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
- 耿占春
- 3524字
- 2019-11-25 18:32:43
二
作為一種具有表意功能的體系,語言最初是一種象征符號,它是某種神圣秩序或宇宙秩序的象征。語言所指涉的事物只是某種自然——宇宙秩序的媒介。語言的象征結構是宇宙秩序的反映。在象征體系逐漸松動之后,語言緩慢地成為一種再現體系或顯現體系,承擔著對事物世界的再現功能。象征體系和它所表征的神圣秩序成為可疑的存在,語言開始獲得了客體世界的獨立授權。語言不是宇宙秩序或其神秘意義的表達,而是從對世界與事物的再現與顯現的功能中獲得其意義。
再現是象征衰落之后(并不一定是線性歷史時間上的之后,尤其考慮到中國古典詩歌呈現事物的詩學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在語言和思想功能中取代象征的東西。在再現中,或者我這里更愿意用“顯現”,語言被理解為透明的媒介。語言在呈現的詩學視野中仍然具有自身的二重性質:語言既指涉事物,又是事物本身。但是,在顯現的語言意識中,事物取得了直接在場的資格。詞語與事物不是通過象征發揮其意旨作用,而是事物在語言這種透明的媒介中直接在場,在語言中顯現和呈現事物自身。呈現的詩學從話語所敞開的世界本身獲得其意義。再現或顯現的詩學,不只是顯現一個獨立存在的事物,而是對一個世界、一個瞬間統一世界的呈現。雖然一個事物與另外的事物之間的聯系并沒有通過某種特別的象征去顯示,但呈現的詩學仍然可以說是對一個瞬間完整世界的顯現。事物之間的聯系處在沒有明言的自然狀態。世界既被表現為直接的在場,又被表現為一個光明中的神秘。由于顯現了存在的整體,或某個瞬間世界的整體性,詩歌話語的顯現功能由此獲得對意義的感知與表達。
在現代社會語境中,顯現的詩學對現實或真實的要求越來越無法得到滿足。顯現的詩學置身于這樣一種批判性和否定性的語境之中:世界不再能夠體現為自足的意義,而世界作為存在整體的顯現也越來越不可能。隨著現實中的物質體系由自然之物越來越多地被人造物質體系所替代,人們置身其中的“事物——自然——宇宙”的譜系斷裂了。我們身邊的事物所具有的自然含義在消失,自然事物所具有的與人的情感體驗、意識模式之間的天然關聯消失了。事物——自然——世界,不再能夠具有普遍的安慰功能,也不再成為人可以自我認同的主要形式。從另外的方面說,顯現的詩學遭遇危機的原因還有:世界本身的抽象化或理性化,使抽象認識方式取代了直觀方式,在現象直觀的意義上,世界已經是一個不可認知的事物。世界不再體現為自足的意義。空間上的整體觀和時間的連續性遭遇了分解,尤其在現實主義之后,對世界的持續的再現、對世界的全景式的再現,越來越多地表現為瞬間的和片段的形式。
在現代詩學中,至少從馬拉美的詩學以來,詞與物的關聯在慢慢喪失,詞開始取代物的位置,語言幾乎不是一種再現符號,而成為一種模糊不清的象征符號。語言開始表征其自身。科學主義的話語與后期象征主義的語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科學的諸多話語已經不再成為再現式的話語,而是一種自我指涉的封閉性話語。與其說科學話語表征自然的秩序或者某種客體,不如說它是一種自我指涉的語言結構。每一種語言(科學的或者詩學的)都不依賴對事物的指涉,而是依靠種種不同的自我指涉方法,依靠這樣的自我指涉機制話語建構了某種智力的理解模式。意義領域的復雜性在理性話語中被慢慢地縮約為工具語言的合理性,即赫伊津哈所說的單一類推的淺薄幻想。詩歌語言則一直保持著對單一類推、對話語和文本的單一性的警覺。
從馬拉美到福柯,把語言視為再現事物的透明媒介的思想,即一種傾向于闡明“詞與物”之間關系的現實主義再現的歷史遭遇了激烈的批評。相信詞語的正當秩序一旦被找到,“事物的秩序”就能夠準確無誤地再現在“詞語的秩序”之中,被視為一種幻想,在福柯看來,這也是現代人文科學建基之上的幻想,在事物的秩序作為透明的圖像,作為再現的價值中立的工具時,語言享有一種特權的地位。這些力求研究人類、社會與文化的“科學”所發現的一切概念不過是它們所代表的語言規則的抽象物,其“理論”僅僅是它們所使用句法策略的“形式化”,而它們的“規律”也不過是用于“命名”分析各自領域蘊涵的對象的話語方式所預設的意義場的投射而已。他拒絕把再現看做“發展”,否定任何一門人文科學具有的本質“現實主義”。他把再現的全部努力看做對語言本質的根本誤解的結果,把現代人對現實進行真實地再現的全部努力當做一種全盤失敗。從最好的方面看,語言已終于從其淪為再現的墮落中返回并且再一次呈現它的本真:僅僅是突顯于知覺的眾多事物之中的一種事物:既難解、不透明又神秘。現代思想史成為“語言”的一種歷險記,語言的消失與重現的故事。這些關于語言的重新解釋,使語言脫離了象征與再現的功能,給予語言一種建構性的功能。在此意義上,現代思想是一種詩學的延伸。
語言的詩學、語言的自我指涉,是再現的詩學失去魅力的同時,詩人所做的最富有現代意識的詩學實踐。在某種意義上語言的詩學是以“語言本體論”取代語言的象征和再現,語言本體論是應對象征與再現危機的方法。語言本體論以語言內部的普遍聯系,取代已經消失了象征關系中的事物普遍聯系的意義網絡,取代再現的詩學中的事物和世界的在場。語言本體論不關注詞語與事物之間的既有象征關系,也不關心對世界的再現,強調了“語言的不及物”的語用學。語言本體論是語言的自我崇拜,是語言自身的渾然不覺的自我象征意識。語言說話的神話,從馬拉美以來,取代了詩歌中的神靈說話、自我主體的抒情話語和事物自身的言說。一個語言造物主取代了語言中的上帝和其他說話的神靈,取代了代山川立言的主體,也取消了一個浪漫主義的或惡魔主義的自我主體。
現代詩人是一種艱辛的勞作者:他們從來都沒有對“語言背后”的存在的信靠,語言的意義沒有被信托給一個終極的意義之源。對他們來說,語言文字的象征系統早就解體了。語言中的象征視野已消失。他們的修辭煉句,都是獨自維系人類生活與意義領域的懸念。他們是沒有確定信仰的煉金士。其詩作就是沒有神秘的語言煉金術。一種純粹修辭性的詩歌寫作傳統仍然是現代詩人的境遇,只是還沒有他們的前人幸運:詞與物、語言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現在更為疏離。伴隨著對詞與物的去象征化,同時也祛除了與之相關的意義領域和意義感知方式。意義缺失成為一種現代體驗的蒼白標志。隨著語言表征危機出現的是現代性的體驗。伴隨著意義表征的缺失,時間體驗中的瞬時性替代了永恒感,情感經驗色情化,死亡經驗中慰藉喪失,痛苦經驗中的拯救維度消失,空間體驗的同質化和自我主體也空洞化。在這些經驗領域里,屬于語言隱喻范疇的事物與意義都消失了,或變得不真實了,或者說屬于隱喻象征領域里的意義體驗,開始變得失去敘事性,失去了展開自己的話語方式。
有時詩歌語言不惜付出晦澀的代價來消除文本的單義性。然而詩歌文本多義性的資源又是什么呢?對清除了所有宗教象征之后的語言來說,對清除了人與自然的相似性之后的語言來說,隱喻的根基消除了,剩下的是表達事實的作為符號的語言。在等價交換的王國里,語言活動不會再次成為有任何崇高含義的事。就社會的感知而言,使象征交換重新出現、甚至使隱喻重新產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如果沒有使隱喻產生的方式,詩歌寫作就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隱喻所建立的關聯,意義領域就無從觸及。雖然仍有詩歌寫作,但由于沒能解決這一問題,詩歌寫作仍然是曖昧的。一種話語自我指涉的寫作,其隱喻語言沒有了直接可理解的智慧,也沒有直接的動人心弦的抒情成分,有的是美妙的怪誕,絕望的幽默:復雜的隱喻看似隱藏地很深,事實上是一種缺乏謎的秘密,沒有直接可理解性的幻想與虛構,不具有理性目的的虛構。對這樣的自我指涉的話語,我們很難區分意義過于深奧,還是意義處于缺失狀態。缺失了秘密的字謎,產生了混合著獲得啟示的感悟和茫然不安的閱讀。現代詩歌的隱喻或話語的自我指涉是虛無主義的微妙幻想,因此詩人的卓越的智力與神經癥幻想有了更深的相似。現階段內的詩歌寫作在修辭學上力圖探索隱喻的形成,這似乎是沒有結果的事業。隱喻結束了?剩下的是語言活動的俗套,有如官僚體制的俗套儀式,以及有如資本社會的各種俗套。
詩歌寫作執意要以個人的智力幻象與欲望打破單一類推語言的封閉性,賦予語言以個人的修辭學內涵和智慧風格,又執意不想成為一個簡單的有話要說的表達主體,執意要讓語言敞開自身的意義空間。它是播散性的,它把象征和指涉的衰落的歷史語境引入一種特定的意識內部,在此,詩歌話語自身不可解釋的神秘性,不透明和獨特性被頌揚為人類本性不可化簡的多樣性的證據。同樣,不以外部事物的標記為滿足,致力于自我指涉的詩歌話語,可以理解為在新的歷史時期堅持話語的內在性的一種策略。在某種意義上,雖然這樣的認識有些自我矛盾:對話語內在性的堅持和探索,與對意義的內在性信仰、甚至與自我的內在性信念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