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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圣賢與時世:說《詩》者的異同

儒墨兩家與道家,特別是儒家與道家,對于經典的態度并非冰炭不能相容。兩宋道學家強調“十六字心傳”——既然是“心傳”,那么記載心傳的典籍,其真偽便不必深究。以道學家“出入諸子”的學術背景,他們對于道家思想和方法的吸收實不止一端。即使在先秦時代,《孟子》論《詩》,和《莊子》亦有相通之處。比如,《孟子》認為《詩》的留存,依賴于“王者之跡”: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孟子·離婁下》)


“跡熄詩亡”歷代解釋頗多。參見馮浩菲:《詩亡說》,《歷代詩經論說述評》,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48—151頁;及洪湛侯:《詩經學史》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82—83頁。“《詩》亡”并非是古詩的消亡,而可以理解為“王者之跡”的消逝導致了沒有新的詩產生或者被采陳,而誕生了記載各諸侯國興衰的《春秋》(霸者之跡)。張海晏以為:“隨著周禮的崩壞,詩以輔禮的功用也失去了。這時,沒有人去采新詩,也無人獻新詩,所謂‘詩亡’,即指此而言。”(見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第一卷,第467頁)但“王者之跡”并不一定僅限于“禮”,張海晏以為“《詩》亡”的另一個原因是“《詩》被形式化的濫用有關”,即可能是“賦詩斷章”所帶來的惡果,這一點也有可商之處,因為“《詩》被形式化的濫用”,也可以說明“《詩》未亡”。馬銀琴從考察“詩”的字義演化入手,以為“詩亡”是指“諷諫勸正之辭不再被陳于王廷并因此走向消亡”,見氏著《孟子“詩亡然后〈春秋〉作”重估》,《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這是對近人以“詩亡”為“風亡”說的補充。俞志慧考察了“王”、“跡”的具體所指,以為“詩亡”是指以往“賦詩”傳統的消亡。見氏著《君子儒與詩教》,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13—132頁。在孟子看來,《詩》不一定等同于“王者之跡”,這里也沒有提出“所以跡”的問題,但是,《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的說詩之法: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孟子·萬章上》)


趙岐注:


文,詩之文章所引以興事也。辭,詩人所歌詠之辭。志,詩人志所欲之事。意,學者之心意也。孟子言說詩者當本之,不可以文害其辭,文不顯乃反顯也。不可以辭害其志,辭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志在憂旱災,民無孑然遺脫不遭旱災者,非無民也。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王者有所不臣,不可謂皆為王臣,謂舜臣其父也。


以說詩者當下的語境,對于古《詩》的稱引或解說,本身就是一個“逆向”的過程,但是所要面對的中間環節是對于“文”、“辭”的理解。《孟子》已經認識到古《詩》之辭講究文采,會引起讀者的誤解,而一辭又有多意的現象,使作者之志不被理解,所以提出“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如趙岐所注,其理論的依據乃是“人情不遠”。“以意逆志”看起來是一種很主觀的方法,但在孟子看來,這種方法反而更加可靠。孟子此言,是針對“詩言志”而來。方玉潤《詩旨》以“詩言志”為“千古說詩之祖”,見方玉潤《詩經原始》(上),李先耕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2頁。《詩序》又云:“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是作詩者“順”的過程。關于“詩言志”的討論,見朱自清:《詩言志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聞一多:《歌與詩》(見方玉潤《神話與詩》,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7年);陳良運:《中國詩學體系論·言志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關于“以意逆志”的討論更多,除上述文獻均有涉及以外,可參看呂藝:《孟子“以意逆志”、“知人論世”辨析》(《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2期);李凱:《儒家元典與中國詩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91—297頁);周光慶:《孟子“以意逆志”說考論》(《孔子研究》2004年第3期)。其中呂藝認為,孟子把《詩經》視為道德修養教科書和為政參考書,而不是當成“文學作品”,這一點往往為新近的研究這所忽視。“以意逆志”之說也是強調“人”的重要性,一方面可以回答輪扁如何通過圣人之言,領會圣人之意的問題,甚至和“得意忘言”有相通之處。參見康曉城:《先秦儒家詩教思想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214頁、第216—225頁。但另一方面,即使如輪扁一樣,在“以意逆志”的過程中“得心應手”,依舊面臨其中的智慧如何“共享”或“傳承”的問題,也就是后世儒家所反復討論的“圣可學乎”的問題。在“言人人殊”之余,各人之“意”又紛繁蕪雜,所以趙岐《孟子題辭》說:


孟子長于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其言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說《詩》也。今諸解者往往摭取而說之,其說又多乖異不同。


或許我們可以說,像輪扁這樣的“匠人”,或像這樣的孟子“士人”,“以意逆志”才可以服人。方玉潤就感慨說:


孟子斯言,可謂善讀《詩》矣。然而自古至今,能以己意逆詩人之志者,誰哉?方玉潤《詩經原始》,第45頁。


進一步的問題是,他們的這種本領能不能“共享”或“傳承”,恐怕永遠都會有兩種針鋒相對的答案。論者一般忽略的是,不論是相通的結論,還是相通的問題,都說明儒道兩家在論《詩》方面可以互補。

在“知人”之的基礎上,孟子又進一步提出“論世”: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


“善士”之間彼此友好,但意猶未盡,又需要推重古人。古人已逝,“其詩”,“其書”,都是“其人”之“跡”,頌讀之中要緊的問題在于“以人知人”,否則會被認為僅僅是記誦之能,《韓非子·難言》即感慨“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而“知其人”的途徑又在于“論其世”。為何論世?趙岐注曰:


讀其書者,猶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論其世以別之也。在三皇之世為上,在五帝之世為次,在三王之世為下,是為好上友之人也。


但孟子提出“知人論世”,并不一定是要分辨古人的高下,而恐怕是要探究古人之“志”的社會根源或時代特征,方為“尚友”之道。朱熹《孟子集注》謂:“論其世,論其當世行事之跡也。言既觀其言,則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是以又考其行也。”以“考其行”解釋“論其世”,同樣有失偏頗。陳昭英認為此段“友”字最為關鍵,并對相關注疏作了評判,頗值得參考。見陳昭英:《孟子“知人論世”說與經典詮釋問題》,氏著《儒家美學與經典詮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5年8月,第67—89頁。而文幸福引章潢、焦循、王國維等人之語,以為“知人論世”是“以意逆志”的基礎。見氏著《孔子詩學研究》,臺北:學生書局,2007年修訂版,第198—200頁。“以意逆志”的上下文就是很好的例證: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咸丘蒙問孟子,舜有沒有以君父為臣,這是關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核心問題。這個問題后來在韓非子那里又被重新提出,可見這一問題對于儒家來說何等重要。孟子引用《堯典》,以為“舜之臣堯”不是歷史事實,而“舜之臣父”,亦不能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詩句來落實,該《詩》出自《小雅·北山》, (“普”作幅“溥”)其序云:“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于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焉。”其上文云:“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其下文云“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孟子之“以意逆志”正是把詩句放在《小雅·北山》上下文的語境中,指明此是指王臣的角度抱怨王事繁雜,無暇侍奉父母。前文所引《韓非子·說林》記載的溫人引此詩句,是要證明自己乃周王朝的主人。但是,韓非子剝離了這個語境,從君王的角度解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會引申出“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的極端結論,這一點又和《呂覽》及《荀子》引該詩句迥異。不過,其中涉及的君臣的關系在禪讓或者革命的過程中往往發生混亂,而父子關系在兒子成為君主之后也和君臣關系相沖突等問題,一直是古代政治哲學所討論的議題。在否定了咸丘蒙引《詩》以證“舜之臣父”的論點以后,孟子得出的結論是:“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孟子還引用《詩·大雅·下武》之篇說明從堯舜到湯武,都是遵從孝道的,而這些圣王的孝道是達到了“以天下養”的極至。孟子又舉《書》為例說明,即便是舜的父親瞽叟,也是認可這一點的。趙岐注以為,孟子所引為《書》之逸篇,今見于《古文尚書·大禹謨》。

而孟子所說的“以文害辭”之“文”,以咸丘蒙所引《小雅·北山》之詩為例,乃是“普……莫非……。率……莫非……”的文法,這是一種全稱判斷,極言王臣之多,王土之廣,而全稱判斷往往會引起悖論。同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其中的“靡有孑”也是用否定的形式形容旱情之重,死者之多,這是“文學式”的夸張手法,并非事實上沒有一個人存活下來。故而,孟子提出“說《詩》者”一方面要理解作《詩》者的心志,另一方面也不要拘泥于文辭的表達形式。正如方玉潤所言:


詩辭與文辭迥異:文辭多明白顯易,故即辭可以得志。詩辭多隱約委婉,不肯明言,或寄托以明意,或甚言而驚人,皆非其志所在。若徒泥辭以求,鮮有不害志者。方玉潤《詩經原始》,第44—45頁。


需要強調的是,孟子回答“舜之臣堯”和“舜之臣父”的問題,其實都是屬于“知人論世”的范圍。結合下文所言“以意逆志”,孟子所論引經據典以“知人論世”的原則大致有五:其一,引用的文獻可靠、權威(齊東野人之語不足為據,當以《堯典》為準);其二,對《詩》的上下文有完整了解(《小雅·北山》之詩非王者自謂);其三,對相關文獻能融會貫通(《詩》、《書》所言孝的真義);其四,對主人公特性有充分了解(言必稱堯舜);其五、對歷史背景有準確掌握(堯老而舜攝)。

后世多以“以意逆志”為讀《詩》、讀書,乃至進行“經典解釋”的方式,固然有理有據。但孟子的原意卻是在“知人論世”的過程中論及“說《詩》”的原則。“說”當為稱說之意。換言之,《詩》、《書》等經典在孟子和其他先秦諸子那里是立論的重要資源和依據,而不是逐字逐句“解釋”的對象。參見楊海文:《試析孟子解〈詩〉讀〈書〉方法論》,《孔子研究》1997年第1期。此是“思想家”與“學問家”的不同。故而,方玉潤有言:


說《詩》當觸處旁通,不可泥于句下;解《詩》必循文會意,乃可得其環中。此自兩道,非可例言。方玉潤《詩經原始》,第62頁。


但是,“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亦并非等同的關系參見李暢然:《清人以“知人論世”解“以意逆志”說平議》,《理論月刊》2007年第3期。,“知人”還可以說是“知其人之志”,但“論世”則是考究其“心志”的社會根源和時代特征。朱自清以為“知人論世”,“并不是說詩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頌詩’、‘讀書’與‘知人論世’原來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朱自清:《詩言志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頁。。此言良是。

孟子所說“論世”之“世”,即指“時世”。方玉潤《詩經原始》卷首上有“諸國世次圖”,并附有錄自《傳說匯篡》的“作詩時世圖”。依文獻可征,墨子也非常強調經典的歷史背景。如《墨子》所載:


子墨子謂魯陽文君曰:“攻其鄰國,殺其民人,取其牛馬粟米貨財,則書之于竹帛,鏤之于金石,以為銘于鐘鼎,傳遺后世子孫曰:‘莫若我多’。今賤人也,亦攻其鄰家,殺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糧衣裘,亦書之竹帛,以為銘于席豆,以遺后世子孫曰:‘莫若我多’,其可乎?”魯陽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觀之,則天下之所謂可者,未必然也。”(《墨子·魯問》)


同樣是“莫若我多”,后世子孫如果僅憑先人典籍的記載而忽略具體的歷史背景,則君主和賤人沒有區別,狗豕食糧衣裘和牛馬粟米貨財一樣值得炫耀。但無論是孟子,抑或是墨子,他們“論世”的目的,并不在于澄清某種歷史事實或考訂某個歷史人物,而是要討論這些事、這些人背后的普遍意義和終極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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