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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對詩歌的熱愛,出于對語言文字的特殊的推崇,我很難心悅誠服地把這樣的語言的成果,把詩的美學理想完全視為社會政治目標失敗時的一個副產品,一個消極的意外結果,帶著不幸的隱疾。然而,駁難這些描述也是困難的。

作為非論證的話語、非交流性話語,也是拒絕徹底解釋的話語,詩的話語取向不是有效聲明,不是共識,也不指向有效合同所謀取的權力和利益,而是指向對意義的感知。詩歌話語在社會既定的交流框架之外,在社會認知體系之外,堅持建構一種可以感知的更加豐富復雜的意義領域,并企圖使人在交流與交換價值之外重新獲得對意義的感知能力。

從現代詩歌的外部立場上看,詩的話語認同于交流式理性對社會的批判及其歷史目標,但詩的話語仍然與交流式理性之間存在著論爭關系。合理性進程的理論和批判理論關心的是論證話語及其社會政治功能,詩的話語關心的是人類交流的所有形式及其可能性:敘事話語、虛構話語、抒情話語、隱喻和修辭幻象;批判理論認為交流的目的是理解與共識,詩歌話語卻指向啟迪,指向意識的微分活動,和對事物的微觀知覺的獲得,以及意義感受;社會批判理論關心的是人類交流的社會功能,為了獲得實踐理性和實踐智慧,而詩歌話語則關注人類的敏感性。在更具有人類烏托邦性質的意義上,詩的話語是持續的、永無終結的關于人類想象力與敏感性的啟蒙。

我們可以試著把修辭學或話語的力量,把以語言行事的方式,或者說把語言的政治功能看得更加復雜、寬泛些,詩歌與文學話語不再沉醉于雄辯或社會問題的爭吵,它的精致微妙的話語根本不適合于用以社會問題的論證與說服。但在歷史過程的較長時段中,不能無視話語的另外一種緩慢而持久的社會功能:它以塑造或摧毀群體表征的形式影響社會。正如布爾迪厄所論證的那樣:“特定的政治行動是可能的,這是因為作為社會世界的一部分的能動者具有關于這一世界(或多或少充分的)的知識,并且還因為,人可以通過作用于他們所具有的關于這一世界的知識而作用于世界。這一行動的目標是創造并且強加社會世界的表征(精神的、語言的、視覺的或者戲劇的),這樣或許就能夠通過作用于能動者對世界的表征而作用于這一世界了。……作為那些居于經濟和社會世界之中的能動者的知識對象,經濟和社會世界不是以機械決定的形式,而是以知識影響的形式,對能動者施加了一種力量。”布爾迪厄:《言語意味著什么——語言交換的經濟》,第122頁,楮思真、劉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創造或施加給社會關于世界的表征的活動,既能夠創造群體、塑造群體的旨趣和集體行為的方式,也可以使群體解體,其方式都是生產、再生產或者摧毀群體的表征。如果說具有社會事務針對性的雄辯的修辭學具有某種即刻產生效用的力量,但這種力量無疑也是具體的、當下的,因而也是十分短暫的,詩歌的修辭學退出或被迫退出這個社會的前臺場所,使得它能夠去塑造布爾迪厄所說的“社會表征”,通過塑造群體的象征以產生其影響。布爾迪厄說:


異端顛覆利用了這種可能性,即通過改變對這一世界的表征——正是這種表征幫助構成了這一世界的現實——而改變社會世界的可能性,或者準確地說,通過使某種似非而是的預見,即一種烏托邦,一種計劃或者程序,與通常把社會世界理解為自然而然的世界的看法對立起來:施事話語,政治的預見,其自身就是一種以帶來其所言之物為目標的預見。它通過言說之、預見之以及使之成為可以預見的,使之成為可以想象的,并且首要的是可以相信的,且由此創造出集體的表征和有助于此表征之生產的意愿這一事實,而對其所宣稱的事實作出實踐性的貢獻。……(宗教的或者政治的)語言建構性力量,及其導致的知覺與想法的圖式的力量,在危機的情況下最為清楚:這些似非而是的、超常的情況,要求超常種類的話語,這種話語能夠把社會精神氣質的實踐性準則提高到一種能產生(準)系統性反應的明確準則的水平,并且能夠表達所有關于由危機引發的情境的從未聽說過的、無法言傳的特點。

異端話語不僅必須通過公開宣稱其與普通秩序的決裂來幫助割斷對常識世界的遵奉,它還必須生產出一種新的常識,在這種新的常識的內部綜合以前整個群體所心照不宣的或者被壓抑的實踐以及整個群體的經驗,并且賦予它們以一種合法性,一種由公眾表達和集體認可所賦予的合法性。事實上,由于每一種能夠使自己被整個群體都聽到的語言往往是一種獲得了認可的語言,它被賦予了這一群體的權威,因此,它在表達的同時就授權給了它所指定的東西,它從群體之中獲得合法性且在群體之上施加它的權威,并且通過為群體提供關于其經驗的單一表達而幫助創造了這種權威。異端話語的效力,并非存在于語言所固有的力量的巫術之中,如奧斯汀所說的“話語施事力量”;也不存在于其作者個人之中,如韋伯所說的“卡里斯瑪”;而是存在于進行授權與被授權的語言,同授權給它和授權自己使用它的群體的性情傾向之間的辨證之中。布爾迪厄:《言語意味著什么——語言交換的經濟》,第123—125頁,楮思真、劉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


如此理解的修辭學,在塑造或摧毀群體表征的意義上,比直接參與社會問題的論爭與雄辯的修辭學更深刻地揭示了以言行事的力量所在。雄辯并不是語言參與社會、介入歷史的唯一方式,甚至今天看來也不是它的主要方式,不是語言的力量所在。甚至在君主制或者各種類型的非民主化的社會形態中,話語活動也能夠以特殊的形式塑造社會象征或群體表征,以潛在的方式影響社會進程。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在某種意義上還應該有“文革”結束之后直到80年代末的中國文學提供了這一范例。在政治空間極為狹小的社會里,文學話語不是以直接參與社會政治問題的論爭起作用,而是以塑造社會象征或群體表征的方式起作用。沒有表達自由的政治和社會問題以分解、內折、折疊的方式進入文學話語,或者說文學話語創造了一種特殊而復雜的社會表征系統,將被壓抑的政治話語和社會話語轉換為文學——詩歌話語。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學語言,它被迫返回一種沒有分化的話語形態和話語活動。文學話語和詩歌話語成為沒有被系統分化的綜合話語,它把社會動機和詩歌修辭學有機地融合,把政治問題組織進宗教話語結構和神話的表征之中,這個時期的文學話語以特有的方式將多重社會話語熔鑄于自身,不僅豐富了文學話語,也因為將政治和社會話語象征化,使社會問題具有了更深刻的內涵。它是激情與理性的統一、政治與宗教結合的話語,是合理化愿望與非理性沖動天衣無縫融合的話語。對于文學話語活動來說,這是充滿魔魅的歷史時刻。回顧一下北島一代人的詩歌象征語言或者更加震撼人心的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所創造的社會表征,就會理解人們曾經從文學中所體驗的話語力量。本書將會在闡釋昌耀詩學的章節中展現這一問題領域。這種類型的文學話語不僅表達了群體經驗,塑造了群體表征,還因為其異端話語的性質獲得了充滿激情的形態。

而今,人們對詩歌或文學失去社會功用的批評,不應是指它們直接參與社會問題辯論的能力,而在于塑造群體表征上的無力感。或者說,文學與詩歌仍然在摧毀或塑造某些群體表征,但不是批評者所期待的那種群體表征。歷史地觀察這一問題可以發現,在宗教象征主義和革命象征主義的話語中,無論是維護還是反對它,借助于詩歌和文學話語,它曾經成功地摧毀和塑造過這樣的群體表征。在經濟規則全面控制社會之前的時期,宗教和政治意識形態要尋求對社會的控制,就會訴諸人們的“精神”需要,就會訴諸象征主義,把群體的基本經驗塑造成特殊的象征形式或群體表征。但在經濟社會,這是一個最缺乏象征主義和群體表征的社會,有效的群體表征的基礎正在被瓦解,利益的充分個人化和交換價值使群體表征失去了真實意義。而且,當權利與利益需求越來越有可能直接通過政治和經濟話語加以直接、清晰地表達,話語行為更愿意訴諸利益目標而不是個人或群體的情感目標。話語行為已經從文學的綜合象征話語中分化出來,形成各自獨立的話語領域和交往行為。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理性訴求從文學表征中脫離出來,甚至信仰的需求也轉而去尋求各種各樣的教派與宗教話語。詩歌與文學話語被迫滑向了純粹世俗化的、個人化的感覺世界。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中,文學和詩歌話語自身難以獨立地塑造任何有效的群體表征。但是因為詩歌與文學曾經如此有力地創造過社會歷史中的群體表征,塑造了有影響力的象征主義話語實踐,人們今天暗藏的不滿或意義不足感仍然以同樣的要求期待它。當詩歌話語不能完成這一使命,期待就變成了指責。指責在最嚴肅的意義上成為落空了的期待所進行的表達。

在這個時代,伴隨著詩歌(文學)力量的削弱,也需注意到的是詩歌(文學)在社會生活領域的擴大,美學和詩意不僅表現在詩歌和文學的文本之中,它更多的時刻表現在生活領域,表現在通俗文化和人們的日常行為方式之中。這是人們常常所說的“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生活世界的審美化,亦即詩歌與美學的泛化。當然,我們不必對詩歌的功能過于樂觀,因為被泛化的詩歌與美學只不過是商業社會以詩歌和美學的名譽對它的回收,把詩歌話語和美學話語所創造的深刻的具有批評性的社會表征納入無害的消費領域的一種策略而已。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能夠發現,社會話語領域對詩歌、文學和戲劇對其創造社會表征的借用。事實上,不僅是異端話語愿意創造新的具有顛覆性的社會表征,統治話語和它的意識形態話語也同樣樂于制造出它的社會表征,以產生群體對其權威的合法性意識和認同感。尤其當整個社會遭遇突發性事件時,這樣的需求就更為急迫,似乎如果不迅速制造出它的社會表征,統治權力就會遭遇其自身的危機。統治的意識形態要迅速地采用詩歌的修辭學,和文學的敘事策略,以及戲劇化的方式,將社會突發事件轉換為一種歷史深遠的原型,轉化為根據這個歷史原型所進行的敘述,創造出社會認同感和一體化的意識形態。這就是即使在民主國家面臨社會突發事件時,公眾人物也會本能地使用宗教話語、善與惡的人格化的民間故事形態敘述、光明與黑暗的二元論對抗的摩尼教話語的原因,用這樣的為人們無意識中易于接受的故事原型和戲劇化方式,塑造面臨危機情境的群體象征,使權威在面臨挑戰時迅速獲得其合法性。即使在現代社會,也仍然可以觀察到,當問題僅僅涉及明顯的經濟利益的論證時,雄辯式的致力于說服的修辭學已經足夠,但當社會遭遇自身的深刻危機時,創造社會表征和群體象征的話語就會重新產生。這是否為詩歌(文學)這只鳳凰之死留下了寓意深遠的復活其活力的時刻?盡管從和平寧靜的社會生活來看,我們并不歡迎這種應付社會危機而必須創造社會表征的歷史時刻。但事實上,意義的危機已成為持續的歷史情境。這正是探索詩學問題——經驗與修辭表征的一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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