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國憂民 天風浪浪析龔自珍《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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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史》一詩的風骨,兼具著三者的特點;而它的主要關鍵,則使“風”與“骨”的高度融和,形成了浩渺嚴峻的個性風格。
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梁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讀了龔自珍的著名七律詩《詠史》后,不能不首先想到這位以“文筆橫霸”(李慈銘:《越縵堂詩話》卷中)擅長的詩人的風骨不凡。劉勰的《文心雕龍》論述風骨時有這么兩句話:“深乎風者,述情必顯。”“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思是說,作為表現于作品外貌的思想、感情的“風”要鮮明、生動,作為語言、文辭的“骨”要雄健、凝練:合起來說,它表現為激動人心的氣魄。從創作主體說,它體現了詩人的氣度和骨格;從創作客體說,它體現了形象的巨大感染力;從讀者的藝術再創造說,它體現了崇高意境在鑒賞過程中引起的強烈的共鳴?!对伿贰芬辉姷娘L骨,兼具著三者的特點;而它的主要關鍵,則使“風”與“骨”的高度融和,形成了浩渺嚴峻的個性風格。
龔自珍的意象浩渺不限于這一首詩,也不限于一部分詩,他的整個詩風和為人,就是“汪洋如萬頃陂”(《后漢書·黃憲傳》)的。清人譚獻評其詩,“佚宕曠貌”(《復堂日記》卷二)。這說明龔自珍的意境汪洋,胸襟浩蕩。而他之所以如此,既與其“博通群籍,余事為詩”(徐世昌:《晚清簃詩匯》卷一三五)有關,也和他處于那一個天崩地解的巨大轉折時代,看飽了四海翻騰的時代怒濤,從而擴大了視野有關。他的著名的政論性散文《尊隱》,也包羅了上下古今的歷史興衰的轉化,刻畫了莊嚴與丑惡兩個集團的對立;他的《己亥雜詩》是那么宏偉壯闊的一幅封建“衰世”圖的長卷;他的《小游仙詩》十五首,表面寫的是道家生活,但其中卻蘊藏著多少晚清最高軍事機構的形形色色。一句話,他是一位深深懂得體察大千世界的詩人。他善于捕捉現實生活的流動變幻,從而镕鑄成為奇妙的意象。他寫的《詠史》詩不止這一首,蒿目時限,察今探古,經世致用,原就是他的一貫主張。但從這一位敢于正視現實、揭露現實、鞭撻現實的詩人和思想家來說,這首《詠史》詩特別顯出“曠邈”的奇趣。
詩的開頭就顯得氣勢磅礴。“金粉東南十五州”,說明早有“六朝金粉”之稱的長江下游一帶,本是繁華富庶之區。然而在這樣的大好河山中,人情世俗又怎樣呢?作者首先點出上層人物之間就慣于鉤心斗角,翻云覆雨,造成了多少恩恩怨怨?!叭f重恩怨”,可以說一語破的了。他們的丑態極多,根本原因是由于“士不知恥”(《明良論二》)。但如果細加分析,也還有不同類型,那就是頸腹二聯所指的四句?!袄闻栳蚩汀敝阜饨ù蠊倭砰T下的寵犬式門客;“團扇才人”指那些像東晉重臣王導之孫王珉一類的貴族子弟,整天手搖白團扇,談玄說佛,對國政茫然無知。一個是慣于興風作浪,一個是阻塞賢路,尸位素餐。面對著這樣的人物,詩人的憤慨是可想而知的。雖屬狎客,卻總攬全局大權,雖屬“才人”,卻身居要津。一“操”一“踞”,固然是客觀的準確描繪,但卻都充溢著詩人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既有鄙視之意,也有憎惡之情,再還有一種人,雖說不屬于“狎客”、“才人”之流,但卻持明哲保身觀點。他們被清代的一起起文字獄嚇破了膽,鉆入故紙堆中,遠離現實,一聽文字獄就談虎色變。他們的文字生涯,也只不過是為了養家活口而已。對于這樣的一種人,詩人雖說不像對“狎客”、“才人”那樣鄙視,但卻不禁如此感慨系之。這和他一貫傾心于“更法”、“改圖”,“慷慨論天下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道路。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候?”這結尾可以說是詩人筆下對晚清士氣腐敗頹唐的總結,也是郁勃之氣的升華。按《史記》所載,田橫、田榮均秦末時人,曾占據齊地。劉邦統一天下后,招其投降,并許封為“列侯”,但田橫不甘臣服,卻和其隨從一行在走向洛陽途中自則了。留在海島的田橫部下五百余人,聽到消息后,也都全部自殺。詩人用了這一個富于壯烈情調的典故,對以上形形色色的東南名流進行了刻骨嘲諷,還故意發為疑問:當年田橫手下有那么多堅卓不屈的義士,可是今天的金粉東南呢,難道你們都真的被收買成“列侯”而竟然噤若寒蟬,連一個有骨氣的人也不敢站出來了嗎?
作為一位眼光敏銳和時代感極強的詩人,在他詩文中,對朝政腐敗的批判真是太多了。但在他看來,最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士氣”“凌替”。盡管這首詩字面上只是指東南地區,但實際卻是對整個儒林的高度概括。晚清一班無恥、無聊的文人,包括“學而優則仕”的,奔走于王公大臣之門而幫聞有求的……盡管無奇不有,但經過詩人的這番深刻透視,卻能“擒賊擒王”,首先突出了他們當中的上層人物“名流”,而尤其是名流集中之地的“東南”,而尤其是他們的恩恩怨怨,那么“天下之廉恥”被“震盪摧鋤”(《古史鉤沉論一》)殆盡之日,恰是“忽忽中原暮靄生”(《雜詩十四首》)之時,也就不言喻了。
從詩人憂憤的深廣說,這首詩的意境是沉郁的。從詩人的指斥多方說,這首詩的視角是曠邈的。從詩人對名流們的共同癥結一擊即中說,這首詩的心靈感應是敏銳的。
藝術風格的郁勃,對《詠史》說來,不是微云出岫、清風遠引,而是飽和著濃摯悱惻的哀國憂民的感情,是“天風浪浪”(司空圖:《詩品·豪放》),是劉勰所說的“蔚彼風力”(《文心雕龍·風骨》),也大體近似西方的“崇高”之美,即康德所說的“無限”廣大和無限的“威力”。
浪浪天風,一般說來是陽剛之美,從境界說來是縱橫姿放,從筆力說來是雄健勁拔,從感情波瀾說來是變化從心、無所不有,但落實到具體作家、作品的風格之中,畢竟各有不同。就說同是龔自珍的詩歌吧,他的構思隨著大千世界所引起的神明變化而表現為奇奇幻幻的天風浪浪之聲,也是各有吹萬不同的音簌的。他的《行路難》的情調,光怪陸離,有頓有挫,既像對知友玄談,又像對蒼天傾訴?!段鹘悸浠ǜ琛返摹帮L”,卻又吹得很猛,理想的翅膀飛得很高,浮想很痛快,東飄西蕩,矯若游龍。如果說前一首詩是寓憤懣于滑稽突梯,以錯落之筆取勝,那么,后一首詩卻是用一種渲染著理想色彩的絕妙圖景,傳寫出宇宙和歷史一切莊嚴美麗的事物的結晶體。誠然,它們都反映了詩人的狂放不羈和嶔奇磊落的性格,然而畢竟各有所側重:前詩主要是多角度的自我解剖,后者蘊含著社會美的一種自然美的意境的正面抒寫,所以在筆力的遒健和凝練上,都不同于《詠史》這一首七律。也由于體制不同,《詠史》詩不像《行路難》那樣魚龍曼衍、無法有法,它的法度謹嚴,恰恰是藝術境界中“兀傲”(黎庶昌評龔文語)性格中有端嚴的反映。在批判士氣的同時,人們儼然看到這一位不同于流俗的詩人巋然屹立。也無愧于“金粉東南十五州”,無愧于田橫義士。
正因為他有錚錚骨力的文辭足供驅遣,所以他的曠邈風情才有可能獲得相應的載體,如雷如霆,如長風出谷,汪洋恣肆中看到剛勁遒煉之氣。
“文章忘忌諱,才氣極縱橫”,這是龔自珍友人梁章矩贊美他的詩?!皹O縱橫”可見其浪浪之“風”,“忘忌諱”可見其《詠史》詩正是符合劉勰所極稱的“才鋒峻立”的饒有風骨之作。
(選自《名作欣賞》1989年第1期:析龔自珍《詠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