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煮豆燃豆萁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4239字
  • 2024-05-24 20:38:12

雪花大團大團的從天上掉下來,洋洋灑灑落在千門萬戶的屋頂,不偏不倚。章敬坤坐在書房門前的石階上,一聲不吭的看著天色慢慢暗下去。在這滴水成冰的夜里,他肯主動將自己交付于嚴寒,無非是想讓心中的悲憤早些封凍。明明已經過去了大半日,左臉的疼痛依舊在灼燒。其實坐得再久也無濟于事,他心里一清二楚,時間不會如愿倒流,不會永遠的停在六個月前,更不會讓他回到父親還活著的日子。那時候,同樣是這一大家子人,卻絕沒有哪個敢隨便抽他耳光,更沒有誰膽敢在除夕祭祖的時候,將他轟出祠堂。

章家是江寧府舉足輕重的大戶人家。外界凡有提到他們的,總不免要感嘆一句家大業大,富甲江南。嘆完了,眼熱一些的還要跟著艷羨起章家的子弟,說人的命,打從托生進娘胎起,就已經寫定了。只要有本事生進章家那樣宗族同堂、共財共居的門戶,便是落了個癡傻,也照樣過逍遙快活日子。旁人的艷羨固然有其根據,但實際上章家也是分家的,只是分的法子與別家不同些。章氏一門經營了四代,財路的大頭在糧米生意上。為了保住家勢不墮,開基立業的曾祖生前定下規矩,已有的生意由每房各挑一名精明能干的子弟共同操持,余下的人皆靠田產地租保障日常生計。到了每年年底,將生意的盈余盤點清楚,四成留存在糧鋪公賬上,兩成抽出來購置宗族的田產鋪面,三成作例錢按各房的人頭派分,一成入族里的公賬,充作義產,專門用來料理宗族私塾、房屋修繕、喪葬祭祀一類的開銷。落選的子弟里,若仍有想在生意上施展拳腳的,需先從店伙計做起,歷練過幾年后,經族里管事的長輩考核允準,方有機會坐上獨當一面的位子。更有志氣的,還可準他從公帳上借些本錢,自己去外地開拓打拼。只是,這最后的一條路尤其難走。畢竟凡做長遠生意,沒有不愛惜招牌的。倘若隨便哪個子弟都能打著自家的商號出去闖,折了本錢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怕砸了口碑和信譽。正因如此,這條規矩明面上雖在,但幾十年間沒有一個人能從族里的公賬上借到本錢——章建忠也不例外。

作為二房里不受待見的庶子,章建忠年輕時也曾在自家糧鋪做過幾年事。后來實在不愿意天天叫人騎在頭上使喚,便央求他母親賣了陪嫁,湊了些本錢做起小買賣。折騰了兩年,有了些起色,又從外頭再借了些錢,才終于做起自己的糧米生意。再后來,又過了好幾年,直到他開始在淮南立住腳,族里這才同意他掛上章家的商號。自己的鋪面想跟自己姓,竟是這樣的不易!那時的他已然料到,要讓自己的小兒子跟自己姓,必定更艱難。畢竟,就連章建忠的親爹也早就放了話出來,說但凡自己還有一口氣在,決不讓兒子將那來路不明的外室領進門。橫豎他的正統兒媳婦早就替他生下了孫子,香火既然無虞,外邊那條有辱家門的血脈自然也就沒什么可稀罕的了。

然而,嘴再硬,硬不過命。章老爺子的這口氣,沒撐住幾年就散個干凈。他死以后,章建忠馬上找到族里的宗長,明著是商量父親的喪事,暗地里打的卻是另一把算盤。他知道,族里的公賬這些年因添丁進口、背地挪用,早就入不敷出。募資修繕祖墳的事,吵了多年,始終沒見動靜。一面是管照生意的幾房不讓步,說年例里已經單獨抽過份子錢,不肯再給。一面是余下仰仗地租的子弟們個個咬牙切齒,說有錢的不敢算計,偏偏要從他們這些餓死鬼嘴里奪食。章建忠不缺錢,這些年他在荊湖兩路的生意日漸做大,一個人賺的快要趕上一大家子了。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他的錢既然能修得了祖墳,當然也能送兒子敬坤入族譜。

嘩啦嘩啦,是噼啪作響的爆竹聲從院子的西邊傳過來。即便悶著頭坐定在大雪中,章敬坤依然可以肯定這聲音來自后院的戲樓。照慣例,每年的除夕族里都要請戲班子來家里,唱守歲的連臺戲。往年這時候,他一向是跟父親一起坐在前排,嬉笑著朝臺上拋金灑銀打賞戲子。怎么如今竟落魄至此了?敬坤到底沒忍住,眼淚順著臉頰無聲的滑落。他姓章,勾心斗角、窩里算計,是他天生的命。在這樣的一個家里,孤兒寡母自然是專門拿來欺侮克扣的。可是,泗州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半年前,死皮賴臉的跟著父親去謝家赴宴的,是他大哥章敬乾。老子叫人給殺了,兒子卻醉到隔天上午辰時三刻才醒的,還是他大哥章敬乾。一清二楚的事情才過了幾個月,怎么就變成了他敬坤母子是罪人?章敬坤驀地從石階上站起來,抖落一身雪白。

在敬坤身后,小院的后屋正房內,李娘子正歪在榻上,感受著胸腔里的氣血在不受控的翻涌沖撞,撞得她渾身止不住的發抖。巡夜的仆役方才從院外路過,聽更鼓已打到三點。她睡不著,太多的低聲私語一直在耳畔吵鬧不休。有藏在風聲里的,從窗縫中鉆進來,隔一會兒就同她報一次信,說她兒子仍在雪地里枯坐著;有混雜在賀歲爆竹聲里的,肆無忌憚的沖到面前,笑她死了丈夫又防不住算計;還有偷偷潛進她自己的嗚咽與簌簌落淚聲里的,滴滴答答倒灌進心里,把上午祠堂內的鬧劇活靈活現的復演了一遍又一遍。“原是怪我沒用,勸不住建忠的性子,當年任由那禍害進了門!我只道,她雖是個賤胚子,可生出來的兒子到底是章家的種,不收進來對不起祖宗!我想呀!那么小的一個娃娃,便是這樣卑賤的出身,可只要進了家門,有眾多叔伯兄弟從小教化著,日后總是能向好的。也是怪我瞎了眼,昏了頭,沒看清這野種竟是個喪門星轉世。”李娘子沒有資格祭祖,然而流傳在下人之間的風言風語,已足夠她在腦中還原上午祠堂里的情形。孫娘子同她兒子敬乾的嘴臉,雖未親見,勝似親見。

好日子到頭了。早在接到章建忠死訊的剎那,李娘子就一清二楚。盡管如此,直至除夕之前,她從未感到過慌恐。對于生活,李娘子一貫有著根深蒂固的警惕。這警惕受到街頭乞討的洗禮,經過酒樓賣唱的培育,早就成為她靈魂中無法驅除的一部分。這警惕讓她在無數個品茶賞花的悠閑午后,依然惦記著將剛褪去稚氣的兒子送到糧鋪里歷練。丈夫的橫死,對她不啻是一個打擊,但這打擊傷不到她的根本。她還有兒子!早在幾年前,她那二十出頭的兒子就憑借接管淮南六州的生意,替他們娘倆在族中撐起了一片天!她原想著,眼下只要守好手里的鋪面,假以時日必能重振威風。可千算萬算,終究棋差一步。章建忠死在謝宅的時候,確實是老大敬乾陪著的。可謝家住在泗州,而章家在泗州的糧鋪已由敬坤打理了三年多。孫娘子心眼兒多,暗中拉攏了幾個輩分高的宗親,悄悄在族里散播謠言,說都怪敬坤在泗州胡作非為,跟許多人結下了梁子,這才連累親爹受害。“要不然,怎么人在江寧府的時候還好端端的,偏偏一入泗州的地界就給沒了。”

其實,人怎么死的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日進斗金的鋪面。孫娘子為此已在背地里許了諾,只要能將李氏母子掃地出門,歸屬敬坤繼承的那份產業,敬乾愿意同族里對半分。可饒是如此,族里管事的幾個老頭子仍然期期艾艾。孫娘子起先還當他們狠不下心,軟磨硬泡了許久才曉得,人家不過是嫌她手段有欠高明。“敬坤這孩子,在外頭長到快五歲了才進的我章家的門。建忠在世的時候,大家讓著他的脾性,不敢當面說。其實何必多說?單看孩子的長相,鼻子眼睛哪一點兒像他。我們是體面人家,敬坤他娘舊年干過的營生,大家心知肚明,毋再多說。總之,來路不明的血脈要不得,只是這逐出去的名頭需慢慢找。動作急了,叫外人看穿了,臉面上不光彩。”長房老太爺的一番話,說得云淡風輕。

好日子到頭了。李娘子一動不動地歪在榻上,反復回味著別人替她織就的陷阱。突然,她猛地坐直了上半身,掏出手帕一把抹掉眼淚,發狠地掐住自己腕子內側的一塊肉,下重力去擰。不能哭!她不能哭!像她這般出身的人,實在沒有資格哭。她的眼淚是下賤的——同她的出身一樣,越流越使旁的人覺得她虛偽可憎。世人的憐憫,從來只賜予濃墨重彩渲染過的、畫進畫里的苦難。它們苦雖苦,卻是美的,是可以裱起來掛在墻上呼喚后人效仿的。譬如忠于商紂,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又譬如,為了繼母的胃口,大冬天在封凍的河面上,穿著單衣薄裳破冰求鯉的王祥。再不濟,也得是個在家中受了半輩子凌虐的寡婦。這婦人必得先將她磨到只剩下一口氣吊著,再叫她在丈夫歿了以后,賣光了陪嫁奉養公婆,含辛茹苦拉扯繼子,如此當牛做馬二十年,臨到要死了,還要再趁著最后一點兒力氣,挖出心肝來供給菩薩,求菩薩保佑夫家興旺昌盛。唯這樣的苦難才是美的!越慘、越血腥、越沒有人味兒,就越美!唯這樣的苦難才值得憐憫!且也只能遠遠的憐憫,斷不能伸出手去扶救!一扶救,一有轉圜的余地,一切就都給玷污了。原先的美蕩然無存,原先的苦難也立時墮落成蓄意有所圖的陰謀。

李娘子知道自己不是那類可以得到憐憫的寡婦。死了丈夫還能勻出心思來為將來做打算,就憑這一點,莫說是族里的人,就是街面上八竿子打不著的地痞流氓,也敢理直氣壯地明著算計她。算計就算計吧!人生在世,誰還沒個高低起伏?瞎子都能替明眼人算卦指路,草包當然也有耀武揚威的時候。話雖如此,她到底還是越想越憤恨。恨了半晌,直憋悶到胸口快要透不過氣來,才放下懷里的湯婆子,拿起一盞燭火走到妝臺前坐下。銅鏡里,她的樣貌仍跟半年前差不多。眼角隱約的皺紋,鬢間暗藏的幾根白發,都跟半年前丈夫啟程去泗州時差不多。只是眉毛不太一樣——啟程的那天早上,她的眉是他畫的。恍恍惚惚的愣怔了半晌,李娘子伸手從妝奩里取出石黛,對著銅鏡強扮了個笑臉,一邊顫手描眉,一邊輕聲唱起章建忠填的一首《蝶戀花》。可是歌不成歌,調不成調,嗚嗚咽咽地起了個頭,便再也唱不下去了。詞曲里的美都是虛的,蓋不住生活的鮮血淋漓,朝不保夕的當口,哪還能扯著死人不撒手?

日子悄然而逝,任由陰謀詭計潛伏在時間的暗流里,將平靜沖得七零八落。焦慮在章敬坤母子心中快速發酵,最終具象成無數細微的征兆,散落于生活點滴:宗親們背地里的頻繁小聚,仆役間口口相傳的只言片語,還有糧鋪方面密集而突然的人員調動……時間久了,母子二人不免變得格外多疑,連看隔壁院落飛過來的麻雀,都覺得它是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蓄意偷聽。敬坤寢食難安,與母親再三籌劃,最終決定兵行險著。不久之后,在清明家祭的籌備會上,他搶先跳了出來,打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死的,抓到兇手便都清楚了!”

章敬坤要去泗州查案。這與其說是破釜沉舟,不如說是窮途末路。當家的幾位宗長心知肚明,卻也不加阻攔。去年事發過后,不光章家上下打點,謝家一樣也是四處使力。可折騰大半年,官府竟然沒查出半點兒眉目來。這案子是個死局,大家心照不宣,否則好端端一個巴結官紳、壓榨富戶的機會,如何能幾經推脫,最后落在一個剛中榜的愣頭青手里?既然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不如就由著章敬坤去啃,等過了幾個月仍舊一無所獲,再分產業就有說頭了。臉面雖然不值錢,但吃相若能好看些,章家的各位叔伯不介意緩一緩。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投市| 泰来县| 广宗县| 澜沧| 韩城市| 禄丰县| 安宁市| 大方县| 岐山县| 房山区| 东光县| 上虞市| 永定县| 云和县| 长岭县| 永靖县| 乐山市| 论坛| 明溪县| 崇仁县| 桦甸市| 白城市| 罗山县| 阳泉市| 姚安县| 乌拉特中旗| 襄垣县| 文昌市| 寿宁县| 宣恩县| 镇宁| 都安| 梁山县| 长武县| 红桥区| 扶绥县| 墨脱县| 花莲市| 定陶县| 修水县| 新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