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
- 耿占春
- 3563字
- 2019-11-25 18:32:43
三
在現代社會的合理化進程這個關鍵語境里,不僅產生了象征的衰落這樣的問題,隨之也出現了再現的式微,以及話語自我指涉這個語言本體論新神話的潛在危機。這些危機涉及到的基本問題仍然是意義的感知問題。象征與再現的危機,以及語言自我指涉的曖昧性質,指向了意義缺失的體驗。象征的匱乏、指涉的曖昧,意義體驗的缺失,成為現代性體驗的標記。人類行為與意義體驗之間產生了疏離,這種疏離在詩歌寫作活動中也被體驗為一種符號與意義之間的緊張。
語言的詩學既是對一直存在于詩歌傳統中的語言意識的強化,也是與此截然不同的詩學,語言的詩學是對語言中的缺失現象的應對策略,當象征譜系和再現體系中出現危機的時候,在象征譜系中的超驗世界、再現體系中的世界自足性消失的時候,語言的詩學把語言自身作為意義之源。語言本體論作為一種曖昧的語言自我象征主義,在浪漫主義的或惡魔主義的抒情自我在詩歌中泛濫時,曾經一度給詩歌注入了另一種意識維度,另一種詩學活力。然而,在一個多世紀的詩歌實踐和詩學的通俗化之后,語言本體論或者說語言的自我象征主義,無可避免地突顯了它自身的曖昧性。在語言本體論中,它排除了事物說話,也排除了自我主體的言說,只有語言中的神靈以不純粹的形式留下了痕跡。事實上,在語言本體論中,既沒有神靈,也沒有事物與自我主體。它的理論意義遠遠大于詩歌實踐的意義。語言本體論,語言的自我象征主義,面臨著話語的空洞化。它正在成為一個蒼白的神話,一個蒼白的象征主義,甚至正在成為一個空洞的詩學行話,成為詩歌寫作的自我欺騙形式,成為一個語言的技術操作主義。并且,它已經不是其早期的情形,成為話語中的缺失現象的一個表達,而是其自身就成為一個無意識的缺失現象。語言本體論已經從語言表意的危機意識退化為語言的自我浪漫主義。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象征的衰落使其傾向于語言自身的神秘象征主義,同時又是關于浪漫“自我”和主體性幻想的破滅導致了現代詩學思想轉向語言的自我浪漫主義。自我概念在20世紀所遭遇的改寫給詩學帶來了重大而微妙的變化。可以說,自我的概念是近現代文明的一個重要根基之一。人們曾以自我意識給神定義,也給人定義。但這幾個世紀里的一個改寫就是作為人格化的神不存在了。西方本體論的另外一個概念“自我”也就隨之瓦解了。詩人帕斯這樣概括了非主體性理論產生的經驗基礎:“人都是一種永遠不能實現的愿望的犧牲品,因此我們是生活在幽靈中間。我們自己就是幽靈,是不由自主的記憶的玩物。”但問題在于,雖然沒有本體論意義上的自我,沒有本質的或先驗的自我,但是仍然有著一個經驗性的自我,有一個傳記性的自我,一個時時刻刻仍然在生成著、改寫的自我。這是一種由語言和話語活動參與的自我改寫和不斷生成的過程,語言可以將自我進行分解,也能夠進行自我的生成。在這個意義上,語言也以獨特的方式參與了自我意識,它的活動與浮現。并且語言參與著個人的自我意識與他物之間的轉換。雖然沒有完全獨立于語言之外的自我意識,但是一個與話語建構活動密不可分的傳記性的自我意識仍然是存在的,正是這樣一個傳記性的自我和自我意識體驗著“自我”的魔影,體驗著人間的苦難與磨難,體驗著恐懼、屈辱和尊嚴,也經驗著這個世界對個人的各種威脅。在不幸、壓抑和困境中,當然是經驗的自我和傳記性的自我在經受著這一切,承擔著這些不良情緒的體驗,而不是獨立于傳記性的經驗自我之外的“語言”,語言不是各種自我經驗的主體,語言不會痛不欲生。一個非先驗的、非本質主義的自我承擔著作為感受而發揮作用的各種思想、意識和觀念。并且以此種存在方式從事著各種活動。因此,盡管我們在理論上不相信一個本體論的自我,一個先驗的甚至作為“性格”神話的自我,但是我們仍然會受到經驗性的和傳記性的“自我”魔影的瘋狂糾纏。盡管一個行動主義的自我主體已經受到現代社會機制的極大限制,盡管一個被社會機制功能化的原子式的個人不再是一個能夠獨立承擔責任的道德主體,但仍然會有一個感受性的自我主體,而且可能是一個激進化的感受性主體。也許正是這樣一個激進化的感受性主體,將語言自身的功能也激進化了。而人們恰恰可能遺忘了(連詩人也如此)正是一種激進化的感受性主體把語言自身的存在激進化了。自我與非我的邊界,就像語言活動和意識活動之間的界限一樣永遠處在一種越界活動之中,處在非現實性的僭越活動之中。在那里,界線模糊了,道路暢通了,寂寞的語言開始了。一個自我改寫著的自我永遠處在生成性的語言活動過程之中。這正是詩歌寫作的巨大魅力之所在。是的,自我或主體是非本質的,是非本體論意義上的,語言是具有建構作用的,但是語言并不能獨立地建構一切。語言參與建構了自我,也參與建構了經驗。但語言的建構沖動與潛在性并不是存在于語言自身,如果沒有一個在語言中生成著的自我,沒有一個傳記學意義上的自我或者經驗性的、作為記憶擔當者的自我,沒有感受性主體的建構作用與語言的建構力量的交互性,語言就什么也無法建構。
自我既是非本質的和非本體論的存在,也是一個經驗和記憶的主體,是一個傳記性的自我主體,或者說,一個感受性的主體。這個在每個時刻都移動著的自我,既在記憶也在語言活動中,滲透著一系列的孤獨、幻想、共鳴。詩歌在這種意義上書寫自我的同時,也書寫語言;在書寫語言的同時,也書寫著非本質主義的自我。純粹的本體論意義上的自我是一個過時的幻想,然而并非沒有一個傳記性和經驗性的自我。后者也是個人得以存在的基礎。詩歌就是對這樣一個隱秘的個人的研究,對個人未知和秘密部分的探究。在這個意義上,人成為語言的組成部分,意義活動成為話語活動的組成部分,意識成為話語活動的功能和結果。在此意義上,自我既寓于經驗與記憶,也寓于語言,尤其是寓于詩歌的個人修辭學之中。這得以闡明語言的某些奧秘,和修辭學的意識生成功能。在純粹的比喻后面,有著自我主體的全面的自覺的“異化”、外在化或形式化。這是自我的“背面”景觀,也是現實性的隱秘層面。在此意義上,語言批評、詩歌語言批評意味著對自我和語言關系的一次真實啟蒙。只是,可能非常遺憾,并不是所有迷戀語言的烏托邦性質的活動的人,甚至也不是所有寫詩的人都已經和語言達成了這樣的默契。一個人具有一個生理上的自我,身體和形象的自我,擁有一個心理學意義的自我也不難,然而真實地擁有一個語言活動、在獨特的個人修辭學中誕生的自我,還要走很遠的路,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是一個來自遠方的造物。而且,一個這樣的自我總是處于未完成性的狀態之中,他是一個走在途中的生成著的事物。一個詩人就是這樣的來自遠方的造物。當詩人如此理解自我、自我意識與語言活動之間的關系的時候,一切語言活動都成為批評性的,詩歌語言的批評功能就在于此。對語言與自我關系、語言與現實之間的生成性關系的理解,以及一個傳記性的自我的不斷自我改寫過程,使他不能容許那些本質主義的、非生成性的專斷。他也不能認同那些沒有語言參與其塑造過程的思想與現實,這是詩歌語言所潛在著的社會批評內涵。
破碎的、工具主義的現代社會已經使得生活的意義領域變得狹窄和貧瘠了。這樣說并不是發自道德主義的感嘆,而是對生活的意義資源的關切,對意義的新的可能性的關注。正如泰勒曾經敏銳指出的:“事實上,在神話、形而上學或神學領域中,以公眾可以接近的風格而突出出來的背景已經沒有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詩人不想涉及上述領域的任何東西,以敘說他們想說的東西,也不意味著,他們不想尋找道德的根源,并為我們打開這個根源。它所意味的是,在缺少對一個堅固的背景的反對時,詩人們對這些領域的開辟,是個人觀點的表達。我們可能分享的東西,正是詩人的個人觀點;但是,它永遠也不能再成為公眾參照的援引物,因為它缺少向一個新的信仰時代的、幾乎是難以想象的回歸——人們也可能說它是一種‘倒退’?!碧├照f,作為對這種狀況的反響,人們在20世紀感受到了對“大眾詩歌”的渴望,“這就必然要求從形而上學轉向日常事物,轉向生活,政治和戰爭的共同經驗,轉向布萊希特之類的左派作家或早期奧登的所作所為”。在這個意義上,這正是20世紀偉大的詩人帕斯所說的我們時代視野中的空缺,象征主義視閾的消失,使得經濟、政治和戰爭經驗成為唯一的共同經驗。即使詩歌話語繼承了神話或神學的象征方式,因為失去了想象的共同體所共享的象征背景,及其經驗的象征圖式,仍致使詩歌成為“個人觀點”或個人感知的表達。公眾對“大眾詩歌”的期待顯然不會滿足于詩人的“個人71的觀點”,但同樣也不滿足于他們的共同經驗停留在無象征、無意義的層面上。
自從浪漫主義時代以來,詩歌一直保持著通過創造性的想象力來恢復與精神根源接觸的熱望。這些根源或被理解為神圣的,或來自于自然、塵世,或者僅僅來自于自我與主體的力量。對失去了宗教象征主義視閾和語言的現代社會,詩歌成為語言象征資源的唯一具有半合法性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