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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象征的世界”這個名目之下,我想探究的是,詩歌與失去象征的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以及對象征的缺失現象所做出的詩學的糾正。象征主義的衰落,并不僅僅是詩歌寫作自身的問題。詩歌話語創造社會表征或群體象征能力的喪失,伴隨著象征功能在社會和文化層面上的消失。不僅是社會思想方式中象征思維(作為交感巫術、原始思維或神話思維)被理性化的思維方式所驅除或祛魅(只是在社會遭遇自身無法解釋的突發性事件時才會本能地求助于它),更深刻的原因也許是社會行為領域里象征功能的消失,如同波德里亞所敏銳指出的:“現代社會構成的層面上不再有象征交換,不再有作為組織形式的象征交換。當然,象征作為社會構成自身的死亡仍在困擾著這些構成。這恰巧是因為象征不再管理社會形式,從此社會構成僅認識象征的困擾,象征交換的需求不斷受到價值規律的阻礙。雖然從馬克思開始,某種革命觀念曾試圖通過價值規律開辟一條道路,但這種觀念早已重新成為遵守法則的革命。精神分析也是圍繞著這種困擾展開的,但它改變了困擾的方向,將其限定在個體潛意識中,使其在父親法則下淪為閹割和能指的困擾。”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前言”,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任何超然于經濟交換價值之外的價值顯然都需要依賴于社會象征的存在。當社會象征體系已經被瓦解之時,交換價值之外的任何價值顯然都無所依附。象征交換讓位于等價交換,就像象征思想方式讓位于詞語中能指與所指的對應關系。

這意味著詩歌話語與它仍然繼續存在于其中的現代社會語境之間出現了一種斷裂,詩歌話語意味著在一個等價交換的社會系統內仍舊保持著某種原始形態的象征交換。被祛魅了的社會文化已經脫離了象征語境,脫離了文化的詩學表征邏輯。文化的象征空間似乎已縮小進詩歌寫作這樣專業化的狹隘領域。在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中,象征交換所伴隨的意義生產及其交換都已被經濟學的等價交換所替代。就像我將在討論當代詩人的作品時所要涉及的,“鮮花”失去了社會與個人的犧牲之間所做的象征交換價值,它在個人的情感領域也是如此,經濟的等價交換使象征交換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欺詐。如果這還有某種進步意義,那么,等價交換蝕空了象征交換之時,個人情感領域的交換、生與死之間的交換和意義的生產就成為不可能的事情。說社會文化脫離了象征語境或象征的需求,也許過于簡單了,即使在消費社會,人們也不會僅僅滿足于物質的消費而不渴望意義的消費。它也在通過物質體系的符號功能,隱喻或轉喻性地生產和消費象征及其意義。現代社會里意義及其社會象征的匱乏感,導致了這個失去象征的世界對象征符號的濫用,在象征符號泛濫的同時,仍然難以掩蓋象征的衰落和意義不足感的社會現實。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消費活動中象征符號的濫用進一步蝕空了社會勞動與交換層面上真實的象征功能。

在我們的時代,象征被理解為純粹的想象,被驅入詩學和詩歌的領域,這是現代社會完全不能進入象征的后果之一。象征視野從群體的視閾中消失,只在詩歌寫作和個人的感受力中保留一席之地。現代社會因此對象征的功能進行了一次總的贖買,就像不能進入現實層面的象征作用被驅入了潛意識領域一樣,它成為一種與壓抑性的社會體制相對應的潛意識體制。不能再次獲得社會層面上的、群體視閾的事物,在被社會以詩歌寫作活動進行的回收之外,成為個人作為“精神病”而殘余下來的象征能量,日益成為精神分析學所要處理的心理殘余。我將在一些章節里重復這個主題的討論。

之所以討論詩歌話語,或者把詩學作為一個觀察問題的方法,首先是因為詩歌話語是象征思想和象征交換在今天的社會里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現實。它是曾經廣泛存在的社會象征思維和象征交換現象的一種表達方式,現在已是這種現象的原始遺存,是前現代文化和意義生產的方式。即使就今天最一般的見識而言,詩歌話語仍然具有這樣一種內涵,那就是它是語言的一種特殊的用法,就此而言,詩歌語言首要考慮的不是人們之間的日常交流作用,而是對人的精神激發功能。在神話、宗教神學和形而上學仍然能夠為公眾提供一種思想、感知與行為的參照時,詩歌與它們平行地存在著。在語言的用法上詩歌與前者有著相似之處,那是語言的象征與隱喻用法,具有傳達啟示和神諭的功能,它的話語是祁使或預言行為,猶如人們在過去的時代里背誦經文或做禱告的語言。那種語言的意義不能確證,不能論爭不能懷疑,它需要人們誦讀和確信。以勞動、生命和死亡的象征法則為基礎,象征話語構成了某種信念體系及其社會表征。它的內在動力是一種與道德和精神根源保持根本聯系的熱望,維系生活世界、文化秩序與自然秩序之間的關聯。最初的詩歌話語充當了經書的文體,它的話語形式是經文權威性的一部分,并且使它成為具有文化特權的文本。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這樣的文體和話語在宗教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于人們對象征話語的信奉與履行,它的功能甚至體現在世俗社會的各種層面。與此同時,詩歌話語與社會象征體系之間仍然存在著緊張關系,在經書具有神圣啟示和教誨意義的時代,詩歌自身甚至保持了與此相反的世俗品質,詩歌話語所表達的個人情感經驗,它所依賴的個人的感受性,常常以個人化的隱喻突破象征的公眾性,這些特性使詩歌成為經典中的偽經,使詩歌話語與正典之間既保持著協調也保持著批評性的聯系。這意味著詩歌話語既在創造社會象征的意義上與社會的表征體系處于一致性之中,又因為詩歌話語持續地處在活的隱喻的創造過程之中,而與固定的象征觀念與象征體系之間產生著持久的緊張。在現代社會,詩歌話語與理性主義的交流語言也處于另外一種類型的緊張關系之中。

象征不僅是詩歌與經書共有的修辭方式,不僅是神圣啟示所得以傳達的方式,還意味著一種歷史時期獨特的文化秩序,象征所體現的是事物之間的連續性和統一性,它建構了一種關于意義的偉大鏈條,建構了世俗世界與道德根基的聯結形式。那是用偉大的象征語言說話而絲毫不顯得荒唐的時代,用今天的話說,那是用純粹的能指說話而意義卻能夠被一個想象力共同體所普遍感知的時代。在象征主義的信仰語法里,一切都處于一個意義關聯體之中。在象征的世界里,沒有什么事物是純粹自然的或單獨存在的,最卑微的受苦可能是拯救,貧窮可能是幸福,死亡也許是一種誕生,將要發生的可能是過去的一種重現,自然秩序中隱含著人類社會的道德根基:最兩極的特性表現在對立的事物之中。它們之間存在著象征交換,一切都是可逆的。在今天人們已經失去的想象力中,象征只是一種獨特的幻象的顯現。而這個顯現的幻象對于象征主義的共同體來說,是人們的共同視閾。

象征的世界是一個具有時間統一體和事物連續性特征的世界,象征是在詞與物、事物與另一事物之間所建立的聯系方式。在象征思想中,不是一個事物自身具有意義,而是一個事物與另一些事物的聯系,表現為一個事物的意義。象征建立在某些已經基本固化的隱喻的基礎之上,它是人們所說的“文化的語言”,是一種文化傳統——宗教,習俗,民間信仰和某些集體記憶與經驗模式——在其語言載體中給予事物間以普遍聯系的意義網絡。而一個事物與另一事物之間的聯系——這種聯系是象征方式,即通過隱喻和轉喻的方式所建構——正是人們感知意義的方式。意義在一個事物與另一事物的聯系或者說是在非同質的事物彼此之間的象征交換中生成。當人們把風或氣息與人的靈魂聯系起來,把水與生命的源泉或者女性與月亮聯系起來,當人們把這種聯系通過詩歌、神話敘述、概念的抽象,通過某種物質化的形式或者一種象征儀式對此進行表述時,文化的語言就在生成人們賴以存活的意義。一種語言中的象征構成了一種意義表述。正是這樣的表述構成了一個意義的世界,構成了古典象征的世界。我想特別強調的是,象征不僅具有詩歌寫作、文本和話語上的功能,值得關心的主要不只是某些象征符號以及這些象征符號在詩歌話語中的表現,還包括社會生活中的各種象征現象和象征功能,是象征交換和生活世界的建構和社會化的意義生產之間的關系問題。而在今天的社會語境中,不僅要關心象征與世界的聯系,更要關注象征及其象征交換的消失所產生的問題的轉移,以及現代社會里人們對微弱的象征意義的尋求。當然在此,這種考察主要的只是通過詩歌話語領域的分析來進行。

所謂象征的衰落是指這種意義網絡的消失,事物之間普遍聯系的媒介的貶值,聯系的中斷,和它們所導致的象征交換的終結。這種現實意味著象征所據以建構的不同質的事物之間的“轉換生成”語法——某種建立在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或“等價性”被消解。傳統語境的衰落,理性化或者世界觀的合理化話語促進了象征交換的衰落與中斷。事物的象征意義、事物之間的形象聯系變成了被明確界定的概念,物被重新分類,被定義。事物的存在從意義的網絡中脫離,從與其他事物的類比關系中脫離,成為一個單獨存在或被分類的存在。詞語在與事物的關系中也脫離出來,不再是與事物同體不分,詞語與事物之間變成了一種所指關系。詞語之間被一種線性聯系所支配。水、火、天、地,或者性、身體、死亡,這些事物與現象,都只是意味著它自身,而不再意味著別的事物,不再與另一領域相關。因此它們也無從轉換,無法從自身轉度、變形為別的事物。事物之間的轉化的魔法——由于類比、象征關系所產生的同化力量——消失了。無論是古典語言中的傳統象征世界,一種由習俗、禮儀制度所構成的象征世界,一種宗教或準宗教的象征世界,還是現代語言中的由政治經濟學和革命意識形態所建構的象征世界,都已經被理性化進程和世界觀的合理化話語所消解。我們生活在一種去象征化的世界之中。人們最初會把這種去象征化的世界體驗為一種解放和自由,一種從象征的壓迫或象征的暴力之下解脫出來的自由經驗。就像在啟蒙的意義上,個人的詩歌隱喻早先對宗教的和政治的社會表征所做的批判性表述那樣。社會表征已經淪為僵硬的俗套和權力儀式,象征交換也充滿著意識形態的欺詐,它們構成了象征的暴力。在具有革命性的時刻,個人主義詩歌的隱喻話語充當了消除集體幻象和社會象征的解放力量。

消解一種意義的生產方式是一種革命行為,但清除了所有的意義生產方式,而又不能建構起新的象征交換,就會從解放感滑入虛無感。因此在消解了各種象征的壓迫、解構了一切象征交換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我們關于事物的經驗變得貧乏了。除了財富與權力意義上的事物繼續擁有人格化的魅力,除了商品在世俗化的意義上繼續擁有某種象征殘余物,自然、勞動、生與死正日漸暴露在一個日益失去象征的世界里,一個失去了象征維度的世界處在意義不足感的體驗之中。除了事物的自然屬性,或者說,除了事物在經濟學的等價交換價值之外,賦予事物以意義的象征方式似乎正在終結,就像我們不能賦予水與火以真實的象征意義一樣,我們自身的自然:身體、性、死亡,也就成了赤裸裸的自然事實,沒有集體的象征、沒有社會共同體認同的信念來解救或安慰它,死亡無可轉換,暴露出赤裸裸的無意義。沒有象征、沒有社會表征,就沒有可以為面臨焦慮和困境的個人提供的意義資源。人與自然事物的能量交換停止了,生與死之間的象征交換也不可能了。我們自身生與死的體驗中拯救的維度、甚至慰藉亦難以被感知。

通常而言,象征不是任意的,某些象征總是具有物質對象,或者具有一個感覺形象,而這個感覺形象是一個“觀—念”,尤其對于某個語言共同體來說,象征圖式是人們能夠共同看得見的信念,象征視閾是一系列觀念的基礎。象征通常建立在感受性的觀念之中。但是通過象征秩序持久地把某種“觀念”固定下來,并且構成了人們因襲的話語模式或實踐圖式,這種象征秩序就會成為社會生活的一種強制儀式,甚至淪為某種意識形態即虛假意識。即使某些“自然”的區分在經過了象征形式的固化之后,也會變成對觀念和感知力的強制。與此同時,社會價值和文化秩序依然深深依賴某種象征秩序的建構,依賴于某種形式的象征主義視野,當社會的象征視閾徹底消失時,就會陷于意義的貧困,陷于狹隘的功利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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