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重新檢查起柜子來,雖然遭受的打擊不小,但畢竟柜子還沒有檢查完。按著順序我來到了最后一個檢查的地方,這就是我們的臥室。在此前多個房間里的檢查中,除了衛生間里傳來的抽泣聲,我一無所獲。臥室是我們最重要的地方,里面藏著我們的金錢,我們的銀行卡,我們的衣服,我們的證件,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在這里面。還有一張我們的合照擺在弗吉尼亞的梳妝臺上,上面還擺著她中意的第五大道香水,這些東西都完好無損,擺放的樣子就像我離開時的一樣。正因為我知道臥室里的柜子的重要性,所以我打算大干一場,盡管醫生叮囑我不能過度勞累,而我又感覺此時實在支持不下去,又快昏倒了。我還是集中意志去檢查了,準備投入我全部的精力去檢查。而結果是,我沒費多少精力,只是打開了所有柜子的門,用最少的消耗達成了最終的目的——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即弗吉尼亞藏在哪兒的問題。我當然沒有在柜子里發現弗吉尼亞,我只是發現柜子里空了一大半,她的幾乎所有衣服都不見了。她只留下了一套睡衣,那是她唯一一套,只有一半被胡亂地掛在衣架上,還留下了所有羽絨服和防寒服,它們在衣柜里東倒西歪。柜子里那個櫻桃紅的行李箱也被拖走了。看上去她走得相當匆忙,連睡衣也沒有拿,這代表她當時沒有考慮到睡覺的問題,或者沒有心思去考慮睡覺和住宿這些細節。果然,我去衛生間看了看,她沒有拿走牙刷、牙膏、牙線和漱口水之類的洗漱用具,毛巾也還安然地掛在那兒,化妝品和護膚品一件也沒有拿走,這不像是去旅游的樣子。至于羽絨服和防寒服,我認為她是嫌這些東西過重,而不是打算很快就回來,看看現在反常的天氣,這些東西遲早會用上的。
我得出了一個結論,要是整個屋子有東西不見了,那肯定是弗吉尼亞拿走的,這些柜子里充滿了香水味。我打開了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面有現金、銀行卡和我們的證件。里面顯然被翻過,東西都明顯移動了位置。我快速而簡單地檢查了一下,現金一分都沒少,后來我又出門去查看了卡上的余額,發現金額也沒有少,這說明弗吉尼亞沒拿錢。但她拿走了她的護照,另外,駕照也在她身上。
我找到了我要的答案,不論我再怎么呼喊,弗吉尼亞肯定都不能回答我了。她并沒有在生氣,而是離家出走了,原因不明,或許是這樣或許是那樣,我不知道。她可能在我早上還在上課時就走了——但今天早上我和她告別時她沒有任何異樣;也有可能在我昏倒后送往醫院時就離開了,不管我發生了什么,已經不關她的事了。不管怎樣,我覺得我現在的任務仍然是找到她,把整個事情弄清楚,我只要求這樣,也許就我現在的狀況來說,放走她會是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
我精疲力竭地走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按住腹部疼痛的地方。我已經無法忍受了,但我還是要找出弗吉尼亞,用這有限的時間。我環視周圍,四周的場景沒有任何改變,如果她從這個屋子里離開了,眼前平靜的景象就像她只是出去散步一樣,一到點她就會回來。
我像躺在躺椅上那樣舒服地躺了一會兒,可能二十分鐘,也可能有半個小時,這是一段很短的時間,但它在我現在所擁有的時間里已經算很長的了。我把身體靠在沙發上,借此恢復精力,我稍微感覺好了點,但疼痛還是在向我肆無忌憚地進攻,這是躲不掉的。在這段有限的休息即將結束時,我聽見有人按門鈴。門鈴響聲到后來變成了急促的敲門聲。最開始,我告訴自己弗吉尼亞這時候回來了,手里還提著個行李箱,她畢業后一直沒有工作,可能她是到某個隔得較遠的城市去面試去了。在我艱難地從沙發上直起身,蹣跚著腳步去開門的那段路程里,我又推翻了之前的猜測,我得讓自己死了這條心,說不定門外只是個問路的路人,或者是來收各種賬單的工作人員。好吧,人就是那么奇怪,當我越靠近那扇門時,門外的人就越好像是弗吉尼亞,明明只是一個平常的開門動作,我的內心卻充滿了不安和緊張,以至于我忘記了疼痛。所有人在現實和理想作斗爭的時候,都會喘不過氣來,我也不例外,于是我屏住了呼吸。
我打開了門,看見縫隙里最先出現的是棱角分明的肩膀,穿著西裝,我一下就釋然了。來人既不是弗吉尼亞,也不是某個過客,這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是沖著我來的。那么就讓他進來吧,現在我已經無所依靠,也無需害怕了。門外那個人似乎對我開門的迅速很驚訝,他愣了一下。隨后我轉過身把地上散落的蘋果撿到了塑料袋子里,放到了鞋柜上,再從鞋柜里胡亂拿出一雙拖鞋,蹲下身,擺在了我的旁邊。來人一跨步直接把腳塞進了并不合適的拖鞋里,這時候我也站起來了,于是我看清楚了他的樣子,這人是菲利普,我的上司,也是一位比我身強力壯的同齡人。他面露尷尬,欠身對我笑了笑。
“請進。”盡管對他的造訪我并不歡迎,但我還是樂于對他展示我的紳士風度。
我們一同來到昏暗的客廳,天色漸漸暗下來,但我沒有打開客廳里的吊燈。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景象,表情看上去沒有太多波瀾,好像只是路過一個地方,象征性地看看那個地方而已。我邀他來到用餐的角落,然后我們面對面在餐桌旁坐下,我打開了餐桌旁邊的一盞落地燈。屋子里依然很昏暗,昏黃的燈光照在我倆臉上,在他臉部輪廓上投射出陰影,我們就像兩個自閉陰暗的男人在一個封閉的地方談論女人一樣。
他把拳頭放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幾聲,說:“校長讓我代他來問候你。”
我的心情異常煩躁,想到弗吉尼亞,想到接下來的混亂而龐雜的事,還有一堆連綴成網的人際關系,想到屋子里一些還沒被我注意的蛛絲馬跡。“謝謝他。”我說。
“你臉色不怎么好,回來后感覺怎么樣?”我感覺那深邃的眼神此刻正盯著我,于是我抬起頭,我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這也代表了我們對話的開始。
我知道他的真實意圖不是這個,而是另外的,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也無心去知道。但菲利普不這么認為,他熱衷于爭權奪利,盡管他是在一個地域有限的校園里。有時候,人就是那么無奈,明明腦子里自始至終在想著一件事,卻不得不面對另外一件事,而且還要表現出很有興趣,來迎合這件事的發展。人一遇到這種情況,就要盡快解決眼前的事。當他說出了這句話后,我就在琢磨我的措辭,要怎么才能讓這次不逢時的會面結束。菲利普外表冷靜,其實是個狂熱分子,喋喋不休起來就會沒完沒了。“很好,謝謝你的關心。但你知道我的病情,你應該清楚我為什么臉色不好,不過我感覺很好。今天會有什么事呢?現在的情況和場合很特殊,事情很重要嗎?”我說。
我的目的是讓他在接下來就講明來意,好讓我接下來送走他后一件一件完成我需要完成的事,因為我時間有限,必須節省時間。但我又不能向他說弗吉尼亞的事,更不能對外公布這個消息。根據我對菲利普的了解,如果不從我這里施壓,這場談話會持續到凌晨,直到我倆都趴在餐桌上睡著為止。
顯然,菲利普還沒準備好,他原本準備的滿頁的典故和歷史事件都派不上用場了,現在他需要改變策略。他的下巴略微上揚,我對面的燈光里有個似笑非笑的幻影。那就是他了,好像很佩服我的勇氣。
但他不會馬上就講,這我知道。果然,他站了起來,他身材很高大,現在我幾乎是在仰望他了。他把雙手張開,看著我的臉,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就像外面那些不正經的年輕人一樣。現在我只能仰望他。
他轉身打開了背后的酒柜,整套動作沒有一點停滯,就像受過專業訓練一樣。其實這里面沒有什么流暢不流暢的問題,關鍵是這是在我家里,他怎么知道藏在他背后的酒柜?而且酒柜里還有酒的?看來他是個聰明人。酒柜里空蕩蕩的,只有兩瓶從中國帶來的白酒,還有一瓶威士忌,以及若干玻璃杯和小酒杯,但他并沒有為此抱怨什么。我對酒的好壞一竅不通,因此威士忌既不是順風,也不是芝華士,而是趁超市打折時順手買來的。后來喝的時候,不經意間我瞥到了印在酒瓶上的品牌,這時候我才知道,我拿的是一瓶波本威士忌。按照西方人的喜好,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出來,這是一瓶開過的酒,還剩下一半,但具體是否剩了現在這么多我也不清楚。酒瓶里已經解決的部分是我和弗吉尼亞喝掉的,這是我們幾天的成果,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某個固定的時刻就是我們享用威士忌的時間。那時候弗吉尼亞恰好對中國的飲酒文化感興趣,我為了讓她明白這種文化里面的詩性和豪放,就每天晚上和她小酌。她受不了白酒的烈度,那種感覺讓她作嘔。所以我們權衡再三,就選擇了威士忌來小酌,我們把這種洋酒倒在小酒杯里,談論一些學術上的問題,坐在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每家每戶閃爍的橘色燈光逐漸暗淡下去,然后慢慢把威士忌喝下,所以酒消耗得非常慢。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忘了我們到底喝了多少。只是現在看到這樣一件能把我拖入回憶的物件,我心里面的焦急和恐懼又泛濫起來。
把半瓶威士忌放在桌上后,他又從酒柜里拿出了兩個玻璃杯,在我們面前各放了一個。不出一分鐘,他就倒好了酒,每個瓶子里只倒了三分之一,而酒瓶里還剩了一點。他重新把那瓶威士忌放回了酒柜,這個看似多余的動作其實很細心,幾乎每個女人都能因為這樣一個小細節而對他動心。“宴會開始了,或者不如說是品酒會吧。”他又張開雙手,晃著身子說。這不是諷刺挖苦,對菲利普來說,這只是示好的手段而已,他被長年累月的社交活動浸染了。他坐了下來,努力想像個朋友一樣和我談心。
他和我坐在一起談了些什么,我怎么也沒料到我會以失聲痛哭來結束這次交談,給這次難得的見面平添了幾分悲傷的色彩。要是比起世界上那些混亂的地區的人民,他們周圍充滿著瘟疫、戰亂、恐怖襲擊、政治恐怖,我以往的經歷還算得上是一帆風順,那么我現在的狀況就像是所有悲哀和混亂全都落在了我頭上。人只有死去才會獲得平靜,而世界只有遇到了世界末日才不會發生那些以前都發生過的悲慘事情,世界每天都在重復以前發生的事。好在在這場談話里,菲利普的身份更傾向于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講述者或者是一名安慰者,這些身份始終是游離在悲傷的當事人之外的。這次菲利普不像往常一樣,只會說一些沒用的信息了。這次交談引起了我的注意,盡管他說得斬釘截鐵,我也相信了他,但我認為我還是要自己動手,自己動腦筋。但我說了,我已經相信了他,這意味著真相已經大白了。我接下來要做的,只不過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調查,就算沒這次交談,我也會這么做,就當是找到一些證物。不,或許叫物件更合適一些,每個人都有一些戀物的傾向,特別是當物件跟某件事或者某個人牽扯上關系的時候。就像那個威士忌酒瓶一樣,不管那瓶子里還剩多少酒,但每當我凝視它或撫摸它,總是能把我拖入回憶。甜蜜而深刻得能讓我深陷于幻想,不借助外界力量,我便無法自拔。那些沒有生命的物件奇妙的地方就在這方面。
談話結束的時候,我看了看客廳里的掛鐘。但菲利普似乎拿出了所有的誠心,他比我搶先一步,在我倆互相沉默的時候瞟了一眼手表,他說:“快十一點了,我想我們今天就結束了吧。我們聊的很愉快,但聊的東西卻不怎么令人開心。這是事情本身決定的,不能怨任何人。你早點去休息,失眠了就想想生活中的希望,因為我也會因為很多事情失眠,工作上的,感情上的。希望我們下次見面時你能比現在看上去更好。”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客氣地和我道了別。我原來對菲利普抱有一種厭惡感,或許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就像他對我說的一樣,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而我接受了。這不能怪我毫無原則,也不能怨我不擇手段,這只能怪事情本身——它把我打入一個深淵,讓我也許永遠也爬不出去。我需要吸收一點陽光,所以要有一個人為我拋下繩索,固定好繩子,讓我往上爬一段距離。我在深淵底下是看不到上面的人的,所以我當然也就不知道拋繩索的人是菲利普,我也不會料到是他。
我們約定好第二天下午三點在醫院某個偏僻的辦公室碰面,兌現我們今天交談后達成的共識。這些都是經過我慎重考慮了的,我確定它們都對我有所幫助,才答應了菲利普。而據他所說,這也是“學校的意思”,所以我應該說成是我答應了他們。
我沒到門口去送他,聽到菲利普有力的關門聲后,我開始著手接下來的事了。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這就給了我空閑時間,從現在到明天下午三點之前,還是有足夠的時間供我支配。我該做些什么事呢?我不顧肉體上的疼痛開始思考,這對一個文學教授來說是件難事,但沒辦法,生活中充滿了逼迫,就連我去做個文學教授,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生活在逼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