一銅鏡,各執一半,為后日重見憑證,并約定正月十五日賣鏡于市,以相探訊。陳亡,樂昌公主為楊素所有。徐德言至京城,正月十五遇一人叫賣銅鏡,與所藏半鏡相合,遂題詩云:“照與人俱去,照歸人不歸。無復嫦娥影,空留明月輝。”公主見詩,悲泣不食。楊素知之,使公主與德言重新團聚,偕歸江南偕老。但此乃反其意而用之,即破鏡不得重圓,故曰“缺”。又李肇《國史補》卷下載:唐代揚州舊貢江心鏡,端午節日江心所鑄也。宋代翰苑進撰端午帖子多用“江心鏡”事典。無夢: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
?臥簫:橫笛。
?“吹裂”句:用“響遏行云”意。《列子·湯問》:“薛譚學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又李賀《李憑箜篌引》:“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譯 詩]
揀一束蕭艾
結扎成人形
當作驅鬼的神仙
據說,兇邪的惡鬼
在屋梁上嘯鬧
至今尚未驅散
寓居在荒城之外
真是窮極無聊
望中只有一抹荒煙
梅子尚未黃熟
愁緒剪扯不斷
再加上夜雨連綿
榴花夏時怒放
從來不曾發現
簪飾過九秋霜霰
又是當年的端午
一重重雪疊的羅衫
被紅色的字體寫遍
讀一讀便口齒留芳
啊,你美好的詞篇
不堪回首的當年
如今,風靜垂簾
誰也猜不透
簾內發生過什么事件
只有當年
偷窺的雙燕
才能把謎底揭穿
五彩絲絳
系于臂間,還有
那雙閃光的金釧
守宮朱的香瘢消失了
舊時那一往情深
化作訣別的恨憾
湘水中的離魂怨魄啊
投給你菰葉卷米的粽子
能否稍稍感到慰安
從此,不再有揚州舊夢
是否因江心銅鏡的殘損
今生難得重圓
橫笛啊,請你盡興奏起
把這黃昏的濃云吹裂
展現出新月一彎
[說 明]
此為傷逝之詞。情感沉痛迫烈,用筆卻婉轉多姿。夢窗在蘇州曾有一妾,后不得已而訣別。因二人情深意篤,以后每逢重午來臨,詞人便不免憶起“年時”之“簾底事”,于是情不自禁地“又重羅、紅字寫香詞”了。夢窗詞中記“重午”情事之詞有《踏莎行》(潤玉籠綃)、《澡蘭香·淮南重午》《杏花天·重午》等多首。按其所寫,也均為憶舊傷逝之作,并都有“香瘢”“香消”之細節。由此觀之,“重午”或即詞人與愛妾結合(或與結合相距不遠)之日,故每當重午來臨之際,便止不住在作品中特為拈出。按,“香消紅臂”“香瘢新褪紅絲腕”(《踏莎行》)中之“香消”“香瘢”,乃指少女之“守宮朱”而言。蓋古代女子有自幼刺破手腕,涂以守宮血以留紅瘢的習俗。此紅瘢點,可以和貞操一起永葆其晶瑩鮮艷,直至婚后“破身”才逐漸消失。(詳見前注l)宋后元、明、清歷代均有此風習。元于伯淵〔點絳唇·后庭花〕套曲:“繡床鋪綠剪絨。花房深紅守宮。豆蒄蕊梢頭嫩。絳紗香臂上封。”明王陵《春蕪記·感嘆》:“傷心縱是驚啼鳥,系臂還應護守宮。”《天雨花》第十八回:“玉人洗手金盆內,見守宮一點尚瑩瑩,便把羅巾拭過渾無見,暗暗心驚自忖心,誰知這等多靈驗,今日方知假共真。”可見此風習在民間流傳之深廣。因端午節紅絲系腕與此“香瘢”相映生輝,在詞人心中留有極深印象,所以每當重午填詞,便免不了要出現這一特寫鏡頭。再者,“揚州無夢銅華缺”之句與《杏花天·重午》詞中“幽歡一夢成炊黍”“知綠暗、汀菰幾度,竹西歌斷芳塵去”諸句一并觀之,詞人可能經歷過“十年一覺揚州夢”之類的生活,又可能在揚州與其愛妾邂逅并最后分手。“銅華缺”,即指詞人與愛妾難以破鏡重圓的愛情悲劇。全篇將重午民間風習與詞人的情感悲劇打并在一起反復描述。下片換頭借“燕說”作側面烘托。“合歡縷”非只言紅絲系腕,實亦暗喻詞人與愛妾之婚嫁情事。“湘水離魂”用屈原投水事典,切重午風習,但實為愛妾亡歿而發。結拍“臥簫”暗用蕭史弄玉故事,并由“新月”引發嫦娥奔月之想以寄托詞人哀思。情濃如酒,意曲層深,雖凄艷入骨,但聲容婉轉,最耐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