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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詩歌寫作不只是一個由作品構成的自足世界,詩歌寫作的獨特話語方式已經構成了一個思想的世界,一種知識的空間,吁請“思想”與它對話。在某種程度上,現代思想史所產生的變化與一個多世紀以來現代詩歌史所發生的詩學范式變化之間有著隱秘的呼應。思想史從古典推理邏輯轉向了現代敘事邏輯,從根據對象轉向了根據事態對知識做理論解釋,從對理解和交往活動的意向主義解釋轉向對語言理論的解釋,這意味著從對意識事實的分析轉向對語言活動的建構分析。

如果說現代思想的主要貢獻是在語言問題或通過“語言學的轉向”而發生,那么詩歌寫作是語言問題的呈現與揭秘,也是語言問題的重新秘密化。再秘密化是為了重新使其保持動力。詩歌話語所表達的是感受著的思想,是思想方式與感覺方式自身的呈現。詩的話語不僅旨在表達思想與感知,不僅旨在呈現感知事態的經驗語境,它更悉心于話語如何正在生成這種思想與感知。因此,詩歌的領域不是封閉的,它構成了與思想、批評的對話性關系。批評是詩歌的組成部分,也是它的語境的再次展開。

在現代知識空間中,越來越多的知識成為公共知識,可以傳播、復制、再生產。詩歌則屬于個人的秘密知識,屬于知識的秘傳傳統,至少,詩歌起源于個人化的感知世界而非公共事件。在大量的新聞話語或馬拉美所說的“通訊話語”興起之時,詩歌選擇了更加具有秘傳性質的話語。其秘傳性質既起源于個人的感受力,也呼應于想象的共同體所曾經分享的經驗的象征圖式。而在大眾傳播所復制的公共經驗領域,既疏漏了個人的獨特感知,也祛除了經驗的象征背景。在近現代詩歌史上,伴隨著大眾傳播媒介的興起的,是詩歌中的跨越語際的象征主義運動,新聞話語和詩歌的象征主義之間的聯系在于對語言理解的不同趨向。這一運動把白話化了的詩歌語言重新“文言化”,甚至使詩的話語比文言還要費解。新聞話語或大眾媒體語言是完全非象征化或去象征化的話語,通訊話語是非象征的、無歧義的單義話語,它被認為或自認為是表述事實的透明媒介。在此意義上,這種話語成為現代社會的公共話語,成為工具理性的體現。但詩歌不接受這種無歧義、去象征的話語,和它所表述的事實世界。對于詩歌來說,完全的非象征化領域是一個非人的世界,象征現象是事物之間關系的呈現,意義存在于事物的相互聯系之中,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系構成了語義網絡。非象征化或去象征在解除了某種虛假的聯系時,也同時消解了意義賴于存身的形式。

通過對詩歌文體和話語的分析與闡釋,本書將從詩學的角度描述我們時代精神生活中“缺失的現象學”,詩歌與詩學對缺失現象學的表達,和對缺失現象學所做的“詩歌的糾正”。如同臧棣在《作為寫作的詩歌》一文中所說,“詩歌就是堅持不祛魅”。因此也許可以說,現代詩歌的功用就是要協調這種分裂,協調將我們的生活和可以與之聯系起來的形象之間的空缺,在隱喻的意義上將某種隱秘的聯系非實證性地建立起來。

然而,現代詩歌話語并不就是回歸象征主義傳統,更不是回復古老的象征體系和符號,那是象征的濫用,那只是旅游業和某些所謂原生態藝術所做的,把對象征物的懷舊和展示——通常表現為對象征符號的濫用——當做虛假的解決方式。詩歌話語所做的即是基于當下經驗,發現經驗中潛在的隱喻與轉喻,或者說發現對細節進行某種主題化的可能。它意味著在共同體的象征視野消失之時,建構一種個人的隱喻視野,在想象力的共同體解體之后,研究一種個人的修辭學。在象征的統一性和其統一的規則衰落之后,應該說不是沒有了象征,而是象征方式的激增,是修辭學規則的激增。是個人修辭學規則的激增替代了統一性的象征原則。

猶如帕斯所說,詩存在于兩個極點上:一邊可以叫做詩歌的社會性;另一邊就是想象力;詩歌的想象力能夠把處于分裂中的存在進行協調,把自然、歷史和社會協調起來,把他物與個人的意識協調起來。在他看來,第一個極點帶有失望的色彩,第二個極點則是希望,“新世界的圣經將是詩人的語言”。在這個意義上,詩歌話語具有自身的社會的烏托邦性質。也許這是語言的激進主義或語言浪漫主義。在詩學意義上,一切語言創造都是批評。猶如詩歌語言與社會語言格格不入,“詩人從來不說社會的真理。不說社會能夠接受的真理”。在帕斯看來,詩歌光回答社會的要求是不足以實現詩歌的含義的,只有符合“玄學批評”和語言批評的雙重要求,才能創造出詩。而批評也就意味著與此對應的兩個基點:社會學批評、文化批評和語言、修辭學批評。在詩學中,在詩歌話語中,想象力是通過特殊的修辭形式實現的,修辭產生的幻象成為想象力的基本表現形式。如果我能夠做到的話,我期求在這本書中嘗試社會的語言批評,或者說,文化的修辭批評。因為語言和修辭,聯結著詩學與社會學的中心議題。詩歌的社會性和想象力,即被帕斯表述為失望與希望的兩極,在詩歌話語中可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協調起來:發現經驗中潛在的隱喻,或對細節的主題化,就是一種創制個人修辭學的行為。

在神圣文本、制度性的儀式話語這些特權文本與去象征化、去神秘化的日常語言的對抗中,詩歌話語與兩方面都保持著批評性的聯系。詩歌話語作為活的隱喻的創造者,作為植根于敏銳的感受力與想象力的修辭幻象,它具有解構神秘意志、權威文本、表征的神秘化的功能。但詩歌話語對客觀表征、自然語言以及反神秘性的簡單意識同樣抱有批評態度。詩歌話語出于與事物的經驗聯系,處于話語持續的修辭創造的連續性之中,詩歌話語對固定的象征、對偽裝成客觀表征的話語構成了消解作用。同時,詩歌語言也致力于消解對語言的簡約主義的理解,在靈活的修辭活動中,保持意義生成永不終結的實踐。它向可能性敞開向未知敞開的修辭實踐,使詩歌話語傾向于保持話語的神秘維度。在這個意義上,詩歌話語不是公共領域的話語實踐,人們難以向它要求過多的邏輯性和論證性。在話語的論證性實踐中,詩歌話語似乎又站在了對抗公共話語的非民主的立場上。

詩的話語似乎是圣言或神圣文本的主觀性殘余物,在沒有了神圣領域或另一個世界的信念的世俗世界,神圣啟示已經失去了根基,神圣啟示變成了缺乏制度化支撐的沒有根源的話語,它不再是具有普遍認同感的、可理解的意義的一部分。那種支配著社會的進程的話語共同體,使啟示話語淪為純粹的主觀世界,并且在它進一步內在化的過程中失去其信念與活力。已經不存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神秘啟示再次變成政治現實,預言再次抓住歷史時機,啟示的瞬間與歷史獲得統一。就像本雅明在其《歷史哲學論綱》中所竭力保持的話語的隱喻維度:把啟示的出現視為歷史連續性的中斷,給予啟示再次與歷史時機結合的可能性,然而他只能以隱喻話語來談論他的對象,因為在論證話語的層面上,不存在他所論述的狀況,那是一種彼岸性事態、彼岸性境遇。事實上他也只能在保留隱喻話語的維度時,才能保留這種神秘啟示:未來的每一個片刻都有一扇小門,拯救者或者彌賽亞力量就可能側身而進。而這種彌賽亞的力量并不在另外一個世界,每個活著的人、每一代人身上都隱匿著微弱的彌賽亞力量。也許應該說,彌賽亞力量也隱匿于某種話語形態之中,存在于除此之外我們就沒有語言可以談論它的話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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