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 消極、自私、能力薄弱

（1898～1967），原名光，后署名光旦，又名保同，字仲昂，江蘇寶山羅店鎮人。中國現代最為杰出的社會學家和優生學家、教育家。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務委員，全國政協委員。

中國人生活里有一件最惹厭的事，就是有一種特殊的貪小利行為，文言叫做“染指”，俗語叫做“揩油”。

·沒有領袖人才

中國人真正的弱點卻在沒有第一等的領袖人才，無論因反抗或因自衛而用武力，他們中間總沒有人能夠規劃部署使全部分的勢力成為有組織的、可以指揮的一個系統。

·染指

中國人生活里有一件最惹厭的事，就是有一種特殊的貪小利行為，文言叫做“染指”，俗語叫做“揩油”。

他們預防災荒或預防窮困的一種熱誠，像生來就有似的，非真正有志氣有毅力的人往往戰勝不過這種天賦的根性。并且長時期荒年經驗已經明白告訴大家，凡是能夠搜括、能夠羅掘的人，不愛惜前途名譽的人，的確要多占一些便宜。

·省儉撙節

荒年所發生的淘汰的影響不止上文所說的。還有一種和省儉撙節等品性有關系的影響。平日很撙節、總要留點余裕下來的人家，比了“一頓光”絲毫不留余地的人家，總可以多活好幾天，多一些生存的機會。2000年的中國歷史里，既有這許多荒年，我們就敢說現在生存的中國人的祖宗，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受過荒災的磨難，就是沒有一個不時常感覺到省儉、撙節，甚至于吝嗇的習慣是生存競爭里很有用的條件。有了它，生存的機會就大些，沒有了它，就少些。凡是窮奢極欲的人，到了這種危急的時候，一定是很不客氣地被淘汰一個干凈，所以在今日中國經濟生活里，我們幾乎看不見浪費的現象。

·自私自利

省儉或撙節原是美德，但是他們很容易變為吝嗇和自私自利。自利和自私便是中國人中間最顯著、也最可惜的品性。好比他們堅強的體格和省儉的美德一樣，這種自私自利的品性似乎也成了種族血統的一部分，深深地藏在胚質里面，可以說是種族遺傳的一部分。因為以前凡是能夠損己利人、解衣推食之輩，在荒年的時候已經死完了。

于是凡是自私自利的心越重，生存的機會就越大，多經一次荒年，人品上自私自利的心理就深一分。充其極，一個全副精神只替自己打算的獨夫，在這種形勢之下，便最有生存的機會。

中國人的許多特性，尤其是中國北方人的特性，恰好是——些可以在災荒的時候幫忙的；換言之，仔細看看，真像是天造地設，專為對付荒年之用似的。2000年的長時期里，唯有這種自私的人才受選擇，中華民族雖大，我恐全部的遺傳性上總不免發生一些顯著的變遷吧。換言之，自私自利一類的性格，本來任何民族多少都有的，不過對于中華民族，因為選擇和淘汰的關系，不免越來越深刻、越來越牢不可破罷了。這種性格究竟如何表現，如何用以對付生活上的難關，當然要看當時當地的社會習慣而定，不過這種品性的養成與維持，卻是自然淘汰的能力。

·賣妻鬻女

中國女人的生活真是愁苦極了，尤其是在北方，所以一年之中，總有不少尋短見的。女子生活的愁苦，我們一半也可以猜想得到，在災區里面，凡是有一些人格、有相當自尊心和可以教人尊重的女子，既不免賣的賣，死的死，剩下來的當然是些比較不中用的女子，容易受人奚落，自然更見得愁苦了。就在不荒年的時候，賣妻鬻女的事情也不算稀奇。有幾個十年九荒的村落里的居民，看上去比朦朧好不了多少，這也許就是大原因之一。你把不論哪一個社群里的最優秀的女子挑剔了出來，挑剔上五六十代，那個社群一定不免一代比一代要墮落，要愚蠢，要把女人看得不值錢。因為這種品性，到那時候，不但成為社會的習慣的一部分，并且成為血統遺傳的一部分。

·科學能力薄弱

就20世紀的需要來說，這種偏廢的病象所最叫我們感覺痛苦的，當然是科學能力的薄弱。一般人講起國人的愚昧，總是把教育的不普及與文盲的充斥一類的事實抬出來，以為這便是愚昧的表現。識字教育與學校教育果然是減少愚昧的一種方法，但我們以為目前的大問題并不在此。沒有受過此種教育而見事明確，處事敏捷的人，以前有，如今也還有。我們真正的愚昧并不在一般的智力不足以應付日常普通的環境，而在特殊才能與科學頭腦的缺乏，以致不能應付像目前一般的特殊的科學文化環境。科學能力的缺乏，若當作一種后天失教的現象看，原是誰都承認的。但我們以為它的病根有深于后天失教者。我們以為中國的民族分子，大多數便缺少科學的興趣，而后天興趣的缺少往往便是先天能力薄弱的表示，所以雖施以相當的科學的教育，成績還是不會好到什么程度。

科學能力的薄弱，時至今日，大概是誰都承認的，至少是懷疑到的。而所以薄弱的原因也可以在不良善的淘汰中求之。

兩千年來的選舉和科舉制度也是富有淘汰能力的。選舉的目的和標準異常狹窄，至后期尤甚，所有種種變異品性的極端——舉凡可以促進科學的研究和發明的——都在不能維持滋大之列。

·組織能力薄弱

中國的病在組織過于散漫，就最近數十年的形勢而論，幾乎等于沒有組織。懶散的局面既成習慣，一旦有事，也就無法合零成整，二三十年來的政治經驗便最足以證明這一點。

團結能力和組織能力的薄弱，也一半因為自然淘汰，一半因為人文淘汰。千百年來水旱災荒的選擇勢力已在中國民族中間釀成了一種最不幸的心理品性，就是自私自利心的畸形發展。畸形的自私自利的人聚在一處（家庭中另有血緣關系不論），當然難望他們通力合作，打成一片。這是自然淘汰的說法。中國家制的發達與鄉村中“無為而治”的精神普遍，像選舉制度一樣，是中國文化比較獨有的特征。這種特征雖有別的好處，卻最不利于領袖和有組織能力的人才的產生。大家族里，有了一位比較有力量有見識的家長或族長，一村之中有了一位年高德劭的村正或紳董，幾乎一家一村的事都可以因他們的一言而決，平日用不著組織，用不著多講政治上的分工合作，幾乎完全用不著法律，也用不著比較嚴格的領袖和隨從的身份區別。在這種情形之下的團體生活，所憑借的權威是一個血緣的“親”字，是一個年高的“長”字或“齒”字。有時候一村即是一族所構成，村正也就是族長，于是兩種權威合而為一，越見得牢不可破。在這種權威之下，偶有一二富有領袖天才和組織能力的子弟產生，試問究有幾分用處。

·公私不分

但是經濟生活所以落伍的最大原因還不在上文所說的種種，而在一個“私”字。私是公的反面，原來的寫法作厶，厶上加一個八字，就是把厶分潤開去，就成了公，所以只是私，并不是一個毛病，毛病在私的畸形發展，以至于逐漸失掉了“分潤為公”的一種能力——也還是一個能力的問題。

自私之所以為中國民族的一大通病，到現在已經受人公認。西洋人對中國人表同情的，往往認為這是中國民族性里最可惋惜的一點。

私的病態所影響到的生活的方面自不止一端，但和它關系最切的總要推經濟生活。一個搜刮的官員、一個揩油的仆婦，所貪者雖有大小，其目的在求經濟生活的固定與安全如一。中國人的經濟生活，根本是一種私人或私家的經濟生活，不以一個人做單位，便以一家人做策萬全的對象。所以弄得好，也不過是一人的刻苦辛勤，一家的自給自足；弄得不好，就是吝嗇、刻薄、貪小利、損人利己、假公濟私。能“自掃門前雪”的人家，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家，已經要算是弄得好的一部分，但是弄得好的究竟少，弄得不好的究竟多。在過渡、離亂或其他經濟狀況特別不景氣的時期里，人人各奔前程，此種畸形發展的自私自利的心腸自然是更容易表現，因為在此種情勢之下，唯獨有此種心腸的人才最能夠占些暫時的便宜。

自私自利心的畸形發展后所產生的貪污與公私不分。在家，我們想盡方法要教老媽子不揩油；為國，又想盡方法要澄清吏治，整飭官方。

貪污是自私自利的一大表示。在饑饉漸臻的自然環境里，唯獨貪得的本能比較強，而平日之間能下工夫去搜刮、儲藏、以備不虞的分子才最有機會生存和傳種。這是自然淘汰的說法。家族的畸形發展把闔族的經濟生活打成一片，人人把家族的利益看在個人利益之上，一人不生利則已，否則直接間接即負贍養闔族或全家的責任。

·耐性

我們也未始不能和環境打成一片，即使生活比較平淡些、窮苦些，我們也不大在乎，因為我們有的是“守”的本領，是“捱”或“挨”的耐性，我們能“自甘澹泊”，能“苦守清貧”。一言以蔽之，在實際生活里，我們進取的沖動極薄弱，保守的脾氣極強烈，斗爭的性格比較縮減，妥協的精神比較發達，也就接踵而來。

·吝嗇

在消費方面，在原則上各家會通的主張是一個節字，這原是一種無可非議的主張，但私的病態傳播的結果，我們實際所履行的，并不是中和的節，而是兩個極端，一是吝嗇，二是浪擲。吝嗇之風以北方為多，而浪擲之風，則以南方為盛。吝嗇也許是過火的節儉，所以未可厚非，但也不盡然，許多人往往對于一己的貨財十分吝嗇，而到支配或消費公家的貨財時便會隨意浪擲，這在官場最可以看見，而在家庭里的老媽子身上也可尋出一些證據來。以前大家庭時代，一家在分家以前的支出往往很大，一到分家以后各房用度的總和反而比以前會來得小，也未始不是一個良好的證據。由此可見至少一部分中國人的節省以至于吝嗇，并不是因愛惜物力而然，乃是私的通病的一種表現。至于浪擲所表現的大半不出兩途，一是衣食的自奉，一是賭博與其他一切投機與僥幸萬一的經濟行為。

·安土重遷

移徙的沖動與能力一天比一天的減少，也就等于安土重遷的性格一天比一天的發展，也就等于消極的抵抗環境的能力一天比一天的增加。一個民族遇到不良而又無法加以轉變的環境，而不知躲避，結果，便會造成兩種人，一是被淘汰的死人，二是被選擇而茍延殘喘，去死不遠的人。這第二種人的唯一的長處，說來好像很矛盾卻就是不容易死，他們在體力上與心理上都有百折不撓的耐性，也有百推不動的惰性，你若能把他們推動的話，他們倒也會“隨遇而安”，要是境遇再變本加厲地惡化的話，他們也始終能“逆來順受”。他們的生活原則是：“得過且過”，是“一動不如一靜”。他們所用以自己慰藉的格言是：“抵死無大難，叫化再嘸窮。”

華僑中間，往往有把數十年血汗換來的積蓄，在回國的旅程中完全做賭本輸掉的。奢侈的衣食自奉，不用說，是一種畸形的自私的癥候，而賭博與投機的行為，稍有公德觀念的人自然也不屑為。

·“溫燉湯”，“牛皮糖”

我們是一個江南人所謂“吃得溫燉來得熱”的民族。而此種“吃得溫燉來得熱”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就有了一個綽號，便叫做“溫燉湯”。

消極的抵抗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其實已經沒有多大抵抗的意味，大家所抵抗的，就只不過一個“死”而已，只要能不死，便什么都可以犧牲，什么都可以遷就。這一類的民族分子，就脾氣而論，固然像上文所引的“溫燉湯”，就體格而論，尤其是像作者在下文《民族衛生的出路》里所提出的“牛皮糖”。除了邊疆與濱海區域里，我們還可以看見一些移民子孫的剛勁之氣與霹靂火箭一般的性格以外，普通的中國人就多少總有幾分“溫燉湯”與“牛皮糖”的風格與情調。這種風格與情調，就其和久已習慣了的環境而論，也不能完全說壞，它可以息事寧人，可以守己安分，成事雖然不足，敗事也并不有余。

中國人的體格顯然是千百年來饑饉漸臻人口過剩所淘汰成的一種特殊體格。說他壞，壞在沒有多量的火氣，以致不能沖鋒陷陣，多做些冒險進取開拓的事業。說他好，好在富有一種特別的順應力或生育力，干些、濕些、冷些、暖些、餓些、飽些，似乎都不在乎，有許多別的民族認為很兇險的病菌，也能從容抵抗。有一位西方學者說，任何民族可以寂滅，但有兩個民族不會，一是中國，一是猶太。大概就因為這兩個民族，飽經世故，最富有“牛皮糖”的勁的緣故。

·自餒

在以前，我們武力上盡管不如人，盡管不敢抬頭，在心理上還勉強地可以自己慰藉，就是，我們的文化高人一等，只要年代一多，不怕不能把別人吞并同化。這種自慰事實上總算也沒有落空。但西化東漸以后，情形便大非昔比，和別人家幾番較量的結果，我們發現不但武力不如人，文化的能不能終操勝算，也就成了問題。于是于實際的虛弱之上，又加添了一種精神上的自餒。目前民族最大的危險，就是這種自餒的心理。

·平等之哲學，消極之哲學

平等之哲學，消極之哲學也。不己求之自同于人，見賢而不思齊，而私心唯冀人之降格以同于我，即不冀人之降格，而大聲疾呼，徒爭平等之名，而不圖祛不平等之實；若是者，我徒見其自餒心理之日益擴大而已，于實際生活之促進無裨也。今日中國社會生活，小之為人己之交誼，大之為國際之關系，幾無處不呈露此種不健全之心理。只求人之不出奇制勝我，而我茍安周旋于其間，相形不十分見絀者，則于己愿足，若是者，固比比也。團體生活中領袖之難產，為今日中國社會習見之現象；或曰，是亦此種頑劣之心愿為之。

人人有不肯后人之欲望，而未必人人有可以勝人之能力，平等哲學正所以濟此輩之窮者也。

·財丁兩旺

“財丁兩旺”，可以說是中國中等社會的一種信仰，一種處世守身的哲學。一地方的人口中，當然中下階級占最大多數，中下階級，上文已經說過，多采用小殯舍的浮厝方法。而小殯舍的兩頭100個中有99個砌著丁字和才字；如此逐步推想，可見財丁兩旺的信仰在民間有很普遍的勢力。一種處世的信仰，要實現它，居然要仰仗死人的臂助，也足見它的深刻和迫切。

一家人丁興旺，至少可以救這家的血統不至于中斷，推廣言之，就可以教種族永久綿延，換言之，丁字就是代表種族生命安全的一個符號。“財丁兩旺”的信徒自然也就極端拘執的，他們也許是守財奴，也許以蜂窩般的大家庭為榮，但歸根也無非是這兩種欲望畸形發展的結果。

要是分了級層說，中國今日所缺少的卻是第一級，而第二級，所謂中等階級的卻獨多。

一是在知識生活方面，缺少出類拔萃的發明家或學問家，而喜歡弄弄學問或借了學問的幌子來號召的人卻真不在少數。

今日中國第一級人才的缺乏，更可以從團體生活上看出來。大凡上級的人品善領袖；下級的人品善服從；中級的人品，則依違兩可，視當時當地人口的成分和教育的程度而定。事實上可能，也是今日的世界，尤其是今日的中國所極需要的，是有才的丁口要相對地加多，無才的丁口要相對的減少。這就不叫做才丁兩旺，卻可以叫做才丁偏旺了，才與丁在這里不是兩種對等的人物，卻成為一種丁。優生學家說：“我們要提高優秀分子的生育率，要擴大優秀分子生存與發育的機會。”這就是才丁偏旺四字的注腳。

·競存力衰弱

民族是病了，民族的競存力日就衰弱。在太平的時候，還勉強可以做一些事，到了亂世，簡直是沒有辦法。

這個病不是比喻，是真病，是生理上先天缺陷后天失調而產生的狀態。這一層，十個中國人里至少有九個不知道，給他們講了他們也不承認，他們最多不過承認是后天失調，沒有吃相當的補藥罷了。

——選自《民族性格與民族衛生》，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人文史魂》，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