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農戰,君臣,名譽與《詩》
法家于《詩》,敵對態度似乎由來已久?!俄n非子·和氏》記載:
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
如此看來,商鞅乃是“燔《詩》、《書》”的始作俑者。但據《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見到秦孝公時,先以“帝道”游說,孝公昏昏欲睡,后以“王道”游說,孝公還是興味索然,并連連責怪推薦商鞅的景監,景監轉而批評商鞅。但商鞅似乎胸有成竹,轉而以“霸道”說孝公,使其“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語數日不厭”。商鞅的游說雖然最終大獲成功,但他還是對景監解釋說:“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币苑Q霸為理想的君王,他所看重的是自身的、眼下的強勢,而對于以往的圣王,則以為時間久遠而不能期待。
商鞅雖然明確認識到秦稱霸可期而德行薄弱,依舊投合孝公的喜好,極力稱說農戰的好處而貶低《詩》、《書》的作用。以《商君書》為例,商鞅明確意識到《詩》、《書》是“學問”之具,并和“爵位”、“名譽”、“言談”、“辯慧”等“士人”追求的目標有密切關系,但“學問”往往導致以下后果:
豪杰皆可變業,務學《詩》、《書》,隨從外權,上可以得顯,下可以求官爵;避農戰,得官爵;
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
官無常,國亂而不壹,辯說之人而無法;
一人耕而百人食之,此其為螟、酟、苝雛亦大矣。雖有《詩》、《書》,鄉一束,家一員,猶無益于治也;
民游而輕其君;
農戰之民日寡,而游食者愈眾,則國亂而地削,兵弱而主卑。
從《商君書》以上的批評來看,誦讀《詩》、《書》有多種社會功能,而商鞅以為概括起來都是于農戰無益,并且會淆亂民眾,削弱君主的通知,甚至導致國家的危亡。但從反面來看,《詩》、《書》在當時社會上廣為流布,并且在爵位升遷、教化民眾、談說辯慧等方面有決定性作用,所以商鞅才極力反對?!渡叹龝分裕倘挥泄纳?,但時人談說《詩》、《書》而沽名釣譽抑或投機取巧,想必也是常見的。如《韓非子·說林》所載:
溫人之周,周不納客。問之曰:“客耶?”對曰:“主人?!眴柶湎锶硕恢?,吏因囚之。君使人問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謂非客,何也?”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窬熳樱瑒t我天子之臣也。豈有為人之臣而又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本钩鲋?/p>
溫乃小國,但溫人“少也誦《詩》”,并能引《詩》以“反客為主”,足見《詩》的普及程度之廣及隨機應用之靈活。當然,這種“靈活性”恰好為法家所厭棄。
溫人引《詩》證明自己是周的主人,而非賓客,或許僅是趣聞。但商鞅已經看到,假如帝王喜好《詩》、《書》,就一定會有很多臣子和民眾專注于“學問”而懈怠農戰。所以,商鞅力主農戰,力推變法,深得孝公信任,也奠定了秦國強大的基礎。但其變法之種種弊端,已為時人察覺,趙良當時就批評說:
君又南面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对姟吩唬骸跋嗍笥畜w,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詩》觀之,非所以為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歡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贝藬凳抡?,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訿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稌吩唬骸笆训抡卟?,恃力者亡?!本H舫?,尚將欲延年益壽乎?
論者以為秦國的儒者引用《詩》、《書》反對商鞅變法,是商鞅反感《詩》、《書》并下令焚燒之的重要原因,于史實不符?!妒酚洝ど叹袀鳌访鞔_記載,商鞅對趙良一再表達請教的誠意:“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可見商鞅深知趙良對他會有批評,而他期待的正是趙良的“正言”。對于趙良“歸十五都,灌園于鄙,勸秦王顯巖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的建議,商鞅也僅是“未從”而已,并未有所謂的打擊報復。表面看來,當時商鞅已經覺察到危機四伏才向趙良求教,寄希望于趙良給予他苦口良藥,但可以推論,平素趙良即對商鞅的治國方略有不同看法。而商鞅和趙良對話的五個月之后,孝公去世,商鞅立刻陷入危殆,以致被車裂。我們感興趣的是,趙良引《詩》、《書》從“有禮”、“得人”、“恃德”等角度分析商鞅變法的弊端,都是切中要害的。這說明《詩》、《書》確實有政治批判的功能。
韓非子稱頌商鞅“燔《詩》、《書》而明法令”,《韓非子》一書也對“文學”之士痛加貶斥。但《韓非子》一書對于《詩》、《書》亦屢有引用,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云:“明主之道,如有若之應宓子也。”有若對宓子賤說:“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因為舜掌握了“御天下”之“術”。可見,韓非子并非一味排斥歌《詩》,而是要把一切文化的資源統御在法術勢之下。《韓非子》一書甚至通過對《詩》的批評,進而引申到批評孔子不知君臣上下之分:
《詩》曰:“不躬不親,庶民不從?!备嫡f之以“無衣紫”,子產之以鄭簡,宋襄責之以尊。厚耕戰,夫不明分,不責誠,而以躬親蒞下,且為“下走”、“睡臥”;與夫“掩蔽”、“微服”,孔丘不知,故稱“猶盂”;鄒君不知,故先自僇。(《外儲說左上·經五》)
“不躬不親,庶民不從”,《小雅·節南山》作“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而在韓非子看來,“躬親”的前提名分分明,出自實誠,否則,如果推崇耕戰,就要君主自己耕田打仗,那就是本末倒置,甚至帶來危險。“猶盂”,其《說》的部分有具體解釋:
孔子曰:“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p>
這的確與孔子的思想若合符節,也和“不躬不親,庶民不從”相呼應。但韓非子舉出正反兩方面的例子,來說明對君主而言,“不躬不親”反而是必要的。比如鄭國雖小,但子產和鄭簡公各守其職而使鄭國內外安寧;宋襄公躬親仁義,導致宋師慘?。积R景公聽說晏嬰生病,非常著急,嫌趕車的人太慢,干脆自己徒步快跑;魏昭王想參與臣下的辦事過程,依孟嘗君之言讀法條,結果沒讀十條便“睡臥”;孔子不知曉其中的利害,正如鄒君不能下令國中臣民不服長纓,只好自己割斷頭上的長纓,猶如“自戮”。關于“掩蔽”,《韓非子·備內》曰:
上古之傳言,《春秋》所記,犯法為逆以成大奸者,未嘗不從尊貴之臣也。然而法令之所以備,刑罰之所以誅,常于卑賤,是以其民絕望,無所告愬。大臣比周,蔽上為一,陰相善而陽相惡,以示無私,相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無道得聞,有主名而無實,臣專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
其舉典籍所載,證明周天子被結黨營私而口是心非的臣下所掩蔽,由此說明天子的權柄不可旁落于重臣,而天子之躬親,雖然會有民眾效法,卻是自取其辱的做法。
從《晏子春秋》可知,孔子同時代的晏嬰,也好引《詩》為論。韓非子同樣對晏嬰有批評。《外儲說右上·說》記載晏嬰引“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之詩,說明全齊之民紛紛歸屬田成氏,而田成氏將取代姜氏,執有“泱泱”、“堂堂”之齊國,景公不禁“泫然出涕”,而晏嬰提出的策略是“近賢而遠不肖,治其煩亂,緩其刑罰,振貧窮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給不足”。韓非子對此頗不以為然,他以為君主控制大臣,“勢不足以化則除之”,晏子之說“是與禽獸逐走也,未知除患”。讀者可以推論,韓非子對于晏子的引《詩》也持非議之態度。
不僅如此,韓非子也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通過引《詩》,全面質疑儒家對于堯舜湯武的推崇:
《記》曰:“舜見瞽瞍,其容造焉??鬃釉唬骸斒菚r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背荚唬骸翱鬃颖疚粗蹄┲翼樦酪?。然則有道者,進不為臣主,退不為父子耶?……所謂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今舜以賢取君之國,而湯、武以義放弒其君,此皆以賢而危主者也,而天下賢之。古之烈士,進不臣君,退不為家,是進則非其君,退則非其親者也。且夫進不臣君,退不為家,亂世絕嗣之道也。是故。賢堯舜湯武而是烈士,天下之亂術也。瞽瞍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仁義無有,不可謂明。《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湃簟对姟分砸?,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韓非子·忠孝》)
“賢堯舜湯武而是烈士”,的確是儒家的核心立場之一,但是在韓非子看來,這恰恰是“亂世絕嗣之道”,“天下之亂術”,非忠臣之所為。韓非子也主張“事君養親”,但是卻極力主張現實君權與父權的權威,必須凌駕于一切德行之上,也必須凌駕于歷史和經典之上。韓非子已經洞察到引《詩》、《書》對于現實的君權和父權有批判功能,但他把這種批判定性為“不忠”、“不孝”。從學理上批評《詩》、《書》本來是很有意義的,韓非子的分析確有一針見血之處,但“燔《詩》、《書》”從一種主張變成一種政策,就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當然,文化和經典的“軟力量”,又不是強權和烈火所能吞噬的,所以陸賈才理直氣壯地屢稱《詩》、《書》于陶醉于“馬上得天下”劉邦之前。同時,也需要注意到,韓非子關心的種種議題,其實也是儒家要經常面對的問題。比如,對于“舜見瞽瞍,其容造焉”的典故,以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詩句如何理解的問題,在孟子和他的弟子那里,就已經很認真地討論過了,孟子以為依據《小雅·北山》,該詩句是抱怨王事過多(詳見下文)。但《呂氏春秋·孝行覽》以為該詩為舜自作,而且《呂覽》要討論的問題是舜的賢能不會因為盡有天下之臣民與土地而增加,也不會因為完全沒有臣民與土地而減損,他從耕地打魚到貴為天子,完全是時遇的原因。
此種討論,和儒家的思想并無抵牾,而《呂覽》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含義,恰和韓非子相同。故而,《小雅·北山》的上下文,并非確定該詩句的最可靠依據,這一點需要特別留意。
另外,即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非舜自作,而是流傳已久的俗語或為其他詩人所作,為《小雅·北山》之詩的作者所引用,也是有可能的。果如此,則韓非是而孟子非了。《荀子·君子》謂:“天子也者,勢至重,形至佚,心至愈,志無所詘,形無所勞,尊無上矣?!对姟吩唬骸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酥^也。”也是從“天子”的至高無上和無所不有的角度來引用此詩,更可見韓非子的“曲解”,并非沒有理據。
另外,《淮南子·俶真》也記載了對于儒墨兩家援引《詩》、《書》風氣的批評:
周室衰而王道廢,儒、墨乃始列道而議,分徒而訟,于是博學以疑圣,華誣以脅眾,弦歌鼓舞,緣飾《詩》、《書》,以買名譽于天下。
此種批評應該是正常的學術爭論,今日之學界,不應再忽視。但是,需要強調的是,墨家和儒家對于如何誦讀《詩》、《書》,其實認識不同,以喪禮為例,墨家批評說:
子墨子謂公孟子曰:“喪禮,君與父母、妻、后子死,三年喪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數月之喪。或以不喪之間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若用子之言,則君子何日以聽治?庶人何日以從事?”(《墨子·公孟》)
墨家以為儒家所主張的喪禮之期過長;即使沒有喪事期間,儒家“誦《詩》、弦《詩》、歌《詩》、舞《詩》”的習氣,也使得統治者無暇問政,而民眾沒有時間做事。此種看法,倒和法家很接近。由此可知,“誦《詩》、弦《詩》、歌《詩》、舞《詩》”,平素為儒家所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