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總編手記:版面背后的故事(新聞四部曲)
- 梁衡
- 2532字
- 2019-03-18 09:36:38
作者筆下先有形,讀者心上才留痕
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打開報紙,一篇文章讀后心中了無痕跡,或者雖有一點痕跡,但印象不深。這可以從多方面找原因,如主題不鮮明、新話不多、語言不美等。但有一點卻常被忽略,就是在文章中不注意“形”的表現。許多新聞工作者,特別是從事報紙言論、評論的同志,以為“形象”和“敘述”是文學的事,新聞就是直白的說明,言論更是只要論述就行。其實,在解決了消息的事實和言論的觀點之后, “形”則是加深讀者印象,為文章增色的一大因素。
近來有一次看稿,不過這回輪到看自己的稿。我在最近的理論學習中驚喜地發現一組資料,毛澤東同志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經多次講到搞社會主義不能性急,當時他所預言的時間表與后來鄧小平同志提出的“三步走”驚人地一致。只不過很可惜后來毛澤東同志犯了錯誤。江澤民同志指出“三個代表”與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是一脈相承的。我認為這些資料很珍貴,正可以闡述“一脈相承”,可以作為我們黨在一脈相承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學說方面的主要例證。
原稿是這樣表述的:
我們再順脈而下,會在毛澤東同志那里看到一張根據生產力發展的要求而開列的建設社會主義的時間表。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毛澤東有5次談話,從中可以看出他當時是怎樣小心翼翼地按照先進生產力發展的要求辦事。(1)1955年3月,他在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上指出,把我國建成強大的高度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國家要有50年的時間,即20世紀的整個下半世紀。(2)同年10月,他在擴大的七屆六中全會上提出,大約在50年到75年的時間內才可能建成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這樣算來是到2005年或者2030年。(3)1956年9月,他接見南共聯盟代表團時說:使中國變成富強的國家,需要50年到100年的時間。以50年計是2006年,以100年計是2056年。這里,毛澤東同志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強大國家的時間,同我們現在奮斗的目標——到20世紀中葉實現“三步走”戰略目標已經基本一致。(4)1961年9月,毛澤東同志在會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時說:建成強大的社會主義經濟,在中國,50年不行,會要100年,或者更多的時間。(5)1962年1月,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又進一步指出:中國的人口多,底子薄,經濟落后,要使生產力很大地發展起來,要趕上和超過世界上最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沒有100多年的時間,我看是不行的。按100年計,是到2062年,20世紀中葉。從以上這張時間表可以看出,我們黨的第一代領導人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是怎樣科學地對待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
后來限于篇幅,經我自己同意,見報時改寫成如下這樣:
我們再順脈而下,會在毛澤東同志那里看到一張他根據對生產力發展要求的認識而開列的建設社會主義的時間表。1955年,他說把我國建設成強大的高度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國家要有50年到75年、50年到100年,或者更多的時間。1962年1月,他進一步指出:中國的人口多,底子薄,經濟落后,要使生產力很大地發展起來,沒有一百多年的時間,我看是不行的。從這張時間表可以看出,我們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的核心毛澤東同志是怎樣科學地對待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的。
論篇幅,見報稿比原文是大大減少了,但是讀后的印象也大大減弱,留下的印痕不深。
對于辦報來說,既要節省篇幅,又要說清說透事情,這實在是一個難題。一個人對事物的印象主要借助兩種思維。一是理性思維,比如在文章中讀到一個新鮮的道理,一段警句名言,都會過目難忘。二是形象思維,有一個具體的形象展現在眼前,而且這個形象越具體、越特殊、越具有個性,就越能刺激你的記憶。這就是為什么張飛、李逵、林黛玉這些文學形象千百年不衰。學畫的人都知道,有一項基本功是“抓形”,你畫某個物或人,先要能抓住其“形”,即個性。讀畫的人讀來才有味,才印象深刻。論說文是以理性思維為主的,但是若輔之以“形”,就可風助火勢,強化效果??梢钥闯觯赂搴驮逑啾龋?/p>
(1)具體之處少了,趨向模糊。原稿著意點出毛澤東是5次談話,分5次表述,就是想借助具體數字和層次的刺激作用,現在捏在一起就沒有了這個效果。(2)形象之處少了。原稿著意點出談話的時間、地點、對象,就是想多增加有形的可記憶的東西,特別是諸如“接見南共聯盟代表團時說” “會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時說”這樣的附加語,看似平常,但自身個性極強,比“在某次會議上說”更醒人耳目。(3)原稿不厭其煩地幾次推算毛澤東提出的時間表并與鄧小平“三步走”時間表進行比較,也是一種細化深化的形象刺激。見報稿為了省篇幅,一減一并,自然去掉了許多棱角,而這些有形的棱角恰恰最能調動人的形象思維。就像你看到一架細竹條扎的大風箏,有棱有角,煞是好看。但為了減少體積攜帶方便,就把它拆了,變成了一把捏在手里的竹條子,體積是小了,也就沒有了看頭。
文章的寫作要素離不開五個字:形、事、理、情、典?!靶巍?“事”為實, “理” “情”為虛, “典”為客串。具體運用中要注意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就是在敘事這樣的實文中閃現理和情,在議論這樣的虛文中穿插形和事,則文章效果可大大強化,讀者讀后自然印象深刻。毛澤東不是什么小說家,他的政治文章自然是屬于虛文之列的,但他最善“虛則實之”,許多文章半個多世紀后人們仍印象深刻,傳為美談。比如他在《將革命進行到底》一文中,就先講了一個農夫和蛇的故事,然后說:“但是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真正的革命民主派,卻聽見了并且記住了這個勞動者的遺囑。(注意:此處幾字不但有‘形’還有‘情’)況且盤踞在大部分中國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雖然它們已經感覺到冬天的威脅,但是還沒有凍僵呢! ”他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痛斥美對華政策的罪惡行徑,對其失敗結局有這樣一段形象描述:“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的美國殖民政府如鳥獸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爺卻坐著不動,睜起眼睛看著,希望開設新店,撈一把。司徒雷登看見了什么呢?除了看見人民解放軍一隊一隊地走過,工人、農民、學生一群一群地起來之外,他還看見了一種現象,就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們也大群地和工農兵學生等人一道喊口號,講革命??傊菦]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這些文字,甚至這個文章題目好像有點不合論文的習慣,但這正是創造,正是出新。
(2002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