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躍動中的神韻讀王士禎《重過露筋祠》
作者介紹
吳調公(1914—2000),教授,當代文藝理論批評家。原名吳鼎第,筆名丁諦,江蘇鎮江人。1935年畢業于大夏大學(現華東師范大學前身)國文系。建國后,歷任江蘇師范學院(現蘇州大學前身)講師,南京師范學院、南京師范大學副教授、教授,有著作《談人物描寫》、《與文藝愛好者談創作》、《文學分類的基本知識》、《古代文論今探》、《李商隱研究》、《古典文論與審美鑒賞》、《文學分類的基本知識》等。
推薦詞
王漁洋詩的功力深厚,但他的風格的主要優勢還是以神韻見長,而最能體現神韻悠然特色的又以七絕取勝。
這是清代神韻派大師王士禎(別號漁洋)的一首著名的七絕詩。王漁洋詩的功力深厚,但他的風格的主要優勢還是以神韻見長,而最能體現神韻悠然特色的又以七絕取勝。七絕篇幅短,容量小,形式活潑,音節飄忽,風華跌宕,因而它具有這樣的審美功能:以有形表無形,以有限顯無限,以平淡發人深思,以剎那展現永恒。
總的說來,透過現實時空,開拓為既廣且深的心理時空,給讀者以深層次的心靈魅力。王漁洋平生喜愛登山臨水,對大自然特別感到生趣盎然;而自然美的特點是富于變易性,“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這就很容易引起他的情感的多方面開拓,從而感到山光水色,親切宜人。
自然美的人化是山水詩最主要的審美特性,而對于以神韻見長的山水詩說來,就更為顯著。《重過露筋祠》恰好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露筋祠不同于一般祠廟,人們提到它便會聯想起一段傳說。原來王象之《輿地紀勝》曾有過這么一段相關記載:
露筋廟去高郵三十里。舊傳有女子夜過此。天陰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姑曰:“吾寧死不肯失節。”遂以蚊死,其筋見焉。
這傳說是荒誕的,古人對此置疑的不少。然而就17世紀舊中國而言,這樣一個重視“操守”的女子,被認為貞烈,并不奇怪;而漁洋之突出這祠廟主人的圣潔,也并不奇怪,這一方面固然說明詩人的審美規范中保持著封建倫理道德觀的積淀,另一方面,也包含著他能見到這一座女像時噴薄而出的縹緲靈感。原來他已經是再次經過這兒了。這位寧死不茍而永葆她深心中所謂“圣潔”的青春女性,依然端莊,依然優美。時間的變易和空間的不變,不由在詩人心中引起分流、交流以至融匯。
當然,山水中的人物從來不是孤立的。他們是感應自然的宇宙主體,也可以說是鐘江山靈秀的有情之“物”。人與天同體,萬物與我并生。山水精神與文章精神合而為一,這便是王漁洋所向往的“神韻”,也就是這首詩中打扮著“翠羽明珰”的“圣女”和祠堂四周景物融成一氣的饒有余味的意象。湖波浩浩,湖云蒼蒼,湖煙渺渺。一切說明,高郵湖上露筋祠廟境界之所以純潔,也正是由于露筋女郎的純潔,是風神的美,也是自然的美。
這里,好像一切都寧靜,但也并不純然是靜,而是靜中有微動。你看,就在這靜悄悄的祠邊湖上,來這兒投宿的詩人一行,正在凌晨時給船系好了纜。水天茫茫,曉月初墮,陽光還未照徹。雖說是夏天,可蘇北運河長堤一帶,凌晨的風,畢竟帶來陣陣清涼,吹得沁人心脾,也吹來了曠野的氣息,像吹拂著白色的荷花,給人們一種錯覺似的,好像風愈勁吹而花愈怒放。
“門外野風開白蓮”,可以說是這首詩的最精警的結尾了。出于詩人的偶然、突發的靈感,表現了詩人“最快樂最善良的瞬間紀錄”(雪萊曾把“詩歌”描繪為這樣一種,所謂“紀錄”,見其《詩辯》),把那個長期縈迴在心際的圣潔女神和寧靜幽美的“湖云祠樹”二者融匯而成的潛沉意識,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朵朵盛開的白蓮花,逗起了靈感的飛躍。既是“門外”,不言而喻,與“門內”的“翠羽明珰”互為襯映。白蓮象征圣女,圣女也只有與“白蓮”配合,而不可能與“紅蓮”互襯。既是“野風”,它就表明了眼前的“湖云祠樹”的現實時空。但與此同時,卻又擴大了讀者的心理時空,使人們既感到露筋女郎的“儼然”如生,極融匯古今之妙,也感到祠廟的淡泊和空靈之氣。既淡而遠,圣潔的神像近在咫尺,但露筋女傳說,卻又是多么縹緲悠長!在當前,詩人心靈中感應和懷古之情,恰恰與浩渺無邊的湖云、湖煙融成一氣。
從祠中的女像到門外的荷花,從歷史傳說帶來的緬想,到晨曦迷濛中輕漾動著的、象征著潔白無瑕的人格美的朵朵荷花,從初過露筋祠的往事回思,到當前祠門外陡然一瞥時的心波微起,意境很沖淡。不過,因為一切描繪都落實到白蓮花似的女神身上,所以是“近而不浮”(司空圖語,下同)。從祠內引到“門外”,而又從女神像延緩到足以烘托出女神的亭亭玉立在湖上的野風中的白蓮,則又是“遠而不盡”。曉風無際,白蓮無際。遠近的交流,古今的合力,表現為思維空間的多方面拓展。這便是本詩的審美功能之所以能充分發揮的原因。
(選自《名作欣賞》1988年第6期:靈感躍動中的神韻——讀王士禎《重過露筋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