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英雄時代”(約公元前1200—前750年)
學術界傳統上把這一時期稱為“黑暗時代”,但我們在這里將要闡明,“黑暗時代”的說法帶有明顯的現代西方價值烙印,同時又不能得到充分的歷史證據支撐。因此我們摒棄“黑暗時代”之說,而以另一個傳統的說法即“英雄時代”代替它。對于采用“英雄時代”之說的理由,后面我們將予以說明。
公元前13世紀末,就在特洛伊戰爭之后不久,邁錫尼文明突然遭到了破壞性打擊,其王宮均被燒毀。對于遭受打擊的原因,學者們莫衷一是。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再也沒有興建像王宮這樣的大型建筑。19世紀后期,隨著對邁錫尼時代的考古取得重大進展,大型考古遺跡甚少的后邁錫尼時代在西方學者眼中就變成了一個相對模糊的時期,因此“黑暗時代”之說逐漸確立。然而這個概念其實明顯包含了歐洲人的價值取向。西方知識界對于古代希臘產生特別興趣是在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這一時期正是現代西方文明處于快速上升、現代性意識逐漸形成的時期。出于對現代西方文明發展的熱情支持和滿懷信心,西方知識界所建構的現代性包含了兩個核心因素,即西方中心主義和普世主義。西方世界因其高度繁榮的物質生活、良好的教育等而代表了文明世界;西方世界之外的所有其他文明在西方人眼里都是停滯的、落后的,因而被表述成了與之相對的野蠻的“它者”世界。西方中心主義更進一步,就形成了白人種族中心主義。與此同時,西方人堅信,他們自身文明所發展出來的科學、理性、民主、自由等價值是人類的普遍價值,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因此其他文明都應該接受這些價值,普世主義觀念由此確立?,F代性的這些核心價值取向不可避免地滲透進了西方人所建立的諸多研究領域。而“黑暗時代”一說即與此有關。在現代性的表述中,希臘城邦文明被看成了現代西方文明的源頭,它發展出來的價值如理性、民主、自由等和西方文明一脈相承,從另一個側面也確認了其普世性。但城邦文明之前的邁錫尼文明,其特征明顯不同于城邦文明,表現出西方文明所唾棄的君主制甚至專制色彩,成為現代性表述的一個難題和窘境,而恰好在邁錫尼文明和城邦文明之間出現了考古學意義上的一個衰落期,兩者之間的聯系就順理成章地被割斷了,作為現代西方文明根源的希臘城邦文明得以保持其純潔性。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黑暗時代”的說法才得到如此廣泛的接受與支持。
實際上,許多方面的證據都和這個“黑暗時代”的說法相矛盾。首先,希臘人殖民小亞細亞的愛奧尼亞地區是在所謂“黑暗時代”發生的事件。傳說是雅典人在愛奧尼亞建立了12座城市。無論這個傳說是否可信,愛奧尼亞的希臘城市出現在這個時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如果像西方學者所說,文明徹底衰落了,那么這些城市的興起如何解釋呢?其次,在線形文字B成功釋讀出來之后,學者們發現,邁錫尼文明的居民同樣使用希臘語,因而它和荷馬史詩所描述的社會以及和古典希臘之間的諸多聯系得以從語言上反映出來,這和西方學者歷來強調的斷裂不相符合。再次,20世紀30年代,美國學者米爾曼·帕里(Milman Parry)通過對塞爾維亞游吟詩歌所做的實地調查研究揭示,荷馬史詩是經過一代代游吟詩人創作和傳唱而逐漸成形的。這就意味著,它的創作時間可能要大大早于其初步定型的公元前8世紀后期,可能反映的是所謂“黑暗時代”的社會面貌。芬利(M.I.Finley)曾經將荷馬社會確定在公元前10—前9世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吸收了帕里的研究成果。還有,新的考古發現也開始質疑“黑暗時代”的說法。1964年,英國考古學家在尤卑亞半島位于古代卡爾基斯(Chalcis)和埃里特里亞(Eretria)之間的沿海地帶發現了勒夫坎第(Lefkandi)遺址,其定居點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青銅時代早期(約公元前2000年),在公元前11至前8世紀最為興盛。
考古學家在這里發現的大型建筑包括建于公元前10世紀初、希臘最早的柱式建筑,它長45米,寬10米;以及大型的墓葬,大量貴金屬如黃金,還有從埃及、塞浦路斯和西亞進口的奢侈品。然而,所有這些證據都沒有能使西方學者放棄“黑暗時代”的說法。直到近些年來,隨著西方知識界對現代性的反思,“黑暗時代”之說才開始受到真正的沖擊。這就是說,在我們對自己的認識發生根本性改變的時候,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也可能相應地發生變化。作為現代性反思的一部分,馬丁·伯納爾(Martin Bernal)對18世紀以后西方希臘研究中的種族中心主義主導模式提出了尖銳批判
,這促使學者們進一步關注希臘文明和西亞以及埃及文明之間的交流與聯系。而對這些交流與聯系的深入探討最有可能幫助全面推翻“黑暗時代”之說。然而,在一本最新出版、旨在建立新正統的古風時代希臘史著作中,一位頗有影響的學者喬納森·霍爾(Jonathan Hall)再次重申了傳統的正統觀念,認為勒夫坎第遺址不過是“黑暗時代”的一個例外。
看來圍繞這個問題的爭論遠未結束。
和傳統的“黑暗時代”說相輔相成的是“多里安人”入侵說。到古典時代,諸多希臘城邦聲稱他們同屬于一支多里安人。這些城邦分布的地區包括伯羅奔尼撒半島東部和南部、愛琴海南部島嶼如克里特、米洛斯、特拉(Thera)、多德卡尼斯群島(the Dodecanese)、小亞細亞西南部、北非、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根據希臘人的這個文獻傳統,多里安人原本居于希臘北部,后由赫拉克利斯的后代(Heraclidai)率領進入伯羅奔尼撒半島,再擴張到各地??梢院凸诺湮墨I中的這個說法相互驗證的是希臘語的所謂“多里安”方言區和多里安人占據的地域大體相同(但也有不完全吻合之處)。這就是發生在“黑暗時代”的所謂“多里安人入侵”的由來。但即使是在西方學術界,這一說法歷來也受到懷疑。原因在于,古代希臘人非常善于根據細小的古老說法建構他們祖先的譜系,并將之系統化,而關于“多里安人入侵”的說法多為后來的文獻所記。最為致命的是,對于多里安人原始的居住地、他們遷入希臘的路線和方式,在考古學上都找不到蛛絲馬跡。對此,專門從事希臘鐵器時代早期考古學研究的奧立弗·狄更生(Oliver Dickinson)指出:“盡管有許多糟糕的理由,但沒有好的理由表明,在后王宮時代有值得注意的新的人口因素進入希臘?!?img alt="Oliver Dickinson,“The Mycenaean Heritage of Early Iron Age Greece”, in Sigrid Deger Jalkotzy and Irene S.Lemos, Ancient Greece: from the Mycenaean Palaces to the Age ofHomer,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 pp.115-12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E295C/13173352103915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834143-C3SldBQKqQ7Oihp1BHvyxlERdErCA34t-0-bae972745c2f1376de00651ca9ec8eb8">但近來學者們指出,即便如此,因為一個純粹白種雅利安部落入侵的說法,正好符合了希臘文明種族中心主義解釋的需要,因而受到歡迎與接受。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所提及的喬納森·霍爾再一次全盤肯定了“多里安人入侵”的說法,認為這一文獻傳統的“根本因素”“在古風時代早期已經清楚地建立起來”
,因而是可信的。是多里安人迫使愛奧尼亞人東遷,從而在小亞細亞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園。也許在考古發掘取得突破性進展之前,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也將繼續下去。
如果拋棄“黑暗時代”的說法,那么對于這段時間的希臘歷史該如何理解呢?其中的一個方法是認為荷馬史詩反映了這期間的歷史面貌。如果帕里的結論可靠的話(學者們似乎都傾向于接受這一點),即荷馬史詩的實體部分實際上創作于其基本定型的公元前8世紀后期以前,那么這樣做不是沒有理由的。但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問題,我們能夠有足夠的信心、足夠的證據說明荷馬史詩大體上反映的是一個真實歷史社會的面貌,而不是文學想象加上不同時期歷史元素的大雜燴嗎?以英國考古學家安東尼·斯諾德格拉斯(Anthony Snodgrass)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就對此提出過質疑,認為荷馬史詩不能反映任何一個真實的歷史社會的面貌。實際上也很難提出充分的證據予以證明,但多數學者相信,就較為穩定的社會行為規范、思想觀念以及社會政治結構而言,荷馬史詩是能夠代表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情況的。然而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果真如此的話,它到底反映的是哪個特定時期呢?是如芬利所提出的公元前10—前9世紀,抑或是像目前大部分西方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城邦興起之后即公元前8世紀甚至公元前7世紀呢?對此并沒有確鑿的答案。這里我們采取的立場是,雖然無法確定具體是什么年代范圍,但荷馬史詩確實能夠反映從邁錫尼文明衰落到古風時代開始之前某個特定階段的歷史面貌,因而可以利用它來解讀這個時期的希臘歷史。由于荷馬史詩描繪的是一個英雄的世界,因此歷來也有“英雄時代”之說。它雖然同樣不是個準確的歷史概念,但至少反映的是希臘人自己對于歷史的認識?;谶@樣的理由,我們采用“英雄時代”這個概念來代替“黑暗時代”。
如果說邁錫尼文明的政治特征是中央集權的王制的話,那么在荷馬史詩所表現的世界里,似乎是地方權貴群雄逐鹿的局面。雖然還有像阿伽門儂這樣位尊權重的軍事首領,而且也被稱為王(anax),但他已經不是邁錫尼時代的集權君主,更像是貴族集團所推舉并認可的首領,其權力和地位并不十分穩固。因此,當貴族武士中的一員認為他的行為不公時,就能夠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挑戰他,就像阿喀琉斯對希臘盟軍統帥阿伽門儂的批評那樣。不僅貴族如此,有時候似乎社會的普通成員也能公開批評他。一名名叫特西特斯(Thersites)的普通士兵在阿伽門儂召集的軍士大會上,公開站出來指責他,似乎就能說明這一點。而且,作為最高軍事首領,阿伽門儂的權力似乎還受到正式的制約。每當做出重大軍事決策之前,他都要召集貴族首領開會,取得他們的支持,然后才召開軍士大會,向他們公布決策的結果。而貴族首領的支持的重要性在于,如果軍士不滿決策,他們可以利用其地位與影響,迫使普通軍士服從。就是說,政治軍事決策必須遵循一定的程序。最高軍事首領在很大程度上必須依靠貴族集團的力量行使其權力和維護其統治。據此似乎可以推測,在邁錫尼文明的中央集權體系被摧毀以后,出現了一個地方貴族割據的局面。由于集權力量的缺乏,貴族集團要實施有效統治,通常需要進行聯合與合作。因此在荷馬史詩的描述中,貴族武士特別注重禮尚往來,不惜互贈貴重物品。廣泛的結交與聯系網絡成為貴族權力的一個重要基礎。
這樣看來,荷馬社會的政治結構是邁錫尼文明中央集權瓦解的一個后果。出于某種我們無法確定的原因,強大的中央集權再也無法建立起來,或者是不再被人接受。貴族武士由割據一方走向間或的聯合,一個貴族統治階級開始形成。也許是由于權力的分散,政治決策也開始走向一定的程序化。首領、長老會議、民眾大會的政治參與機制業已成型,而這個機制其實是后來城邦政治生活的基石。出于這樣的理解,一些學者越來越傾向于認為,城邦的早期形態在荷馬史詩所描述的社會里已經出現了。對于希臘早期戰爭方式的進一步研究似乎也支持了這樣的認識。傳統的觀念認為,荷馬史詩所描繪的作戰方式——貴族武士間的決斗——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戰爭的結果,因此貴族武士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形成了社會的特權群體。公元前7世紀,隨著方陣作戰方式取代了決斗,重裝步兵階層的軍事作用日益突出,貴族武士的作用則受到削弱。這就是所謂的“重裝步兵改革”。作為這一軍事變革的政治后果,一個基礎更為廣泛的重裝步兵階層獲得了分享政治權力的權利,由此城邦政治邁出了民主化的第一步。但現在的研究認為,荷馬史詩里描繪的并不純粹是英雄決斗,普通軍士組成的陣式已經開始成為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也就是說,在荷馬史詩里已經可見所謂方陣作戰的雛形了。這就意味著,公元前7世紀“重裝步兵改革”以及由此帶來政治后果的說法都不能成立,要提前到荷馬社會了。
從經濟和社會生活的角度而言,荷馬社會的一個核心單位似乎是“家庭”(oikos)。當然,從荷馬社會起,希臘人的這個概念就大大不同于我們現代人僅僅限于血親成員的家庭概念。希臘人的“家庭”不僅包括血親成員,還包括附庸、仆人、奴隸和財產,因此是一個更為寬泛的社會經濟生活單位。長期主導我們認識的所謂“氏族社會”的說法,在荷馬社會里找不到蹤影。實際上,希臘文中被看成是對應于所謂“氏族”的詞genos,其含義更接近于我們所說的“家族”。它更多地出現在后來的文獻中。一些顯赫的家庭為了光宗耀祖,紛紛建立可以追溯到古代英雄的家族譜系,于是就有了早期存在genos的文獻傳統。等到關于原始氏族社會的人類學研究成果受到關注之后,一些學者(包括恩格斯)便認為找到了彌補古代史研究文獻不足的辦法,就是把人類學的研究結論運用到古代史研究之中。希臘文中的genos一詞自然讓他們十分興奮,以為找到了存在“氏族”的證據,人類學和古代文獻的證據可以相互驗證了。時至今日,這種認識方法早已為學者們所拋棄,但國內一些論述中仍然不時出現這樣的說法,因而值得在此進一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