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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關于巴赫金思想體系性的爭論

巴赫金直到晚年依然稱自己“更多是哲學家。直到今天還是如此。我是個哲學家,是個思想家”(第5卷第412頁)。不過,與經院語文學家和經院哲學家不同,他的重要論著都是哲學與語文學研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從這一點來看,他倒是很像尼采。但德國語文學博士正好與俄國語文學副博士相反,前者顛覆對古希臘、羅馬文化的語文學研究方法,代之以哲學方法,后者懸置了純哲學的研究方法,試圖用語文學方法論述哲學思想。正如伊蘇波夫所說,“誰都不會想到把維諾格拉多夫的書當作生活哲學的教案來讀,不會想到把尼采的散文當作語文學論著來讀。巴赫金的哲學—文藝學和哲學—語言學,不僅把考察各種直接感興趣的對象的世界觀傾向緊密地連接在一起,而且還保持了為整個建構提供理論依據的物質支點的結構”《米哈伊爾·巴赫金:贊成與反對》,文選第1卷,第24頁。。國外對巴赫金哲學思想的深入研究,為我們總體把握巴赫金學術遺產的整個思想脈絡提供了借鑒,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復調小說與獨白小說之間的關系以及對話、獨白與狂歡之間的關系。那么它們究竟構成了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從巴赫金哲學思想的角度看,他的整個學術遺產構成了一個體系,當然這并不是德國古典哲學意義上的體系,而是指巴赫金的各個具體理論之間存在內在的彼此溝通,并且這種溝通原則上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式的。

巴赫金晚年為自己的一本文集作序時說:“我的這本論文集貫穿著一個主題,反映了主題的不同發展階段。”(第4卷第423頁)確實,他在不同時期闡述不同論題的著作之間存在著有機的聯系,盡管這些論著因無望發表而成為寫給自己看的,在外在言語形式上帶有很多未完成性的特征。不少研究者很有見地地闡釋了巴赫金的各個理論,但同時又發現了他的前后理論之間存在很多的矛盾與不連貫性。托多羅夫認為,“在巴赫金的著作中沒有發展;巴赫金并沒有改變他的注意的焦點;雖然有時他變換說法,但從他的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文章來看,從1922年到1974年,他思考的對象基本上是同一個;大家甚至可以找到相隔50年所寫下的相同的一些句子。替代發展的是重復”托多羅夫:《米哈伊爾·巴赫金:對話的原則》,明尼阿波利斯:明尼蘇達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12頁。。有人對“重復句子”之說提出了批評,因為托多羅夫把巴赫金的思想的發展看成是一種“重復”,目的是在為巴赫金的學說構筑一種“超越了其論著”莫爾森、愛默森:《米哈伊爾·巴赫金:創造一種小說學(日常言語學)》,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6頁。不過到了后來,愛默森改變了策略,從巴赫金所主張的“開放性對話”觀念中引申出“整體性就是僵死的成品”的看法(愛默森:《米哈伊爾·巴赫金的頭一百年》,第26頁)。從對話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以及對話產生“新的含義”的角度看,愛默森的見解完全正確。但本書是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和討論整體性(體系性)問題的,這個角度就是:巴赫金的學術遺產作為一個開放的整體,體現在其中的前后各個時期的理論觀點有沒有出現矛盾,有沒有某種核心思想貫穿于其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巴赫金做學問,“未立體系,卻自成體系”(錢中文:《理論是可以常青的》,載第1卷“序”第65頁)。的體系,但當他無法找到支撐巴赫金龐大思想體系的某種結構時,便產生了失落感:“巴赫金描述長篇小說體裁,帶有不大連貫的和極不理性的特征,這表明這個范疇在他的體系中沒有自己的位置。”托多羅夫:《米哈伊爾·巴赫金:對話的原則》,第90頁。批評者提出這樣的批評,主要原因恐怕并不在于想指出托氏未發現巴赫金體裁理論與其整個學說之間的有機聯系,而在于闡明巴赫金學理的零散性強、整體性弱,“巴赫金長期以來把其最早著作中的課題扔置一邊”, 《審美活動中的作者與主人公》和《論行為哲學》兩篇長文“并沒有呼應的延續性”,而且這些文章“同那些使得巴赫金聲名鵲起的著作(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兩部專著——本書作者注)之間有一條近乎分水嶺的東西”莫爾森、愛默森:《米哈伊爾·巴赫金:創造一種小說學(日常言語學)》,第7、474頁。。托多羅夫后來改變了說法,但認為巴赫金思想具有矛盾性和不連貫性的基本見解保留了下來:早期的巴赫金提出了“一種外在立場(即外位性——本書作者注)優于一切的主張”,但“并沒有堅持下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他的持論徹底改變了托多洛夫:《人與人際關系:米哈依爾·巴赫汀》,載《批評的批評:教育小說》,第82—83頁。巴赫汀即巴赫金,此譯為港臺學者所普遍接受,后面不再說明。

巴赫金的學術思想到底有否體系性、整體性?從20世紀80年代初傳記《米哈伊爾·巴赫金》問世以來,這個問題就成了巴赫金研究中爭議頗多的課題之一。釋家各抒己見,試圖找出共同的主題、內在的有機聯系,對巴赫金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定位,譬如應答的建筑術的巴赫金克拉克、霍奎斯特:《米哈伊爾·巴赫金》,第3章。,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巴赫金參看:莫爾森、愛默森:《重新思考巴赫金:擴展與挑戰》,埃文斯頓:西北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2、40—42頁。,馬克思主義的巴赫金參看: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與文化轉型理論》。,小說學—日常言語學的巴赫金莫爾森、愛默森:《米哈伊爾·巴赫金:創造一種小說學(日常言語學)》。,文化詩學的巴赫金彼勃列爾:《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巴赫金或者文化詩學》。,介于現象學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巴赫金伯納德-唐納爾斯:《米哈伊爾·巴赫金:介于現象學與馬克思主義之間》。,開辟道德哲學的巴赫金亞歷山大羅娃:《道德哲學和米·米·巴赫金的學術遺產》。等等。不過,最能體現巴赫金思想獨特性的范疇,應該說是霍奎斯特于1990年率先提出的dialogism,此詞有不同的譯法,如對話、對話性、對話思維、對話論、對話理論,強調的是思維的對話本質。在《對話論:巴赫金及其世界》一書中作者解釋,被稱為巴赫金哲學的東西是一種以語用學為對象的認識理論,它是當代認識論中的一種,它試圖借助人如何使用語言來認識人類的行為,巴赫金提出的具有基石意義的語言對話觀,決定了他在這些認識論中的特殊地位。為了說明巴赫金的這一核心思想,作者霍奎斯特專門使用了他認為巴赫金從未使用過的“dialogism”這一術語霍奎斯特:《對話論:巴赫金及其世界》,倫敦、紐約:魯特利奇出版社,1990年,第15頁。,而且使用的這個概念完全可以被具體化為“對話的語言哲學”或者“對話的人文認識方法論”,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巴赫金中心”的《Dialogism》雜志名,實際上沿用了霍奎斯特所賦予的含義。在《1961年筆記》(在1979年初版、1986年再版的文集《文學創作的美學》中,這份筆記是在“文本問題”的標題下發表的)中,巴赫金曾談到人類思維的對話特征,他認為,人文思維的對話傾向與獨白傾向相互對立又同時共存,后者在現代語言學領域表現得特別明顯,因為“語言學家在統一的、封閉的語境中(在語言體系中或者語言學所理解的文本中,而這樣的文本與其他的、應答的文本是不會發生對話關系的)接受一切,而他作為語言學家這樣做當然是正確的”,但如果想揭示“我們思考作品、理論、話語時的對話思維,總之是我們思考人時的對話思維”(第4卷第328頁)筆者根據俄文原著對譯文做了某些調整,后面若出現類似情況,不再說明。,那么就必須超越“把對話性看作是討論、爭論、諷刺的狹隘理解”,因為這些“是表面上最顯而易見、但又十分粗糙的對話形式”(第4卷第329頁)。這里“對話思維”、“對話性”和“對話形式”都是用俄文詞“диалогизм(dialogizm)”來表達的。但毫無疑問,不管巴赫金是否在術語的意義上使用它,該范疇隨著《對話論:巴赫金及其世界》的問世而得到了推廣,并且在果果梯施維利、馬赫林等俄國學者的論著里,該詞作為巴赫金哲學思想的核心概念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更主要的是它成了某些研究者揭示巴赫金哲學思想具有整體性特點的一把鑰匙。對馬赫林來說,巴赫金的對話論是“參與性社會本體論”馬赫林:《<從革命中出來的人>:綱要》,載《巴赫金研究文集》第3輯,第229頁。,果果梯施維利則認為,巴赫金的早期哲學求索,采用了“人格兩分”的方法,對話是這一方法的必然結果,其后的各種論題也都是以它為軸心展開的果果梯施維利:《巴赫金的變體與正體》,載《哲學問題》1992年第1期。

巴赫金學術思想的最大特點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開創了考察哲學研究和文化發展傾向的一種獨特方法,即把歐洲主流哲學及其現代發展概括為“唯理論主義”和“唯認識論主義”的獨白論傾向,從而有助于人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理解歐洲文化的精神實質;其次是在名家的小說創作尤其是拉伯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中探尋到并揭示出與獨白思維傾向相對立的狂歡思維和對話思維,并把對話思維應用于符號學、語言學、心理學、哲學人類學等人文學科的研究中,進而全面探討人文科學的方法論問題。特別是如果能把巴赫金的論著當作哲學著作來讀,又特別是如果能在他論文學和語言學的論著中讀出哲學奧義,那么巴赫金的整個學術思想也就構成了一個有機的體系。誠然,巴赫金的主要貢獻并不在文學理論和語言學理論上,但這兩種理論卻無疑是其整個哲學思想體系的重要支柱。由于對話論是巴赫金在考察歐洲文化發展的不同傾向時發掘出來的,所以獨白論—對話論與狂歡、獨白小說—復調小說創作原則的相互關系理論作為具有很大前瞻性的理論體系,對不同民族的文學乃至文化發展傾向,具有多層次的解釋力。正是獨白論和對話論的相互關系構成了巴赫金哲學思考的一貫主題,而巴赫金考察這一主題的視角具有極大的原創性,這又使得把巴赫金的哲學思想歸入哪家、哪派成為了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盡管他在各個時期都吸收了眾家之長。

闡述巴赫金學說具有體系性并不是預先假設了一個框架,并將他的各個理論往里塞,而是通過對巴赫金從早年到暮歲的整個學術遺產的總體了解,發現了他不同時期的理論見解之間在矛盾表象下的有機聯系。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得以重新認識他論語言和小說的各種理論,而把握其整個學說的關鍵在于我們引入“問題域”這個概念,即闡發某個問題可以構成思考各種文化現象的專門領域。巴赫金的問題域就是對“我與他人”相互關系的思考。根據果果梯施維利的分析,人格學說中關于上帝與教民間存在絕對界線的觀念,對巴赫金思考現實存在和文化發展的各種傾向來說,具有重大的方法論意義果果梯施維利:《巴赫金的變體與正體》,載《哲學問題》1992年第1期。。巴赫金通過“我與他人”相互關系構成的問題域,發現了文化發展的兩大傾向——獨白傾向與反獨白傾向,正是這個問題域把行為哲學、對話、狂歡、復調型與獨白型創作原則的關系、最適合于實現復調型創作原則的手法(雙聲語)、話語對話性與文化間對話、人文科學方法論等聯系了起來,使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開放性的和有機的學說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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