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赫金哲學思想與文本分析法
- 凌建侯
- 4396字
- 2019-11-26 14:25:32
1.5 巴赫金身上的對話、狂歡與獨白因素
如果說巴赫金其學向我們展現出一幅各種思維傾向相互作用、影響與斗爭的畫面,那么巴赫金其人又是如何處理獨白、對話與狂歡因素的呢?
在巴赫金的文著、談話錄以及后人對他的各種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學說采用不同的標準,譬如對待諸如拉伯雷、康德、洪堡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克爾凱郭爾、尼采、新康德主義者等往往采取對話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朋友,即所謂的“巴赫金圈”內的朋友們以及追隨他的晚輩們,也是對話的態度,而對弗洛伊德主義者、俄國形式主義者、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構主義者等則缺乏對話的態度。我讀到過一個資料,講的是什克洛夫斯基在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通過朋友帶給了巴赫金一個信息,希望兩人能見見面,談一談他們之間的分歧并不像巴赫金說的那么嚴重,但巴赫金沒有任何回音。過了很多年,什克洛夫斯基終于決定親自打電話給巴赫金的時候,卻傳來了巴赫金去世的噩耗。最近又讀到潘科夫主編的雜志《對話·狂歡·時空體》最后兩期中的一些資料,其中有一篇托多羅夫的文章《獨白與對話:雅各布森與巴赫金》,講到了柯日諾夫的一次談話。大概意思是,1965年雅各布森和巴赫金兩人正好同時在莫斯科,雅各布森希望通過尤金娜能夠和巴赫金會面,尤金娜便打了兩次電話給巴赫金,兩次都是柯日諾夫接的,巴赫金不假思索地推脫身體不適而委婉地拒絕了會面,尤金娜轉達了雅各布森的想法——適當的時候去薩蘭斯克拜訪巴赫金。巴赫金向柯日諾夫詭秘地一笑說,薩蘭斯克絕對不歡迎外國友人,那里有勞改集中營,還有不少軍事設施。托多羅夫在文尾解釋說,雅各布森一生充滿了與他人的對話交流,這“補充了他關于語言和文學的獨白的和物化的觀念”,而“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則彌補和照亮了他那孤獨的、失去了與他人有效交流的生活”,巴赫金沒有同意與雅各布森會面,這是因為他經歷坎坷、行為非常謹慎而不便與任何外國人接觸,這就是為什么巴赫金最終都無法履行自己的要求,要求通過責任把創作與生活統一起來。托多羅夫的解釋有助于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分析巴赫金與雅各布森未能謀面的原因及其所表現出來的思維傾向。首先,托多羅夫在這里說的“交流”,其實是狹義上的交流,亦即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交談與溝通,對于被鋸掉了一條大腿、又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曾經遭受流放)的巴赫金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缺乏這種“交流”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巴赫金從未缺少過與別人的交流,他從未中斷過“讀”和“寫”,他的案頭上總是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和刊物,他始終關注著最新的學術動態
;其次,沒有見面的原因如果真的如托多羅夫所說的那樣,那么如何解釋巴赫金拒絕與不是外國人的什克洛夫斯基的會面?我認為,主要原因恐怕不在于行為謹慎與否,而是他對形式主義者采取了非對話的立場。但非對話的立場并不一定是獨白的立場。在杜瓦金的訪談中,巴赫金稱俄國未來主義者赫列勃尼科夫是一個充滿了狂歡精神的人,也就是說,為了追求自己的個性張揚而敢于顛覆一切、不考慮別人接受與否的人。巴赫金本人在很多時候其實也表現出了狂歡精神,他對現代語言學、形式主義詩學、弗洛伊德心理學的全盤否定就是這種精神的反映。從這個角度來看,巴赫金確實沒能“履行通過責任把創作與生活統一起來”的要求。巴赫金對20世紀初期俄羅斯頗為流行的叔本華的學說和尼采的學說并沒有全盤否定,而是采取了對話的立場。獨白作為一種學術、藝術與生活的立場,表現為讓我或他人喪失自我,這可以是剝奪別人的說話權(其變體是讓別人成為“傳聲筒”),也可以是隨聲附和別人,一句話,“不容許說出我/他人自己個人的觀點”,而狂歡畢竟還容許別人觀點存在,只不過對別人的觀點采取了對抗與否定的姿態。當然,實際情形會比我們的分析更加復雜。
我們還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加以補充說明。
首先,巴赫金在訪談中曾提到他本人并沒有“超越自己的時代”,這是因為他關注的問題也是同時代人關注的問題,譬如生活世界與科學世界(文化世界)割裂的問題,語言學上的語言和言語的關系問題,符號研究中的心理主義的問題,文藝美學中的體裁問題等等,正是因為研究的課題有不少相互交叉的地方,才不斷地出現以諸如“巴赫金與某某人”、“巴赫金的理論與某某學說”為題的比較研究,譬如巴赫金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確如別姆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語言”部分時說的那樣,是與當時的一些同類課題的研究相呼應的,但對《孿生兄弟》的修辭分析,絕對不應該像別姆那樣認為只是“對維諾格拉多夫的這方面論著的補充”。當然不是。談的同樣是體裁、對話或獨白,研究方法的截然不同,對這些范疇本身的理解也相去甚遠。巴赫金意義上的獨白、對話與狂歡范疇,既是話語的形式,也是科學研究的方法,更是學術、藝術與生活的立場。維諾格拉多夫在《修辭學·詩語理論·詩學》一書中用大量的篇幅討論了對話與獨白,但它們僅僅是作為文學作品文體風格的特點提出來的。方法論立場的不同,決定了巴赫金的理論見解很難同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見解協調起來。晚年的巴赫金認為,形式主義的積極意義只在于提出了一些新問題,他也談及了對結構主義的態度:
反對封閉于文本之中。機械的范疇:“對立關系”、“代碼更替”(洛特曼對《葉甫蓋尼·奧涅金》多語體性的解釋和我的解釋)。一貫始終的形式化和非人格化:一切關系均屬邏輯(廣義的理解)性質。而我則在一切中聽到各種聲音和它們之間的對話關系。我同樣以對話方式來看待增補原則。高度評價結構主義。“準確性”和“深度”問題。洞悉客體(物體)的深度和主體(人格主義)的深度。
(第4卷第391頁)
可以看到,巴赫金與形式主義者—結構主義者雖然關注一些共同的問題,但無論是從研究的方法上看,還是從研究的結論上看,巴赫金自認為與他們沒有交叉之處。兩條平行線之間很難通過對話來取長補短。這很像20世紀的英美分析哲學和歐陸語言哲學之間的關系,都強調語言問題,但只有在維特根斯坦徹底拋棄了原先的“邏輯原子論”而轉向日常語言的研究后,英美語言哲學中的一個分支才開始與歐陸語言哲學接近起來。我以為,托多羅夫試圖找出能夠把雅各布森和巴赫金聯系起來的某種共同的東西,但這個東西也像洛特曼從巴赫金那里借鑒的對話那樣,已經失去巴赫金語境中必備的活生生的人或者獨特個性的聲音了。在國內巴赫金研究界也不乏類似的例子,譬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巴赫金分析了列夫·托爾斯泰的《三個生命之死》,認為這篇小說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對話結構,董曉英卻認定它也是巴赫金意義上的對話小說,很明顯,中國學者在這里用的“對話”當然不是巴赫金意義上的“對話”,雖然她談的是“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我想說的是,如果把對話、對話論當成一個純學術的問題而不是一個操作性的問題(譬如可否相互借鑒,可否聽取意見等等),換言之,把對話、對話論看成諸如結構主義學說中的體系、結構等的科學觀念,那么毫無疑問,對話主義(一種反獨白主義方法論)和結構主義(一種科學主義方法論)之間的原則性不同,決定了兩者之間很難產生真正的對話(操作層面上的對話)。巴赫金為了突出作為科學觀念的對話、對話論的重要性,采取狂歡的姿態,最終不顧一切地顛覆與之不可調和的獨白、獨白論,這樣的做法不管片面與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次,從學術創作的技術層面上看,巴赫金與任何一個做學問的人一樣,也不可避免地帶有特殊的獨白思維的傾向,否則他無法論證自己的那些科學觀念。著文立說并不是作品欣賞,它需要旁征博引,需要歸納和推理,需要用實例來論證自己的思想觀點是正確的。就像加斯帕羅夫所說,需要專注于自己的思想,專注于思維的客體、意識的客體。初中時學寫議論文的那套思維方法,無論對哪個學者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從思想內容如何產生的層面上看,從思想交流這個層面上看,對話和對話思維具有普遍性,只不過對有些人來說是有意識的,對有些人來說是無意的,在一些人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在另一些人身上則表現得不很明顯或很不明顯。對話和對話論在操作層面和思想觀念層面(即研究方法和思想內容)上的矛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創作中卻得到了很好的解決。作家對主人公抱著對話的創作立場,在藝術世界中通過關于終極問題的對話展現出主人公個性的未完成性與不能完成性,表達出尊重他人個性從而尊重自我的對話思想(第4卷第418-419頁),也就是說,對于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作為一種思想觀念的對話與現實的對話方法較好地融入了自己的某些小說創作中。
巴赫金晚年曾多次提到復調對話的特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與眾不同:
復調對話(關于終極問題的對話)的不可完成性。進行這種對話的,是不可能完成的個性,而不是心理的主體。……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要參與這種對話,他以自己的作品參與作為對話的一方;但這些參與者本人并不創作復調小說。……只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復調小說家,才善于在各種見解和思想(不同時代的)的斗爭中,感覺出終極問題上(長遠時間里)的不可完成的對話。其他人則熱衷于能夠在一個時代的范圍內解決的問題。
(第4卷第418—419頁)
這番高度濃縮與概括的話,再次強調了復調小說的創作方法與傳統創作方法的不同,它至少有助于我們思考兩個問題。一、復調對話的特殊性主要表現在對話的不能完成性上。如果說獨白小說只有作為整體參與社會文化的對話,內部對終極問題的討論具有完成性的特點,那么復調小說不但參與社會文化的對話,而且內部的對話還具有未完成性的特點。內部的這種對話的不能完成性意味著是主人公的不能完成性,而具有未完成性的主人公往往是那些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的主人公,即被賦予了“自己眼中之我”、有能力觀察世界和反思自身的主人公,他們往往思考著終極問題,而在獨白小說中則只有作者一個意識是具有不能完成的特性的。從創作思維的角度看,作者在審美活動中采取對話的姿態可以使主人公獲得獨立的主體意識,這與采取獨白的姿態不讓主人公有獨立的主體意識的道理是一樣的。作者是否采取對話的姿態恰恰是一部作品能否成為復調小說的關鍵之所在。采取對話的立場,賦予主人公以獨立的主體地位,用巴赫金早期的哲學—美學術語講,是從形式上完成主人公的具有“未完成性的”個性,體現出作家不把他人物化、不把他人看作作者意識的客體,而是把他人看作另一個活生生的意識的創作態度。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創作中是否能一貫始終地采取對話的立場?前面提到有人證明他并非一貫始終,但這并不意味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作品不再是復調小說了,復調小說中存在獨白因素與巴赫金發現復調小說創作傾向并不矛盾,因為作品也如同人一樣,是非常復雜的,我在某個人身上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優點,而這個人身上卻還有其他的特點甚至缺點,在不少明顯帶有獨白傾向的小說中我們還能發現一些復調因素,關鍵要看主要的特點是什么,主要的創作傾向是什么。我們這里談的問題實際上既是一個藝術創作思維的問題,也觸及了現實生活中人的思維活動的問題,包括語言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