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剛柔并濟的政治斗爭(2)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1
- 龍鎮
- 5614字
- 2017-10-09 18:08:32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傳到段的隊伍里,段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繼續前進,新鄭已經有準備,偷襲肯定是不成的了,強攻則毫無勝算;如果打道回府,后路被抄,京城已經易手,公子呂防備周密,再奪回來幾乎沒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陣功夫,他手下的士兵發生動搖,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倉皇之中,段帶著幾名親信逃往鄢城,又輾轉逃回舊封地共城。
共城只是區區小城,抵擋不了寤生的大軍。眼看城門將破,段哀嘆一聲“老姜害我”,棄城投降。
一場蓄謀已久的造反陰謀,轉瞬間宣告失敗。
段逃到共之后,寤生有沒有乘勝追擊且致其于死地?這個問題在歷史上有較大的分歧。在闡釋《春秋》的三本傳記中,《左傳》只記載段逃到共城的事,沒有明確的下文,但是從寤生后來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沒有死,而是逃到別的國家,過起了流亡的日子;而《谷梁傳》和《公羊傳》則都認為寤生殺死了段;《史記》對此的記載也語焉不詳,只寫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筆,沒有后文。
不管是何種結果,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歷史上撲騰了沒幾下,就灰飛煙滅了。回想起來,他的命運好像一直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這只手似乎是母親武姜的,又似乎是哥哥寤生的……
寤生如愿以償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等待著,就是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對段有這么深的仇恨。這種仇恨植根于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于得不到應有母愛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陰影影響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謀反的路上,他有很多機會對段進行規勸。如果段不聽規勸,他還可以用強硬的手段進行制裁。然而,如果那個時候就動手,他不可能將段置于死地,社會輿論對他不利。
他不怕段謀反,就怕段不謀反。
他像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趴著,看著自己獵物一步一步走進自己布下的大網。只在最后一刻,他才驟然出擊,而且一招致命。
段舉起反旗的那一天,他在道義上獲得了置段于死地的權力。沒有人能指責他什么,包括武姜都無話可說。他已經一讓再讓,仁至義盡,無可挑剔。
然而,記載歷史的史官卻洞若觀火地看穿了他的心思。
《春秋》記載這件事,只有六個字:
“鄭伯克段于鄢。”
別以為這是平鋪直述的記錄,我們來聽聽《左傳》里對這六個字的分析:
第一,段以下犯上,違反了孝悌之道、君臣之義,所以直呼其名,以示警誡;
第二,寤生和段兩兄弟相爭,如同一國二君,分庭抗禮,所以用了“克”這個字;
第三,稱寤生為鄭伯,而不按慣例稱為鄭莊公(寤生死后被謚為莊公),是諷刺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不但不教育弟弟,反而養成其惡,這也說明他本來的動機就是想殺死弟弟;
第四,不寫段“出奔共”這部分史實,是因為如果寫了,好像罪責全在段身上了,其實寤生同樣有責任,只是不好下筆罷了。
這就是所謂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與價值判斷;該寫什么,不寫什么,都有其深思熟慮。
讀史至此,喟然長嘆,寤生固然歹毒,史官的筆觸更毒!
鄭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還有一段花邊。
段失敗后,寤生多年來積聚的對母親的怨恨來了一次總爆發,他命武姜從新鄭搬到城穎去居住,臨行還叫人給武姜托了一句話:“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黃泉,就是地中之泉。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不到死了埋葬到地下那天,他是不愿再見到武姜了。
武姜無話可說。這一切,畢竟是她親手種下的苦果。
然而沒過幾天,寤生就開始后悔了。
這種后悔,不能排除寤生打心里邊對自己的母親仍有深厚的感情,但更多是政治上的考慮。民意調查顯示,全國上下對于國君流放母親的做法一邊倒地表示反對,寤生的支持率急劇下降至歷史新低。而且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其他國家也知道了這事,對此紛紛發表意見,譴責寤生的行為,友邦人士,莫名驚詫!
如果不及時作出補救措施,勢必動搖政權的統治基礎。
問題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堂堂的國君?狠話既然說出去,想要收回就沒那么容易了。寤生很傷腦筋。
穎谷地方的小領主穎考叔前來朝覲國君。按照禮節,寤生請他吃了頓飯。每上一道菜,穎考叔先用荷葉將菜包起來,放在懷里。
寤生白了他一眼:“還沒開吃呢,就打包了?”
穎考叔誠惶誠恐地說:“您有所不知,小人的老母親年紀大了,這輩子只吃過小人領地的食物,還沒嘗過國君賞賜的食物,我想帶回去給她嘗嘗,讓她也享受享受您的恩澤。”
寤生聽了,長嘆一聲:“你還有老母親可以服侍,我如今卻沒那個福氣。”
穎考叔故作驚訝道:“怎么可能呢?”
寤生把自己的煩惱向穎考叔傾訴了一番,忍不住掉了幾顆眼淚。
穎考叔聽了,安慰道:“這事其實好解決。”
穎考叔的意見是,不妨派人挖個隧道,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把武姜接到隧道中,再由寤生親自駕車將她接回來,這樣也就算是黃泉相見了。
這便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掘地見母”的故事。寤生派穎考叔帶了壯士五百名,跑到一個叫做牛脾山的地方,掘地數十米,直到有泉水涌出,又在泉邊支起木頭架子,營造了一座洞室。穎考叔將武姜接到洞室之中。寤生則在一群朝臣和外國使節的簇擁之下前往洞室迎接武姜。母子倆舉行了簡短的相見儀式,抱頭痛哭。寤生親自駕著馬車,將武姜接回宮去。
這場政治走秀獲得圓滿成功,一夜之間,寤生的支持率又恢復到百分之百的水平。
穎考叔因此受到了寤生的重視。《左傳》評價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說他對母親的愛澤及君主,是大大的孝子。還用“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這樣的詩句來贊揚穎考叔。
據說寤生在洞室之中做了首詩:“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武姜和了一首:“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算是當時母子相見的心情寫照。后人把其樂融融當做一句成語來用,最初大概就出于此。
第一個吃螃蟹的鄭莊公
周朝的政治體制是分封建國的封建制。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同時直接領有王室的土地(王畿),諸侯則受封于周王室,在各自的領地上建立國家。這種封建結構,好比一家總公司在各地開設了數十家具備獨立法人資格的分公司。各諸侯國在內政方面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正常情況下,周天子基本上不予以干涉。但是,在軍事和外交方面,各諸侯國均要聽命于周天子,即所謂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除此之外,諸侯國還對天子負有進貢和朝覲的義務,如果不按時進貢或朝覲,天子可以“削藩”。對于不服從領導的諸侯國,周天子還可以派兵攻打,同時根據實際情況,號召其他諸侯出兵協助進攻。
周朝的統治者深諳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道理,為了確保對大大小小同姓、異姓諸侯國的統治,建立了嚴格的軍制。
按照周朝的軍制,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周天子有六軍,大的諸侯國有三軍,中等諸侯國有二軍,小諸侯國則只有一軍。對于各諸侯國武裝力量的規模,在制度上有明確的規定,以此保證王室相對于諸侯的軍事優勢。
這一切的前提是周王室本身強大,具備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如果說犬戎之亂之前,周王室至少看起來仍有那么強大的話,犬戎之亂之后,周平王依靠了秦、鄭、晉等諸侯之力才將都城從鎬京遷到雒邑,實力就明顯下降了。王室喪失了舊關中平原地區廣闊而富饒的土地不說,東遷之初擁有的方圓約六百里的王畿,也隨著賞賜、分封和被外敵侵奪,逐漸縮減至方圓約兩百里左右。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以這樣狹窄的土地上的產出,要維持滿員的六軍,顯然是不現實的。
在這種情況下,周王室很可能還是維持了六軍的編制,但形式重于實質,無論人數還是戰斗力,都大打折扣。號稱六軍,實際上可能只有二軍甚至一軍的戰斗力。而一些逐漸強大起來的諸侯國,即使只維持三軍以下的部隊編制,實際上人數和戰斗力都遠遠超過了表面的規模。
此消彼長,王室實力的下降既是經濟和軍事上的,同時也是政治上和心理上的。發生在公元前771年的犬戎之亂和公元前770年的周平王東遷,使得周王室在諸侯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憑什么還要咱們頂禮膜拜啊?這樣的疑問開始在諸侯的心中悄悄產生。
當然,傳統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這樣的疑問,一開始大伙只是悄悄地埋藏在心里,帶著一絲興奮、一絲好奇、一絲不安,同時還有一絲蠢蠢欲動,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王室的變化。
這頭自遠古走來、渾身披著綠銹的青銅巨獸,難道真的不再具有那種懾人心魂的統治力量?
誰,又將成為第一個手持長矛沖向巨獸的堂吉訶德?
前面說過,寤生的祖父姬友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司徒一職,寤生的父親掘突則在周平王年代擔任了王室卿士。所謂卿士,是王室的首席執政官,用現在的說法,叫做內閣總理大臣或是首相也未嘗不可。
掘突死后,寤生繼承了鄭國的君位,同時也繼承了他在周王室的職務,成為了周天子的卿士。
這里必須先了解兩個信息:
第一、周朝的官基本上是世襲的,子承父業,代代相傳,一家子都當同一個官或同一類官,可以傳幾代甚至十幾代。在春秋時期,如果有人說“我們家三代為官”,那不是吹牛,而是謙虛。
第二、卿士是王室政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自古以來,擔任王室卿士的人,多半是周王室的同姓貴族,也就是周王室的近親,他們作為周朝宗室的組成部分,與周天子共掌朝政,有效地擴大了周朝的統治基礎。在周朝的歷史上,有很多代天子的政權都由執政的卿士把持,以至于這些卿士的權勢和名望甚至超過天子本人,比如:
周成王時代的周公旦、召公奭(shì)。
周康王時代的召公奭。
周穆王時代的祭公謀父、呂侯、毛公。
周厲王時代的召公、周公(他們創立了著名的“共和執政”)。
周平王時代的鄭武公、鄭莊公。
……
鄭莊公自然就是那位在夢中出生的寤生啦。
寤生雖然也姓姬,但是作為周平王東遷后出生的一代,他對于周天子基本上沒有什么畏懼之心,對王室也談不上什么感情。所以,首席執政官的位子他占了,人卻總是呆在新鄭治理他的鄭國,很少去打理王室的事務。
他這樣做,和周朝卿士的代表人物周公旦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周公旦是周朝的實際創建者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去世之后,繼承王位的周成王年齡很小,不能當朝執政,所以根據周武王的遺愿,王室的大權由周公旦和召公奭代為執掌,這也是周朝卿士執政的歷史起源。周公旦也是雙重身份的人物,一方面是王室的執政卿士,另一方面則是魯國的第一任君主。但是,為了不辜負周武王的重托,終其一生,他都沒有去魯國享過清福,一心一意撲在王室的工作上,公務繁忙的時候,吃飯洗澡都顧不上(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說的就是他),成為勤政愛民的楷模。
東漢末年著名的詩人、軍事家、陰謀家曹操曾經寫過一首名為《短歌行》的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在這首詩中,曹操通過“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詩句,一方面矜夸自己不辭辛苦、平定天下的功績,另一方面也表白了自己不想取天子而代之,只是想像周公旦一樣輔佐天子罷了。
毫無疑問,周公旦是周朝卿士政治的一座豐碑,周平王不能強求寤生也像周公旦那樣勤于王事,也不能要求寤生像他的祖父姬友那樣以死報國。他的要求很簡單,寤生身為王室的卿士,鄭國又離王室最近,好歹按時到雒邑來點個卯,在表面上維護一下王室的尊嚴。
當然,在維護尊嚴的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很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希望鄭國做個表率,履行向王室進貢的義務。
按照周朝初年定下的規矩,王畿之外千里的地區稱為甸服,甸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天的祭祀所需物品;甸服之外五百里的地區稱為侯服,侯服地區要供給天子每月的祭祀所需物品;更遠的賓服、要服地區則應該分別按季、按年向天子進貢;諸侯不分遠近,一生之中,至少要親自前往雒邑朝覲天子一次。在周朝強盛的年代,各諸侯國基本能夠按照規定朝覲與進貢;但在周平王東遷之后,王室衰微,王畿面積大大縮水,王室的經濟越來越拮據、越來越依賴于諸侯的進貢,諸侯們反而將自己的義務拋到了爪哇國,進貢的周期越來越長,進貢的物品越來越少,有的甚至根本不來進貢。
周平王并非昏庸的天子。如果與他的父親周幽王相比,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敬業的一位統治者。只不過他生不逢時,從登上王位的第一天,便要直面這個封建王朝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內憂外患。處于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周武王再世,恐怕也難以有所作為吧。
每逢祭祀遠祖的大祭,他總是出神地看著大廟中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心里遙想著兩百年前周穆王以沒有按時進貢為由遠征犬戎的故事,難免又想到近在咫尺的鄭國居然已經大半年沒有進貢任何物品,而那個叫寤生的家伙竟然還堂而皇之地擔任著王室的卿士……
“一定要撤掉他在王室的職務。”周平王對親近的朝臣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朝臣們面面相覷。半晌,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那個人可是對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了手啊!”又有人接著說:“差點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過!”
“那就更該將他撤掉,另找有德之人擔任這一要職。”周平王說。
其實,在他心里,已經有一個人選,那就是虢公忌父。
在周朝的歷史上,曾經有東、西兩個虢國。其中東虢國已經被鄭武公吞并,其領地成為鄭國的一部分;而西虢國在春秋初年仍然存在,虢公忌父就是西虢國君,當時也在周王室擔任了某一公職,因此常在朝廷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忌父的父親名叫石父,在周幽王年代擔任了王室的要職,位列三公,與寤生的爺爺姬友同朝為官。然而,這位虢公石父的歷史名聲并不好,屬于戲臺上的白臉奸臣。人們通常認為,周幽王千金買一笑和烽火戲諸侯這兩件荒唐事,實際上均由石父一手策劃。因此,西周的滅亡,石父是負有直接重大責任的。
和石父不同,忌父是一位知書達理、謹言慎行的諸侯,加上他對王室的態度依然保持了十分的恭敬,使得周平王對他另眼相看,產生了倚重之意。再說,既然石父曾經位列三公,現在由忌父擔任卿士的話,也算是子承父業了,在眾人面前容易通得過。
周平王把忌父找來說:“我關注你很久了。你這個人平時為人低調,辦事也勤勤懇懇,能力又強,而且最重要的,你對王室忠心耿耿,這是眾人都看在眼里的。”
忌父謙虛地說:“這是為臣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