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六、《詩》之失

由以上討論可知,諸子說《詩》的不同,乃在于對于《詩》的意義所在有不同理解。而文獻之中,又需要留意關(guān)于“《詩》之失”的總結(jié)。《淮南子·詮言》曰:“《詩》之失,僻;《樂》之失,刺;《禮》之失,責。”此種“三經(jīng)并舉”的文獻,禮、樂之稱,既包括成文的經(jīng)典,也包括具體的禮儀和樂章等。其產(chǎn)生的年代應(yīng)該比較早,如《論語·泰伯》記載孔子之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孔子閑居》今見于《禮記》,其中也只言《詩》、《禮》、《樂》三部經(jīng)典參見下章所引孔穎達《禮記正義》相關(guān)解釋。,而上海博物館藏有戰(zhàn)國竹簡本,可證《孔子閑居》非后人偽作。由此推論,關(guān)于“《詩》之失”的議論也是較早就出現(xiàn)了。為何言“《詩》之失,僻”?高誘注:“《詩》者,衰世之風也,故邪而以之正。小人失其正,則入于僻。”僻即邪僻之義。

《淮南子·泰族》亦言“《詩》之失也,辟”,但是“六經(jīng)并提”且以《易》為首。后文又提出“《詩》之失,愚”:


故《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敷;《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辟;《禮》之失也,責;《春秋》之失也,刺。王念孫以為,此六句非《淮南》原文,乃后人取《詮言》篇文附入,而加以增改者也。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引,殷光熹點校本,合肥、昆明:安徽大學、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91頁。

五行異氣而皆適調(diào),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辯義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財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調(diào),其失在權(quán)。


兩段文字,六經(jīng)的次序不同,且對六經(jīng)之失的評價各不相同,由此可見《淮南子》一書由“編輯”而成的特點。其中第二段文字,討論“《詩》之風”、“《書》之教”、“《易》之義”、“《禮》之為”、“《樂》之化”、“《春秋》之靡”。關(guān)于“《詩》之失,愚”,高誘注:“詩人怒,怒近愚。”何謂“怒近愚”?注釋家多有疑惑,莊逵吉疑“怒”當作“怨”,顧廣圻疑“怒怒”當作“怨思”。見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393頁。案:孔子有言“《詩》可以怨”,《淮南子》原文以為《詩》的風格乃是“溫惠柔良”,“怒”則失于此風,故《管子·內(nèi)業(yè)》云:“止怒莫若《詩》”。不能止怒,則失于“溫惠柔良”,無需再疑。

而讀者更熟悉的則是《禮記·經(jīng)解》的開篇文字: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


相比之下,似乎《禮記·經(jīng)解》的評價更為貼切,但文中均以“教”觀六經(jīng),不如《淮南子·泰族》所記文獻豐富。其中雖然也講“《詩》之失,愚”,但其前提是“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即“溫柔敦厚”是《詩》教的結(jié)果,而《淮南子·泰族》所載文獻則認為《詩》的風格本身就是“溫惠柔良”。兩段文字雖然有交叉重疊之處,但具體論述其實不同,這也說明“《詩》之失”的問題曾經(jīng)被不同的學者關(guān)注。

《詩》教的“溫柔敦厚”,津津樂道者數(shù)不勝數(shù),而關(guān)于“《詩》之失”,關(guān)注者則少之又少。宋代黃震,倒是有一個很貼切的解釋:“然惟敦厚故近愚,‘愚’之言可欺也。”《黃氏日鈔》卷二十四《讀禮記》。這是讀《詩》者之失,故而《詩》教以溫柔敦厚為標的,但有可能造成“愚民”的過失,此種過失教《詩》者也有責任,從上文所引《淮南子》及《禮記·經(jīng)解》之言可以看出,先哲對此已有警惕。

從以上文獻來看,對“《詩》之失”的反思,是圍繞對于整個經(jīng)典系統(tǒng)的評價展開的,這種反思也有可能來自儒家內(nèi)部。這個問題的要緊之處在于,既然《詩》和其他經(jīng)典有疏失之處,那么它們的“經(jīng)典”地位如何看待,是否還有日日誦讀的必要。后世儒家系統(tǒng)的文獻沒有人專門提出這個問題,在解釋《禮記·經(jīng)解》“《詩》之失”的所指時,也是極力維護“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性,而側(cè)重于“讀經(jīng)者之失”。

倒是《列子·仲尼》借孔子之口,從“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的角度說明為何持續(xù)吟誦《詩》、《書》:


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遣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于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這是選自孔子回答顏回為何自己有憂色時的主要內(nèi)容,文中描述孔子首先認識到“《詩》、《書》、《禮》、《樂》無救于治亂”的煩憂,而又找不到變革它們的途徑,這是所謂的“樂天知命者之所憂”。可以發(fā)揮為“膚淺的樂觀主義,其實擺脫不了煩憂”,而孔子并未滿足于“樂天知命”,而是追求到了“無所不樂,無所不憂”的心境。在這種心境之下,《詩》、《書》、《禮》、《樂》既沒有放棄的理由,也沒有變更的必要。顏回也因此終身“弦歌誦《書》”。“弦歌”,即“詠《詩》”。此段文字當然也是托名的可能性比較大,但它所要揭示的問題是很重要的,那就是對于《詩》、《書》的懷疑和批評,并不一定來自輕視者或指責者,而恰好是來自熱愛者或推崇者。換言之,熱愛或推崇《詩》、《書》,把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其中,即使是“樂天知命”也難免煩憂。而超越煩憂的途徑不是摒棄《詩》、《書》,而是圓融憂樂,追求“真知”。講到此處,已經(jīng)和禪意有相通之處了。

回歸主題。從先秦諸子所書于竹帛,遺留于后世的文獻來看,和《詩》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以儒、墨、道、法四家的著作為代表。最近的研究,參見馬銀琴:《戰(zhàn)國時代〈詩〉的傳播與特點》,《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3期;葉文舉:《〈墨子〉〈莊子〉〈韓非子〉說詩、引詩之衡鑒——兼論戰(zhàn)國時期非儒家詩學思想》,《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學界對諸子為何引《詩》、論《詩》,以及所引所論何《詩》皆有集中討論,近現(xiàn)代以來,更側(cè)重于“文學”層面。但諸子是不折不扣的思想家,他們引《詩》、論《詩》,皆是為立論、辯說或施教,絕非純粹地“作文”,也不是超然客觀地“證史”。所以需要特別注意孟子所言“說《詩》者”,其所指比較寬泛。與“說《詩》”有關(guān)的哲學問題,留待下文討論。就過去圣賢和歷史的經(jīng)典而言,墨家和儒家都抱著堅定的遵從態(tài)度,而道家是懷疑的立場,法家則是否定的立場。就“時世”而言,墨家和儒家都相信古今一道,他們所謂的“厚古薄今”,實際是希望今日之時世如往昔之時世一般理想。而道家和法家都認為時世之間沒有復制的可能和必要。由此可見,墨出于儒,法出于道,并非虛言。

本章一方面是探究了《詩》如何作為先秦諸子共同的學術(shù)背景,另一方面梳理了先秦諸子對于《詩》在總體上有何判斷,而特別留意于其中的互通與互補。下文將于觀照《詩》的特性的同時,試圖分析諸子如何以“引經(jīng)據(jù)典”,特別是以“說”《詩》的方式來討論哲學問題。

主站蜘蛛池模板: 潮安县| 常德市| 漳浦县| 乌鲁木齐市| 板桥市| 奈曼旗| 陵水| 旺苍县| 新民市| 日土县| 永川市| 凤山市| 宁城县| 玉环县| 东源县| 西吉县| 周口市| 扎兰屯市| 吉隆县| 高淳县| 沅江市| 炎陵县| 青川县| 泌阳县| 大足县| 夹江县| 甘洛县| 册亨县| 襄汾县| 通河县| 开鲁县| 志丹县| 阳山县| 封开县| 永定县| 云梦县| 治县。| 固阳县| 卫辉市| 麻城市| 南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