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苦渡口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5372字
- 2024-06-03 17:30:35
謝承宗瞇起眼睛,感受著四肢百骸在熱水的撫慰下慢慢獲得重生。氤氳的水汽緩緩騰起,如同某種曼妙的法術(shù),將房間內(nèi)部變得朦朧而迷幻。他將頭倚靠在浴桶邊緣,看著眾多花瓣小船似的浮在水面。手一推,小船隨著水波悠悠遠去,將這半年里返鄉(xiāng)送葬的旅途風(fēng)塵一點點的運走。待觸到桶壁,又蕩了回來,帶著他朝思暮想的倩影,直往胸口上撞。他掬起一捧水澆在臉上,感覺連鬢角都沾上了花香。一想到這些花朵興許還曾由他日夜記掛的那個人親手照料過,謝承宗更是輕笑著感嘆出了聲:“到底還是家里好!”
返抵泗州城不過才止兩天時間,人尚未調(diào)養(yǎng)妥帖,事情卻已劈頭蓋臉的找過來了。謝承宗抱怨歸抱怨,心里卻滿是無法言說的喜悅。歸根結(jié)底,這是他由“謝衙內(nèi)”躍升為“謝大官人”所理應(yīng)承受的擔(dān)子。這日早上,承宗照例到園子?xùn)|邊的禮佛閣,給母親請安。來到小院的后屋時,謝夫人已從臥房出來了,在廳里由兒媳婦和女兒伺候著喝參湯。“事情可都安排妥了?明兒上午魏、章兩家的人就該到了。”謝夫人見兒子滿臉的閑適,心里突然生起一股不安,便揮揮手招呼其余人先下去,單留承宗在跟前問話。
“娘只管放心,不過是家中多住幾口人,原不是什么難事。東西兩處的客院昨兒已經(jīng)叫人都收拾好了。”
“明兒早上你預(yù)備幾時去苦渡口?”
承宗原本正拿著根拂塵逗弄桌子底下的小黃貓,聽見他母親的問話,手里的動作頓了一頓,道:“我已交代過李進了,叫他明早趕著城門一開就去碼頭守著。”
謝夫人放下手里的參湯,正色道:“他們兩家是上門來找咱們算人命帳的,你就打算光派個下人去迎?”
“娘放心,我這也是仔細盤算過的。”承宗信手將拂塵擱在花幾上,湊到母親跟前替自己邀功:“其實,這次若單只有魏家來,那也好辦。畢竟他家多年清譽在外,此番來的又是個女娘子,是該出城去迎她。可壞就壞在還有個章家!章家的名聲您也知道,上不得臺面的齷齪事在外頭傳了一籮筐,偏偏這次來的還是個外宅子出身的貨色!我們要是上趕著去迎這樣的人,傳揚出去了,旁人該當(dāng)我們謝家是什么樣的人家!”
“祭了一回祖墳,你倒還轉(zhuǎn)了性了,曉得顧慮外面人的說道了?”謝夫人氣得簡直要發(fā)笑,心里走馬燈似的閃過兒子從前干的那些荒唐事,待要翻舊賬,一時竟不知從哪件數(shù)落起。“你也不想想,他父親是接了你家的帖子,才大老遠的趕來赴宴。結(jié)果人來了,一頓飯的工夫就死得不明不白,大半年了也沒個說法。現(xiàn)今人家相約著找上門來,如何收場且還不知道,先就在禮節(jié)上簡慢起來,你自己說,外人該怎么看你謝家?以后親朋故舊們又該怎樣看待你謝承宗?我一再地交代你,務(wù)必要鄭重周到,你當(dāng)這些事只是做給魏、章兩家看的?多大的人了,做起事來還止這點兒眼界!再不長進些,往后家里靠你能靠得住?唉,要是二郎還在該多好,有他跟你互相幫襯,我也不必事事操心了。”
承宗叫母親的詰問堵住了嘴,半句辯駁也說不出口,只好把后槽牙咬得緊緊的,任由火氣從心里直往腦門子上竄。火光中,點點滴滴的往事燃燒成無數(shù)的火星子,搖搖擺擺照著他的面門撲過來。他待要轉(zhuǎn)過身去躲避,卻在火焰的圍困中,看見自己哆嗦的影子由熱浪信手揉捏著,一會兒拉得瘦長,一會兒壓得矮短。忽長忽短的急速變動,使承宗在一陣目眩中陷入恍惚,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站在生命的哪個時點上。十歲?二十歲?還是一百歲?或許,多少歲都是一樣的。不管他多大,不管他說著什么、做著什么、謀劃著什么,寄宿在他生命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時刻中,來自親生爺娘的嘲諷與輕蔑,都是一個模子烙出來的。他自認苦熬了三十年,雖然熬死了父親,但母親卻還活著。等到將來,他母親也死了,他們留給承宗的滿是痛苦的回憶也依然還活著,活成一只孳息在承宗人生里的寄生蟲,無孔不入地鉆進時間的每一個褶皺中,一千次、一萬次的進行自我復(fù)刻。每復(fù)刻一次,蟲子便要在他的身上咬噬出一道新傷,跟著又引發(fā)舊痛再次化膿。傷痛中,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蟲子無休止的繁衍著,安靜而緩慢的將他蠹蛀成了一個笑話,一個窩囊而無用的家族恥辱。
可他謝承宗不是恥辱!非但不是恥辱,而且還是家里的功臣!他有底氣拍著胸脯說出這句話!這些年來,他雖未曾用心讀過書,也干過不少荒唐事,但仗著老天賞的一身倜儻的皮相、非凡的家世,他既沒胡嫖濫賭,也不欺善作惡,止此一點已是頂難得!更何況,五年前為了家門前途,他賠上一世姻緣娶了個刁婦回來,就憑這等犧牲,他對得起祖宗!只可惜,他的付出雖無愧祖先,但卻始終沒能感化雙親,謝家最有出息的依舊是他弟弟。照他爹娘的說法,如果二郎還活著,必定二十歲就能金榜題名,三十歲即可嶄露頭角,四十歲就該出將入相了。如果二郎還活著,品德操行必定樸直,為人處世必定圓滑,心計手段必定高明。他爹娘總是希望二郎還活著,仿佛只要那個垂髫幼童沒有死于傷寒,如今定能成為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
“二弟千好萬好,卻也不能從土里爬出來,替你養(yǎng)老送終!”從禮佛閣回軒邈齋的路上,承宗忿忿不平。
翌日早上,承宗到底還是帶著幾個仆從動了身。可動身歸動身,心里畢竟仍是氣不順,因此故意舍了由瑞景門南行出城的近路,改繞遠道走了北邊的弘德門。出了城,騎著棗紅色的秦馬在城外的郊野兜了個大圈子,在馬背的顛簸中將蒙在心頭的苦悶盡數(shù)抖落。不同于城里的街市,城外的郊野另有一派繁華。舒臂伸腰的大樹,摩肩繼踵的小草,還有眾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高的矮的團團簇簇,是深淺各異的綠。它們在山坡上、在曠野里、在各個田間地頭,任性妄為的生長,為了多搶幾分春色爭得頭破血流。而那些濺出來的血,滴滴落地,又凝固成各式各樣的花。紅的、粉的、紫的……星星點點綴在四周。承宗走一路,看一路,只覺得連頭頂?shù)脑撇识荚趧袼皶r行樂。
清明過后的泗州,氣溫陡然升高了不少,惟天上依然是濃云密布,不見放晴。空氣里也因此彌漫著一層似有若無的水氣。這是南方回春時節(jié)的典型氣候,是詩人筆下的煙雨朦朧,也是本地人最嫌惡的季節(jié)。鑲嵌在生活里的人們,永遠學(xué)不來看客的優(yōu)雅。他們與現(xiàn)實離得太近,在勞碌的驅(qū)使下天然解構(gòu)了所有造作的、過度美化的自我沉溺。以柴米油鹽構(gòu)造的感知觸角,也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那些抽象的文化意象,瞬間還原成銅鏡上擦不凈的水珠子,院子里晾不干的衣裳鞋襪,木制家具里散逸出來的霉變的氣味。只有當(dāng)他們偶然直起酸痛的腰背,將目光投向遠方,讓視野以及本應(yīng)該存在于視野盡頭的天際線,一起消融在這時節(jié)特有的薄霧繚繞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確實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包裹著。
“偏要趕著回南天使喚人到碼頭來!真是變著法兒的磨人!瞧這來來往往的,一個個的滿身汗臭!平時臭也就罷了,偏是這時節(jié)!直叫潮氣把這味道往人臉上捂!”謝承宗在苦渡口信步走了一圈,心情愈發(fā)壞起來。等人是件消磨耐心的差事,他僅有的耐心全給了一個近在咫尺而又始終等不到的人,此時便不愿多遭罪,留下四個仆從以及掛著自家幡子的馬車在碼頭邊候著,自己帶著貼身小廝到附近的一處茶樓歇息去了。其實,似這等開在碼頭附近的茶樓,里頭的氣味也未見得比外面強多少,只是多半能遇見幾個說書賣唱的,勉強可以解解悶。
“自此以后,江左的基業(yè)才算是開了局面。‘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也一直傳到了今天……”
承宗進茶樓的時候,正趕上說書先生拍醒木,瞧這樣子,是前一章剛說完。慶釗見臺上說的是晉元帝司馬睿與丞相王導(dǎo)的故事,連忙在前排替主子尋了個好座兒。慶釗是承宗跟前伺候了多年的人,當(dāng)然曉得自家這位爺平日里就自詡是陳郡謝氏之后。掰扯起祖宗源流時,不提爺爺、太爺爺,倒是一張口就往謝安、謝玄這等死了七八百年的老鬼身上扯。臺上既然說的是魏晉年間的本子,自家官人豈有不愛聽的?
“在座的諸位大官人,南來北往,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方才的這一段兒,您要是覺著我說得還不賴,求您貴人賞恩,打發(fā)我一碗茶錢。您要是嫌棄,嫌這一段兒是老本子,不稀罕,那也不打緊,還是求您賞我白三兒一碗茶吃。吃過了茶,我給您說一段兒別處聽不著的。”臺上的白三郎一面說著一面作起揖,臺底下兩個的小孩子立刻從角落里鉆了出來。五六歲的小丫頭端著瓷碗上臺給他送水喝,十來歲的小男孩則捧著個小笸籮,挨桌道謝跟客人討賞錢。
“一興一覆,成敗自有天數(shù);且擢且戮,山河笑顏如故。春日短,無計留芳,英雄輾轉(zhuǎn)繁華促。各位官人,下面的這段書,說遠它也遠,遠到要從東晉年間跟您慢慢講起。可說近它也近,畢竟來回來去,這事情總不出苦渡口的一畝三分地……”白三郎喝完了水,醒木一拍,開始講起苦渡口的來歷。
照這白三兒的說法,晉室永嘉南渡之后,定都建康,以淮水為界與北方胡虜對抗多年。泗州百姓本就一心向著南朝本族的正統(tǒng)皇帝,待謝玄在君川河大敗前秦敵軍后,便將這家門口的碼頭改名作“苦渡口”,取的是“胡虜苦于不得渡”之意。后來,到了隋朝,煬帝在巡幸江南的途中駐蹕泗州,嫌這渡口名字不吉利,降下圣旨改作了“普渡口”。“這煬帝自己琢磨著,如今天下也一統(tǒng)了,運河也修成了,哪兒還有什么苦渡一說!改!大筆一揮,就給改作了‘普渡口’。其實他要改的那會兒,蕭皇后還勸他呢!可惜了的,沒給勸住,事兒就這么定了。過了些年,煬帝叫宇文化及拿白綾給吊死了。蕭皇后不得已,帶著皇女和幼孫逃難,途中再過苦渡口,不禁嚎啕大哭。護衛(wèi)們瞧見了,心說,這一路的顛簸辛苦也沒見主母半句怨言,怎的現(xiàn)在突然嚎哭起來?定是我等照顧不周!于是紛紛跪倒,磕頭如搗蒜。蕭皇后見他們?nèi)绱嘶艁y,這才抹了眼淚,道出緣由。這緣由便跟渡口扯著干系。想當(dāng)初,煬帝尚在潛邸時,封號是‘晉王’。‘晉’字,上部乃‘二’字中間兩個‘厶’。‘二’者,上下兩橫,乃天地兩界。‘厶’者,韓非有言,蒼頡作字,乃是自營謂之‘厶’,背厶謂之‘公’。如此看來,‘晉’字的上半部,乃是天地間之萬物,皆為其囊中私物。再往下,則是‘日’實其底。‘日’者,天命也。故‘晉’字,本是潛龍升天之兆。這煬帝為渡口改名,千選萬選,偏偏選中一個‘普’字。要說這‘普’字,旁的人用還則罷了,偏偏他煬帝用不得!怎的用不得?由‘晉’到‘普’,乃是日頭之上天命有變。‘普’者,‘日’上加‘並’。‘並’者,兼也,正所謂并駕齊驅(qū)。從‘晉’到‘普’,乃是天命由囊中私有,變?yōu)閿?shù)人競逐。煬帝選了這么一個字,是自己破了自己的氣運,下了自己兇讖。偏偏他還不自知,常年流連江淮之境,到最后果然叫地運克了氣運。蕭皇后這一哭,哭的正是后悔當(dāng)初沒有把煬帝給勸住。”
“那后來呢?怎么又由‘普渡口’給改回‘苦渡口’了?”臺下有位心急的官人大聲叫了起來。
白三郎嘻嘻一笑,道:“這位官人問得好!要說改回來,那還是本朝的故事。我這么說,您興許又要問,怎么李唐一朝三百年都沒改過來,偏還是等到我們趙官家手里才改的?您想呀!李家建朝了,哪里安穩(wěn)過幾年?先是太宗大肆拓邊,征戰(zhàn)不斷。緊接又有女主亂政、安史大亂。此后藩鎮(zhèn)割據(jù),國勢已見衰敗。前后這些折騰,哪里還顧得上淮河之濱的一個渡口?所以呀,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們大宋昌明!我朝自開國至今,上法三代,以降皆陋而不取。河清海晏,藏富于民,事涉民生的必定巨細不遺。想當(dāng)初,太平興國年間,主理泗州的高知州編修地方志,曉得了渡口的由來。他拍案一想,既是一介昏君所賜之名,怎能任由它流毒后世?更何況,此時的泗州已有了天下名寺——普照王寺!既有菩薩保佑,愿將一方百姓的苦難渡走,這渡口當(dāng)然該叫‘苦渡口’!高知州因此上奏天子,得了官家的御批,終于將渡口恢復(fù)原名……”
故事一路說了下去,茶樓里也愈來愈熱鬧,哄堂大笑隨著不時響起的叫好聲,從門窗各處飄散出去。遠處的碼頭雖然聽不見這邊的歡笑,卻也是一樣的好興致。留在此處蹲守的謝家仆役們因無福陪著主子吃茶聽書,干脆四個人自己攏在一起,說起了故事。嘻嘻笑笑間,由昨夜賭錢的趣事起頭,東拉西扯的也唱成了一臺戲。
“骰子上手,輸贏皆有。要說呀,我們這幾個老兄弟,這都是明白自個兒斤兩的,輸幾個錢也不打緊。哪像有些不知死活的人!搭上自家的棺材錢去賭!錢輸盡了,還要回去繼續(xù)作孽,攪得爺娘妻小個個不得安生!”說話的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仆役。
眾人聽他話里藏話,連忙興致勃勃地追問。
“還不是我渾家的那個混賬侄子,年紀輕輕就好吃懶做。日賭夜賭,拉著一家老小往絕路上走。前些天,柜坊的人上門催債,他拿不出錢來,只好讓人把家里搬空了。如今,他老子氣癱在床上,下不了地了,他倒是不管,兀自發(fā)瘋,天天屋前屋后地到處亂挖,中邪了一樣。”
“中邪倒未必,想是發(fā)了癡夢。”另一個年輕的仆役搖頭晃腦地接過話:“你老哥沒聽說?前年底咸陽城有人挖地蓋房子,結(jié)果祖上庇佑,一鋤頭掘出了個寶貝。”他故意煞有介事地壓低嗓門,道:“玉璽!秦始皇的傳國璽!聽說不久前已經(jīng)獻給了官家,官家還特意找人驗真假吶!你道你那侄子失心瘋?如今發(fā)著這路瘋的人可不少!保不齊哪天遇上菩薩可憐,眨眼就平步青云了!”
“這事兒我倒也聽人說起過,說是正月里的事,獻給官家過年的。”
“你們這耳目也太慢了些!官家早驗出來啦!真璽!賞了那獻寶的段家一大片田地!聽說京里的老爺們早就都在求著官家改元啦!”
“又改元?那州里豈不是又要納貢?這兩年西北邊一直不消停,打一回西夏蠻子,各式名頭的納捐就跟著漲一遍,免役錢、寬剩錢、鹽酒錢、坊場河渡錢……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這要再趕上納貢,我怕是連口老酒也喝不上了……”
仆役們受遠方秦璽的召喚浮想聯(lián)翩,全然沒注意到碼頭上有一艘小舟靠了岸。大家七嘴八舌的做著富貴夢,直到所有的喜憂被一個略帶些憨氣的圓臉后生橫加打斷,這才想起來正經(jīng)事——魏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