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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浮翠榭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5011字
  • 2024-05-22 23:30:18

遵照母親的吩咐,謝樸怡帶著許任愚把前院各處大致走了一遍。出了拂羽堂,由正屋旁邊的穿堂進入前院的第二進院子。宅里人慣叫此處作“后庭”。后庭的主體建筑仍是一排面寬五間、進深兩間的正房。只不過,房頂是單檐懸山式的,房屋的整體外觀也比第一進主屋靈動許多。除此之外,后庭兩側緊挨著隔墻,還各建了一排卷棚硬山頂的耳房。庭院的正中間另設有一座十尺見方的花壇。花壇里最奪人注意的是一塊兩人高的太湖石,造型之奇巧乍看宛如是哪位神仙將自己寓居的萬仞高山微縮了放置在這里。去年辦祈福宴的那幾日,謝宅這前后兩進正院便是供賓客宴飲的主場地。

除去正院,東西兩邊的跨院那時候也是一樣的熱鬧非凡。西跨院這頭,在側廳里安頓著賓客的下人們。側廳往后,依次是茶水院和廚伙院——這兩處當然是忙得腳不沾地。東跨院的光景也如出一轍。車馬院自不必說,由它往后緊連著的是管事房、賬房、銀錢庫這三進要緊的院落。物資采買、銀錢收支、人力調配……祈福宴的大小事務一多半都同它們有牽扯。

謝宅的構造,按宅子里的下人們在私底下的說法,叫做“眾星捧月,前院后園”。所謂的“月”,自然是主子們日常活動的區域,也就是這后半句里說的“前院后園”。前院便是當先的兩進正院,宅內人慣稱之為前庭和后庭,是謝家會客宴請的所在。至于正院后頭面積廣闊的后園子,則是謝氏一門的起居住處。而拱衛著這些地方的“眾星”,便是正院兩側的跨院,以及跨院再往后、緊圍著后園子的一圈相對窄小的裙帶房。“星”與“月”之間有隔墻作界,往來通行全靠開在前庭隔墻上的垂柱門,以及連通前庭與后庭的穿堂側門。

樸怡領著任愚把后庭和兩側的跨院大致看了一遍,湯海帶著兩個女使在他們身后陪著。“那天晚上,我爹爹便是從這兒帶著魏章兩家的貴客進的后園子。時間約莫是戌時初刻。”走到后庭西北角的一扇垂柱門跟前,樸怡停下了腳步。由后庭進后園子,入口只有兩處,便是正屋兩旁、開在后園子圍墻上的兩處角門,也就是宅內人慣稱的“二道門”。二道門里是謝家的閨闈重地,因此這兩處角門從來都是日夜有婆子值守的。平日里除了主子以及專在后園子里伺候的一眾女使,便是總管事湯海想進去,也得報了主子特準才行。去年遵照游方僧的叮囑,謝家的祈福宴請的全是男賓,連日應酬也都由謝盛輝父子二人當持,女眷們均在后園子里回避歇息。正因如此,那幾天謝家特意調派了比平時多一倍的人手看護這兩處角門——新添的看守全是人高馬大的男仆。有了這一重保障,外頭的人除非是由自家主子親自陪著,否則一概不許入內。

任愚略顯拘謹的走在樸怡身旁,不時出聲應和幾句。其實,案子的大體經過他早已了然于心,這趟來主要是想將前期查問到的情況以及看卷宗時產生的懷疑,在與實地的對照中逐一驗證補充。因此,他的注意力一半都放在了宅子的環境構造上。與外庭相較,謝宅的內闈不啻是另一重世界。跨進二道門,腳下的路面立刻由原先的青石板變作了鵝卵石鋪成的羊腸小道,視野也急速收束。小道的左手邊,緊挨著院墻的一小塊地方,用湖石砌了個約莫五尺見方的荷花形淺水池,池底鋪著細沙,池中怪石堆疊,是仿照海外蓬萊造出的一座微景。仔細看去,池水里頭還游著一群小銀魚。蓬萊池的后頭是一大片掩映的翠竹,橫向縱向的延伸開去,屏障似的截獲了所有遠眺的企圖,以柔軟的身段逼得來人的目光急轉向右邊去——右邊是望不到頭的絢爛!緊貼著分隔后園子與后庭的圍墻,一排齊肩高的紅桎木護衛在那里,紅桎木的上頭又另鋪陳了一排連翹。上上下下正逢花期,淺眼望過去,仿佛是一層轟轟烈烈的梅紅色的云彩,托舉著頭頂明黃燦爛的圣光,大剌剌的直延伸到視覺的邊緣。

繼續往前走,兩旁簇擁的花木愈發叫眼睛應接不暇。披霞戴錦的紫荊,瑩白似雪的梨花,還有粉嫩的胭脂色的垂絲海棠,這里一叢,那里一抹,不知不覺就把人引到了一座橫跨于小河之上的軒閣面前。閣子門頭上照慣例掛著一塊匾額,上頭寫著“玲瓏軒”三個大字。“凡是從西角門進的園子,不論想去哪處院落樓閣,這玲瓏軒都是必經之地。”樸怡一邊說著,一邊將任愚請入了這處堪稱宅內精巧之最的建筑。以“玲瓏”二字命名這處不與周圍草木爭風頭的水上閣子,尋常人見了多以為過譽,只有深諳建造之道的人方才曉得,這不過是據實之言。正如謝盛輝自己曾說過的,玲瓏軒是后園子里最通透也是最閉塞的所在,是矛盾與詭計的具象體。說它通透,偏偏總共也就這么大點兒地方,內中構造更是曲曲折折,除了時不時遇到的一兩扇窗戶,人在其中便再無機會瞥見外面的景色。可要說它閉塞,這里卻偏又是后園中最通達的樞紐。自玲瓏軒的西門出去,沿著蜿蜒小路可直通客院松泉館。北門出去了,則能一路走到謝盛輝的內書房始契齋。至于樸怡和任愚這會兒,是從東北門出來的。一腳踏出門外,遠遠的就望見棲霞湖。占著巴掌大的一塊極不規則的地方,不設隔扇,不掛簾幕,卻能做到內中錯綜曲折,每一門、每一窗的對景各各不同。

任愚跟著樸怡走出東北門,借著玲瓏軒架高的地勢,將視野驟然放開。西北方向,一座重檐三層小樓在遠處遙相對望。東北方則能看見一處湖邊水榭。至于正東邊,一座風光秀麗的小山丘傲然睥睨。山丘頂上,還據高建了一座四角攢尖涼亭。除此之外,遠處茂盛的樹木,近處芬芳的花草,還有身旁廊檐底下金絲籠里的鳥雀,全都在同一時刻擠到了眼前。遠景近物,無一不美得如同世外桃源。然而,所有的這些美,都沒能贏得任愚的驚嘆。又或者說,是所有的驚嘆還沒來得及迸發,便在瞬間收束于一片吸飽了陽光的花瓣上。那是樸怡轉過身同他說話時,衣裙間飄下來的一瓣海棠。任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那瓣海棠,在空中兜兜轉轉,盤旋了好幾圈。花瓣悠然落地,整個世界也突然就此定格。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任愚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驚詫于自己的雙腳竟然感受到了花瓣落地時的震顫。這震顫從腳底傳進心里,又在心里凝結成了一枚種子,深埋下來。只是,他也悲哀的曉得,這是一枚錯過了時節的種子,注定沒有見天光的那一日,只能如此永遠的埋葬。

樸怡聽不見任愚心里的哀悼,仍是照常在旁引路。沿著蜿蜒的花園小徑又走了一段,來到一處水面開闊的人工湖邊。順著湖畔小路向東再走上一段,一座通過白石橋與湖岸相接的水榭近在眼前。“到了,浮翠榭,那天爹爹他們便是在這兒小聚。”樸怡停下腳步,向任愚示意。

水榭距離湖岸大約三四丈遠,是通體木造的四面廳式樣,面寬三間,進深兩間,建在漢白玉的石基上。由于四面環水,石基露出水面的部分便特意砌成了兩層,底下的一層做成親水平臺,平臺之上再砌月臺。至于水榭內部,為了便于觀景,亦無阻擋視線的隔墻,只單靠屏風、博古架一類的家具,將室內空間大略隔成三段。東西兩段分別圍繞著琴桌與棋桌來布置,中段空間則是擺放著桌椅的茶室。為了方便任愚內外查看,一進浮翠榭,樸怡就立刻吩咐女使們把屋子的格子門、長窗全部敞開。

“好囂張的兇犯!”仔仔細細查看了好幾遍過后,任愚忍不住一聲長嘆。這浮翠榭如此通透,里里外外尋不到半個可供犯人藏身偷襲的地方,使任愚先前的一些猜想自行瓦解。

“誰說不是呢。”樸怡伴著任愚從屋里走了出來,緩步踱至北側的親水平臺。謝宅的后園子因是主子們的起居處,平日里除了謝盛輝父子以及一兩個貼身伺候他們的小廝,再沒有哪個男丁入得了內。案發時就更甚,整個園子里除了浮翠榭的三人,余下的全是女眷和女婢。這些人里有一個算一個,后來都叫州衙細細查問了好幾遍,沒有一個具備行兇的條件和能力。兇手是外頭來的人,宅子上下為此人心惶惶了好幾個月。畢竟,謝家的后園子是個內園,四周的圍墻并不直接臨著街面,在園子的圍墻與宅子的外山墻之間,還夾著一圈裙帶房。這些房院,或是用作庫房,或是作繡坊,又或者是下人住的仆役房,總之都不閑著。那兇手要進來浮翠榭,須首先翻過高大的山墻進入裙帶院,而后再從裙帶院翻圍墻進園子。進來了也還不算完,浮翠榭的北邊隔湖正對著暢清亭,西北又與謝家的藏書樓太玄樓遙對,正南面還有究極丘上的攬月亭居高俯視。水榭里但凡有個人進人出的,這幾處都能瞧見人影。“至于東面,你看,離著游廊也不很遠,照樣能將這邊看個一清二楚。”樸怡所說的游廊,是浮翠榭東側、將棲霞湖劈作兩半的一道曲形復廊。廊子的雙坡頂之下,由正中的一道隔墻將其分隔成左右兩條通路。隔墻上每間隔一段距離便開設有形狀各異的漏窗。正因如此,無論是東西哪一側,只要廊子上有行人,必定瞧得見水榭周圍的情形。

任愚在心里連聲嘆氣,又問樸怡道:“除了后庭的兩個角門,這園子可還有其他的出入口?”

樸怡道:“有倒是還有兩處。一處是后園門,也是有人看守的。而且,那里與宅子的后門只隔了一道影壁,等于是由前后兩班人一同守著。剩下的就是西側門了。這道門離母親住的禮佛閣很近,出去了正對著庫房院,是專門開給她的,旁的人沒有鑰匙。這道門難得開上一回,除非是去庫房收放、清點物件,平日里都是鎖著的。”

許任愚臨湖而立,擰著眉頭沉默不言。能在這樣的地方入室犯案,連殺三人而不叫旁人窺見半點蹤影,兇手不僅要對謝宅的構造了如指掌,更需摸清宅內人的動向。為什么兇手選在祈福宴的第四天動手?照任愚的推測,多半是宅子里沒有內應,兇手只得花費一兩個晚上提前探路。但是,又為什么偏要挑在舉辦祈福宴的時候動手?宴請的那幾天,謝家雖然人多客雜,多了許多生面孔,但宅子的出入口卻是比平常更加嚴防死守。特意選在此時此地作案,兇手不僅要對自己的武藝以及脫身之法有絕對的自信,更要具備強烈到近乎挑釁的動機。以無所遮擋的湖中水榭作舞臺,拿身家性命冒險,唱一折驚悚戲,在謝家聲望正隆之際,憑借一劍封喉連殺三人,為空前的輝煌落下血色句點。他的真正目的難道僅僅就只是為了殺人?

樸怡瞧任愚一直怔怔盯著湖對岸,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家里的人,莫說是我和四妹妹,就是我大哥,也是事情出了才曉得爹爹還認識魏、章兩位叔父。”依照仙僧指點,祈福宴須請足賓客七百人。謝盛輝因此給不少久未謀面的故友也送了帖子。事發以后,謝家也是苦思冥想了好幾日,才終于記起自家與魏、章二人的淵源。當年謝盛輝在泗州作通判時,魏云峰亦在州衙當差。只是二人交情不深,在謝盛輝調去萬州以后,就無甚往來。至于章建忠,大家只曉得他多年前就已在城中開了鋪面,說起謝盛輝是何時與他相識的,家中竟無人知曉。

任愚輕輕嘆了口氣。前些天翻看案卷的時候,他也曾仔細查閱過,魏云峰是元祐元年辭了州衙的差事,回到盱山縣的老家行善濟世。直到此次赴宴之前,他已十多年未曾踏出過縣境一步。至于章建忠,因其多年南北經商,行蹤交際廣雜難查。許任愚私心推測,既然謝盛輝單獨請他二人小酌,想必魏、章之間彼此也是有交情的。而若又以魏云峰的經歷來推斷,則三人的相識多半是元祐元年以前的舊事了。然而,不管相識于何時,稍加推測便可曉得兇手是沖著謝盛輝來的。畢竟,以魏云峰的經歷,實在不太可能結仇。而若想殺的是章建忠,兇手無論如何也犯不著冒險來謝家動手。“禍事出在視野如此開闊的地方,家中竟沒有一個下人撞見兇犯?”任愚不禁追問。

樸怡無奈的搖了搖頭。按照一貫的規矩,浮翠榭是家中專待貴客的地方,倘若屏退了仆婢,便再沒人敢來打擾。即使真有什么需要,也必得謝盛輝親自出來傳喚,旁人才能進去。

如此說來,這案子竟是半點線索也沒有,卻要從何查起?任愚默不作聲地盯著青綠色的湖水暗暗發愁。盯得久了,只覺得湖里的影子不是影子,而是他自己失足落水的魂魄。那綠森森的魂影,浸泡在水里定定的望著他,仿佛是在欣賞他一籌莫展的苦相。而他自己也在岸上定定的望著水里的鬼魂,瞧它拼了命的想抓住什么東西鉆出水面,卻又無處借力,眼看就要憋得透不過氣來了。惶然之際,湖面上突然水波一蕩,返照的陽光射入眼睛,仿佛是老天爺有意將任愚從思緒中驅逐回現實。他猛然醒過神來,抬頭一望,只見日行當空時近晌午,趕忙揖手向樸怡告辭,生怕再多耽誤下去,便要叨擾主家備午飯款待了。樸怡頷首還禮,并不多做挽留,只轉頭吩咐女使讓車馬院為簽判備車。

循原路折返,樸怡將任愚送回了前庭。在那兒,方押司早已等候多時。稍作辭別過后,同先前來的時候一樣,仍由湯海送他們二人出宅子。大門外,謝家的馬車已經準備就緒。任愚正待要上車,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先前謝夫人的一番話,遂留心去看大門口的鐘花櫻。果然,那兩棵樹仍是光禿禿的,只不過枝條上已長出了不少花苞,一個個的都還包裹在深褐色的外衣里,尚未探出腦袋。只有低處的一根枝條,在梢頭已有一朵到了將開未開之際,花苞的側邊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一抹呼之欲出的淡粉色,遠看上去如同一個含蓄的信號,一句即將應驗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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