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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形與影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5309字
  • 2024-05-17 17:17:58

苗森送來的箱子里,竟然藏了這么一個悶聲雷!巡河歸來,許任愚面上不作聲,私底下已是連著好幾夜都沒睡踏實。稀里糊涂接在手里的這樁命案,打眼瞧只關涉謝、章、魏三家,可抽動一根絲,扯壞一匹錦,背后的勾連實在大意不得。就說謝家,除去謝盛輝那幾個頂著一官半職的宗兄族弟,他夫人的娘家也頗有來歷。據(jù)張修的消息,胡家跟沂王曹佾沾著親。沂王曹佾,這是何等顯赫的人物!祖父乃開國大將曹彬,親姐姐又做了仁宗的皇后,自己還冠著“王”的封號。雖說他本人死了已快八九年了,可放到謝家身上,便是這點兒追到陰曹地府的關系,也仍能在陽世替他們撐著幾分威懾力。更何況,謝盛輝的兒媳婦是江州姜氏的女兒,她一母同胞的兄弟現(xiàn)如今正在西北前線替官家賣命。單是謝家這頭,稍不留神興許就成了告御狀,更別提還有個廣通門路的章家。許任愚一面焦急,一面也氣惱。頂天不過是幾句提點的話,費不了什么事,可苗察推偏偏不吱聲,這不是存心等著看自己栽跟頭么?任愚自認熱血衷腸,到任以來從無怠慢越軌的舉動,卻不想落了這么一個局面。難怪古人說,憂民濟世是鴻鵠志。必得在虛空里浮著才好指點江山呢,若不然,你且請它落下地來看看,憑是多高貴的雁鳥,一樣叫人網(wǎng)了去做盤中餐。

之后的日子里,許任愚多方查探,參照案卷把知情的差吏問了個遍,企圖借助他人的記憶重返兇殺夜。然而,當事情的脈絡逐漸清晰,任愚的疑慮也與日俱增,尤其是在聽說了馬家的案子以后。

馬家搬到青草巷,是前年春天的事。在那之前,他們已在泰豐街住了好些年——就住在謝宅里。馬康第一次見謝盛輝,是二十多年在京城朱雀門外的狀元樓。那時謝盛輝在京趕考,臨到考前,貼身伺候的仆役卻病死了,只得火急火燎的托了伢儈就地雇個替補。這替補便是馬康。二十出頭的他,從此跟在主子身邊南來北往,由跑腿小廝一步步做到管家的掌事。可以說,沒有馬康,就沒有謝家在泗州城的宅院。元祐元年秋,謝盛輝結束了泗州的職任,奉旨遷調萬州。依本朝法度,官員赴川峽四路履職,不得攜家屬同往,加之泰豐街的宅子那會兒才剛動土,謝盛輝因此將馬康留在泗州給娘子做幫手。宅子修了三年多,直到謝盛輝調職回京的前夕才竣工。那之后,謝夫人便舉家北上,與丈夫團聚去了。故此,隨后在濟靈山南麓建起來的避暑莊子,只是經(jīng)謝夫人定下圖紙,實際的修屋架梁,全靠馬康跟他兩個兒子操持完成。正是這樣的肱股親信,在謝盛輝辭官歸泗的次年,搬去了青草巷自立門戶。

有關馬康的出走,據(jù)他本人生前的說法,是為了給兒孫留點兒念想。二十多年來,他替謝家忙前忙后,買田置地,修完宅子修園子,修完園子修莊子,修到最后,自己也動了心思,想學著東家給后人置些產(chǎn)業(yè)。他說他記著恩情,一直守著泗州的宅子,直守到主子回來了,才將這點兒私心說出口。旁的人聽了,無不點頭感佩。泗州有句老話兒,叫做“恩情如水往下流”,意思是說做爺娘的,天然惦記著為子女鋪路。這傳了幾千年的人倫,想必謝盛輝最能體會,所以后來才不惜本錢的給馬家送喬遷禮。大到田莊,小到金銀器,感念得馬康逢人就嘆自己造化好,遇上了再世的菩薩。只可惜,他的造化好歸好,卻不長久,轉年二月就遭人滅了滿門除了根。大約是緣分未盡,到了六月,他那重情重義活菩薩般的前主子,也追著他投胎去了。

城里到處是流言蜚語。起初,傳得最盛的說法,是怪馬家太過張揚露富,招惹兇賊翻墻盜財,引發(fā)了人命案。然而,到后來連謝家也出了事,風聲便全都轉了向——謝宅里金玉滿堂,卻也沒聽說丟什么物件哩!若不是圖財,那多半就是仇殺,而且是連主子帶幫兇一并殺了!可若是仇殺,這戲便要換個本子唱。因為早在四月初,縣衙方面就已宣布馬案告破。謀財害命的流匪經(jīng)州衙復審,報本路提刑司核準,早就斬首示眾了。鼓噪了一個多月的“破案如神”的佳話,至此壽終正寢,坊間紛紛改口說官府殺錯了人。畢竟,兩起案子連行兇手法都如出一轍:翻山墻入戶,悄無聲息地照著脖子一刀斃命,連殺數(shù)人。這樣上成的武藝,在泗州地境可少見得很吶!

謝家的案子到底該怎么查?倘若串起馬案找線索,稍有差池定會與知州乃至本路提刑司結下梁子。可若閉上眼睛棄馬案不顧,眾議難平是一方面,怕只怕謝家也不會善罷甘休。連日的倒春寒讓早春的夜里格外清冷,坐得久了,手腳都是木的。許任愚收起卷宗放至一邊,將案上的油燈移到近前,伸出兩只凍得發(fā)僵的手攏住搖擺的燈焰,想從昏黃的光暈里借些熱氣。然而,手剛罩過去,屋子里霎時就暗了下來,連周遭一尺見方的事物也看不真切。晦暗之中,他緩慢的轉動著頭頸,想松一松酸脹的脖子,不料一轉頭,倒被自己的影子唬住了。悄然間,原本清瘦的身形輪廓,已經(jīng)膨脹成黑魆魆的龐然怪物,被牢牢釘在背后的墻壁上,做了那燈的囚徒。

“官人覺得冷,喚我來灌個湯婆子便是,怎的這樣委屈自己?我上外頭打水回來,遠遠的瞧見書齋里昏沉沉的,還當是燈油燒盡了。”明東敲門走進來,看見屋內的情形,不及擱下手里的油壺,便要轉頭去取湯婆子。

“不礙事,時候也差不多了,明日還需上謝家走一趟,本就打算歇息了。”

“說起謝家,我今兒個倒是從方押司那兒聽了幾句閑話,還關系著張司理呢。”

“張修?”任愚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正預備抻一抻胳膊,聽了這話倒也沒往心里去。

“可不是!”明東將油壺放在窗邊的條桌上,走到案前替許任愚收拾筆墨,“您想呀,他連巡河這樣不挨邊的事兒都肯陪著,輪到探查兇案現(xiàn)場,怎么就辭了?講道理,這一宗倒是跟他的職分扯著點兒干系呢。”許任愚聞言,苦著臉笑了笑,不應聲。明東繼續(xù)道:“我聽方押司說,他們兩家是有舊怨的。早些年,城里有破落戶賣祖產(chǎn),其中北郊濟靈山腳的一大塊地方,風水極好。當時是張家搶先得著信兒了,趕上門去付了定錢。哪曉得前腳剛走,后腳就叫謝家截了短。”

任愚奇道:“定錢都給了,還能截短?”

“謝家放了話的!甭管那頭出多少,這邊一律照著雙倍的給!”

任愚不禁皺起眉頭,道:“如此卻是有些失道義。”

“說的是呀!張家是住在老城里的門戶,自己的根就扎在這兒,多少年的威望了,倒讓一家外來姓打了臉,哪里就甘心?眼見謝家口中奪食,大張旗鼓地修起隱水塢,遂咬牙上對岸的都梁山高價盤了一塊地,兩家子人隔著江河打擂臺,就此結了怨。”

“難怪呢。看來謝家的事情,以后須少去麻煩安原兄了。”

“就憑這句話,可見我家的官人賢良方正!不怪是趙官家欽點的人物,這樣寬厚,如今的世道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見幾個了。我要是早幾年遇上您,不曉得該省下多少苦難!您是沒見過,像我這樣打娘胎里就是苦力命的人,日子多難挨!我呀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的,東家求西家討,實在餓急眼了,也有上酒樓食肆的門口撒潑打滾的時候。抱腿拽衣裳不體面,攪別人的營生不厚道,這些我都曉得,可有什么法子?世上那么些個憋著壞的人,總要先保住自個兒啊!”明東看不得許任愚那樣老實,想旁敲側擊地勸他幾句,可又怕顯得太逾矩,所以一番話說到最后,假意舉起袖子來拭眼角,道:“五大三粗的一個人,學著小娘子似的在這兒哭天抹淚,叫官人看笑話了。”

許任愚只道他是說動了傷心事,情難自抑,急忙勸解道:“哪里的話,一家有一家的難處。”

明東又道:“官人說的是,我好歹是老幺,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頂著。似官人這般,又是家里的長子,先老爺又走的早,老夫人和底下的二哥兒就全指望您哩。不是我說,這世上到底是黑心的人多!瞧瞧那苗察推!藏奸使詐的時候不作聲,臨到要擺酒收喜錢了,巴巴的趕來送帖子。我今兒個合計了一天,倘要照著這邊的常例給,只怕月底就沒有余錢寄給老夫人了……”他一邊說,一邊偷偷的拿眼角去探許任愚的臉色。

任愚怔了一怔,半晌方道:“該給便給吧,畢竟是他母親的七十大壽,免得惹閑話。過些時日,你到街面上找個鋪子,把我俸錢里賜下來做春衣的幾匹綾和絹賣了,多少能換幾貫錢。說起來,你跟著我也很有幾個月了吧?從京城輾轉到泗州,受了不少累,也是苦了你了。不早了,歇息吧。”

“官人這是哪兒的話,您是我的貴人!”明東連忙端起案上的油燈,替許任愚掌著光。二人就著那微弱的亮光,一前一后的出了書齋。

次日上午,許任愚帶著方押司前往謝宅。謝家所在的泰豐街位于新城的北三廂,任愚因想順道見識一下泗州城內的煙火氣,便沒讓衙門里安排車馬,走著去的。二人趕了大早從簽廳出發(fā),出內城的譙門,沿著復郊街往西走,就近在城隍廟外的李郎饋食店吃了些乳餅和冬凌粥,這才掉頭直奔西南角的香華門。出了香華門,過風雨橋,再從迎華門進入新城。新城因不似老城那般有官衙駐扎,故而只砌了外城這一道城墻,里頭并未再辟內城。

“枉小人活了四十幾歲,到今日才算是真正見了世面,曉得了天子門生到底是何等的人物!”方押司因要替許任愚引路,所以同長官并排走。從簽判廳去謝家,步行少說也得走上一個多時辰,方押司好些年不曾受過這種累,一路上腰酸腿乏,心里早就罵開了,惟嘴上仍跟抹了蜜似的:“不容易啊!上任才一個來月,就做出了造福民生的實績,您可是泗州人修來的福分!就說謝家的案子,自從汪判官離任,幾個月了都沒聽見動靜,您這一來就馬上雷厲風行,實在叫人欽佩!”

“哪兒就有什么實績。巡河是得了張司理出力,下給各縣浚渠護堤的文書、調配物資這些,又都是得了呂知州的指點。謝家的案子就更不提,折騰了這么些日子,不過才將將把案情捋順,連兇案現(xiàn)場也是拖到今兒才顧上。”

方押司道:“您說這話,便是當我們底下的人不開眼!您的苦累,衙門上下可都看得真真的!我們這些聽差的,都是粗陋人,沒有前程這一說,一輩子就都扔在本地的衙門里。也是虧得不挪窩,所以跟過的長官也多。就說謝家的案子,換了旁的人,必定還要再拖些時日。畢竟明兒就是寒食了,您看咱們州衙這會子,里里外外的,心早就野了。不是忙著操持自家清明祭祖的,就是一心盤算著踏春出行的。我就敢說!便是呂知州他老人家,也絕沒有您這般的,臨到休沐日的前一天,還能全力撲在公事上頭!”

“這話可說不得!呂知州每日也是忙得連軸轉。”

“呂知州自然是極辛苦的,可您的一心奉公也是天地可鑒!若不然,扯幌子糊弄事兒誰不會?橫豎謝家這會子只剩女眷在,宅子里也沒個主事的男人,說要等到謝官人從太原府回來了再上門,呂知州那兒也是能交代的。”方押司嘴上如此說著,心里卻暗道:已然拖了這些時候,左右是破不了案的,怎么就急在這三五日了!

“趕在這時候去,就是怕拖到謝官人回來。寒食到清明連著公休,一耽擱又去了三日。你想呀,那謝官人是家里的獨子,定然要搶在清明回來祭祖。祭完祖,就該惦記著案子的事了。案子破沒破作另說,可若連拖了幾個月都沒響動,必是要來興師問罪的。”許任愚心里清楚,泗州城里的案子照說該由臨淮縣處置,處置完了,若苦主不服,這才能上訴到州里。謝家的案子能越級直接提到州里來,還由本州的判官專門督辦,必是私下里走了呂知州的門路。也是掂量著這層關系,任愚才算著日子趕去拜訪。

“簽判深思遠慮!只是今日去須多當心。現(xiàn)而今,宅子里當家的是謝夫人,威嚴了得!先前謝老官人還在世的時候,對娘子也是禮讓三分。”

許任愚奇道:“你跟謝家倒似有些交情?今日叫上你同去,可算找對人了。”

方押司忙道:“您可太看得起我了!似我這不上臺面的嘍啰,哪兒能攀得上那樣的高枝!謝家是上等的雅致人,宅子并城外的別業(yè)里都有大片的園林。我弟媳娘家的七八口人,全都仰仗著他家的那些花草過活,故而曉得一些瑣碎事。咱們今兒過去,謝官人又不在,想必勘察現(xiàn)場的事務要由三娘子帶著您去。”

“三娘子?謝家的老幺樸盈娘子?”

“三娘子是庶出的樸怡娘子,排在她前頭的還有個早夭的兄弟,所以她是老三。樸盈娘子是四娘子,同謝官人一樣,是謝夫人嫡出的女兒。”

許任愚點頭道:“原來如此。”

“說起來,這三娘子也不一般,”方押司繼續(xù)道,“謝老官人有本事,前兩年已替她說下了一門好親事。對家兒是姚家——便是這些年在熙河打西夏蠻子的將門姚家。原本去年底就該拜堂的,不成想遭逢了謝老官人的兇事,如今須等到喪期服滿了才能成婚。謝夫人也是替她將來出閣作打算,待少官人夫婦動身去了太原府,就把原先由兒媳婦管的事務,一總交予三娘子打理……”方押司絮絮叨叨的說著,聲音聽到許任愚耳里卻愈來愈渺遠,甚至漸漸的,與周圍人潮的響動融在一起,模糊成一層嗡隆隆的底噪。姚家?任愚的思緒已然飄去了別處。自打十幾年前在先皇手上,宋軍折戟西北,遭永樂城大敗傷了元氣,朝廷從此再不言戰(zhàn)。直至前幾年,官家親政了,念及這項使先皇抱憾郁終的未竟之事,才重新燃起對西夏的烽煙。幾年交戰(zhàn)下來,在熙河一路戰(zhàn)績最勇的便是姚氏父子。

“桂花茶喲透鼻香,二陳湯喲暖胃腸,文火煮來驅寒氣,五文錢一碗,三文續(xù)碗咯——!”路邊茶攤小販的吆喝聲陡然響起,將任愚的思緒撕開一道口子。暖熱驅寒?他暗自苦笑了一聲。照方押司的話推算,謝盛輝把女兒許給姚家的時候,已然寓居泗州兩年有余。憑謝氏父子當時的身份——一個早已辭任的原光祿卿,一個身無半職的閑散人——居然還能同朝中炙手可熱的猛將結作親家!都說人走茶涼,謝家的一碗茶卻是離了京師這個大火爐,也仍有熱焰替他們暖著——能暖熱了他們,自然也能輕而易舉的熱化了任愚。

“到了!總算到了!過了牌坊,便都是謝家的地界了!”方押司久旱逢甘霖一般,喜不自勝地向長官報信。

任愚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喊唬得身上一震,咬著牙關抬頭打量。眼前的石牌坊上,筆鋒遒勁的三個大字,正是“泰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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