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三英里界標

眾人皆知,以下回憶錄的主人翁,其宗親族譜因年湮代遠,已不可考;因此,其名稱的出處及由來不明,自然也不奇怪。數百萬年以前,如今名叫“西班牙”的那個國家,在初創的混沌中不安地沸騰騷動著。隨世紀推演,植物開始出現;只要有植物的地方,依據自然的律法便注定將有兔子;而有兔子的地方,神便敕令應有狗。這一點,毋庸置疑,無可非議。然而,當論及為何將捉兔子的狗命名為“西班牙獵犬”(Spaniel)時,則疑竇叢生,難以解答。若干史家指出,當迦太基人登陸西班牙時,眾士卒異口同聲高喊:“Span!Span!”——因草叢樹堆里到處可見兔子蹦跳竄躲,整片大地兔滿為患,而迦太基語中“Span”即謂兔子。從此,那片陸地便名為“Hispania”,即“兔之地”;而立刻拔腿開始追逐兔子的狗,便被稱為西班牙獵犬或獵兔犬。

多數人可能認為這樣的解釋已經足夠,不需再追究;然而實事求是的我們,必須補充另一派的說法。這批學者表示,“Hispania”這個字,和迦太基語中的“Span”其實毫無關聯,而是由巴斯克語(Basque)中的“espaa”衍生而來,意指“邊緣”或“邊界”。倘若果真如此,我們只好將所有關于兔子、樹叢、狗與士兵的浪漫圖畫,從腦海中徹底抹去,單純地假設西班牙獵犬之所以稱為西班牙獵犬,乃因西班牙被稱之為“Espaa”。至于第三類古物研究者的理論,認為正如愛人們昵稱其情婦“怪物”或“猴子”一般,西班牙人也會故意稱呼最心愛的狗兒“彎彎”或“凹凸”(“espa a”也有這個意思),其實眾人皆知西班牙獵犬的模樣正好相反。不過,這項臆測恐怕太過于異想天開,不足采信。

跳過上述理論,再跳過其他許多不值一提的理論,我們來到十世紀中葉的威爾士;當時西班牙獵犬已經存在該地,據說是在那之前的幾個世紀,由一支姓“艾弗爾”的西班牙家族所引進。至十世紀中葉,西班牙獵犬儼然已成為赫赫有名、身價不凡的狗種。郝華·達[1]在其所著的“律法書”中就這么記載著:“國王的西班牙獵犬價值一英鎊?!敝T君只要想想公元九四八年時一英鎊能買到多少東西——多少妻妾、奴隸、牛馬、火雞和鵝——便不難想象西班牙獵犬珍貴與知名的程度。它出入國王左右,家世備受許多著名君王的推崇贊譽;當金雀花王朝、都鐸王朝與斯圖亞特王朝的祖先還跟在別人的犁后面、踩在別人的田里時,它早已在皇宮內納福;早在霍華德、卡文迪或羅素等氏族自史密斯、瓊斯及湯普金斯等販夫走卒群中崛起之前,西班牙獵犬家族已卓然出眾,獨樹一幟。隨世紀流轉,主支又陸續岔出分支,經英國史家孜孜追蹤查證,至少記錄到七個著名的西班牙獵犬家族——克朗勃、薩塞克、諾??恕⒑谔?、柯卡、愛爾蘭水及英格蘭水;皆是同一只史前時代西班牙獵犬始祖的后代,卻個別具備明顯特征,并因擁有這些特征而享受特權。至伊麗莎白女皇時代,狗群中儼然已出現貴族階級,錫德尼爵士便在其著作《世外桃源》[2]中寫下這樣的證言:“……靈、西班牙獵犬及獵獸犬;第一種狗狀似王公貴族,第二種狗可謂紳士,最后一種則是犬輩中的武士?!?

但我們若因此推測西班牙獵犬像人類一樣,認為靈比自己高一等,而獵獸犬則比自己低一等,那我們必須承認它們成為貴族的基礎,比我們人類有道理多了——至少曾經研究過西班牙獵犬俱樂部的人會同意這項結論。因為一只西班牙獵犬的瑕疵與美德,全明擺在它堂皇的儀表上;比方說,淡色眼睛不足取,卷曲的耳朵更糟糕,若生來便有一只淡色鼻頭或頭頂上有冠毛[3],那更是致命的缺陷。同樣的,西班牙獵犬的優點定義亦十分明確:頭部須平滑,自口鼻部拱起,但角度不可太彎;頭蓋骨須圓,且發育良好,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大腦;眼睛須豐滿有神,但不可鼓突;臉部表情基本上須聰慧且溫柔。具備上述特征的西班牙獵犬備受育種者青睞,而生有淡色鼻子、頭頂有冠毛的西班牙獵犬,則被褫奪屬于該種狗的各項特權。裁決者如是訂定律法;律法一經訂定,從此賞罰分明,以確保律法之遵行不悖。

此刻若反觀人類社會,放眼望去,竟充斥混亂與迷惑!審定人種優劣的俱樂部闕如,恐怕只有“紋章院”[4]勉強近似西班牙獵犬俱樂部的組織——至少該院仍在努力維持人種的純正性!但論及高貴人種的條件為何——眼睛顏色應該淡、還是深,耳朵應該卷、還是直,頭頂有狀似頂髻的突起是否為致命的缺陷……等等——唯一的判決標準,似乎也僅有紋章而已。你若沒有所屬的紋章,便是無名之輩;但你若能證明自己屬于某四等分紋章[5],且有權頭戴冠冕,那么大家不僅會公認你出身好,而且還出身權貴。因此梅菲爾區[6]內沒有一只松餅盤蓋上不刻有蹲伏的獅子或站立的美人魚,就連亞麻布商都在門上鑲嵌敕立紋章,仿佛以茲證明他們制造的床單睡起來保證安全。重視顯貴階級的人無處不在,強調其價值的人更無所不至;然而,皇族不計其數,如波旁氏、哈披斯堡氏或霍亨索倫氏等,他們都曾頭戴冠冕、身披四等分紋章、擁有許多或伏或立的獅與豹型紋章,但如今卻流亡在外,或遭罷黜,或被廢位,聲威盡失,令人不禁大搖其頭,慨嘆還是西班牙獵犬俱樂部的評審眼光好得多。明白這個教訓之后,我們不談高論了,且來看看弗勒希在米特福德家中度過的早年生活。

大約在十八世紀末,一支著名的西班牙獵犬家族居住在雷丁附近一位米德福德或米特福德博士家中。這位紳士服膺紋章院之規定,選擇將姓氏拼音內的“d”改成“t”,從而自稱為貝特倫城堡米特福德-諾森伯蘭家族之后。他的妻子娘家姓羅素,雖是遠親,卻無疑與貝德福德公爵有血緣關系。可惜米特福德博士的列祖列宗在擇偶配對時十分草率、毫無原則,任何評審團都無法認可他自稱名門之后的說法屬實,或準許他繼續繁衍后代。他的眼睛色淡,耳朵卷曲,頭部明顯有冠毛;此外,他的性格自私自利、鹵莽奢侈、庸俗虛偽且嗜賭成性。他敗掉了自己的財產,老婆的財產,還有女兒的收入;他飛黃騰達時拋棄妻女,病痛纏身時又回頭來壓榨她們。不過他有兩項優點:一是美貌——本來他俊秀如太陽神阿波羅,后來因暴飲暴食與酗酒,才變成了酒神巴克斯;二是他真心寵愛狗。即使如此,倘若真有相當于西班牙獵犬俱樂部的男人俱樂部存在,就算他把姓氏拼音中的“d”改成“t”,就算他自稱為貝特倫城堡米特福德家族之后,亦不能逃過遭受謾罵污蔑、排擠放逐、同時被冠上不適合繁衍后代之臭名的待遇。可是他是個人,所以什么都無法阻止他娶到一位出身世家的名媛,或是活到八十幾歲,或是豢養連續數代的靈及西班牙獵犬,或是生一個女兒。

雖經各方求證,但弗勒希的確實出生年份已不可考,遑論生日;不過,他應該是在一八四二年初出世的,而且還極有可能為“特雷”(Tray,公元一八一六年生)的第二代??上шP于特雷的各項特質,如今只能從最不可靠的詩里去找尋資料,而根據詩中描述,特雷乃是條價值非凡的紅色柯卡獵犬。所有跡象皆顯示弗勒希正是那條“純種老柯卡西班牙獵犬”的兒子,米特福德博士曾因“他在田野中的優異表現”,拒絕以二十幾尼[7]賣掉他。至于弗勒希幼年時期的生活細節,哎,看來我們也只能采信于詩了。據說他的毛色是那種會在陽光照射下“呈現一片金黃”的特殊深棕色,眼睛是“帶著訝異神情的淡褐色溫柔眼眸”,耳朵似“裝飾著流蘇”,“修長纖細的腳”,“覆滿繸毛”,且尾巴寬闊。即使押韻時的諸多限制,且詩的表達向來不夠精確,但以上提及的蛛絲馬跡全部符合西班牙獵犬俱樂部的認可標準,所以我們絕不可懷疑弗勒希的確是一條純種的紅色柯卡獵犬,擁有該種狗的一切完美特征。

他出生后的頭幾個月,都在雷丁附近的一間叫做“三英里界標”的工人小屋內度過。由于米特福德氏家道中落,府內只剩下凱倫海帕克一位仆人,就連椅套也全由米特福德小姐親手用最廉價的布料縫制而成。家中最重要的一件家具,應該算是一張大桌子,而最重要的房間,則是一間大溫室,因此弗勒希不太可能享受現今和他同等級的狗所應得的豪華待遇,如住防雨狗屋,在水泥地上散步,以及擁有一名女仆或男仆隨侍在側等。不過他一樣日益茁壯,由于天生活潑的性格,使他能享受大部分的娛樂,又因年少及性別,還能享受做某些特別的事。米特福德小姐的活動范圍常局限在小屋內;她必須連續數小時大聲朗讀給父親聽,接下來得陪他玩紙牌,等他終于熟睡之后,又得坐在溫室內的桌前不停地寫、寫、寫,期望能夠替家人支付賬單和還債。不過,弗勒希最期待的時刻終將來臨,米特福德小姐將紙張推到一旁,迅速戴上帽子,拿起雨傘,帶著狗兒去田野間散步。西班牙獵犬天生通人性,接下來關于弗勒希的故事,亦證實他對人類情緒的感知能力分外敏銳??匆娪H愛的女主人終于能夠用力嗅聞新鮮空氣,讓風吹亂她的白發,紅潤她自然清爽的臉龐,她巨大額頭上的皺紋逐漸被撫平,令他十分雀躍。他的嬉鬧與興奮,有一半是因為感受到她的喜悅。隨著她漫步穿過長草,他亦左右跳躍,撥開長草的綠簾。沁涼的露珠或雨點在他鼻子周圍散裂成一陣陣虹彩的霧幕,時硬、時軟、時熱、時冷的土壤,不斷戳刺、調戲、搔弄著他腳上柔軟的肉墊。而那各式各樣的味道,又如何微妙地攙糅在一起,刺激著他的鼻孔啊!——土的濃重,花的香甜;樹葉和荊蔓無名的味道;穿過小路時聞到的酸味兒;踏入豆田時聞到的刺鼻味兒……。驀然間,隨風猛烈傳來一陣比任何味道更嗆、更濃、更催心裂肝的味道——那味道撕扯他的大腦,攪動了一千種本能,釋放了一百萬個記憶——是野兔的味道,是狐貍的味道!他像急湍中的一條魚,倏地向前疾奔。沖啊、沖!忘了女主人,忘了所有人類,仿佛只聽見黑色的人影高喊著:“Span!Span!”以及皮鞭的抽擊聲!他奮力往前跑、往前沖。終于,咒文漸息,他充滿困惑地停了下來。他極緩慢又羞赧地搖著尾巴,穿過田野,踱回正佇立高呼“弗勒希!弗勒希!弗勒希!”并揮動著雨傘的米特福德小姐身邊。有一次,那召喚更加迫切;狩獵的號角聲激起他潛藏在更深處的本能,以一聲狂喜的野性叫喊,喚醒了更狂野、更強烈的情緒,超越一切記憶,令他忘卻長草、樹木、野兔和狐貍。原來愛神在他眼中點燃她的火炬;他聽見的是維納斯的狩獵號角!——仍處在幼犬階段的弗勒希就這樣做了父親。

即使是一個男人在一八四二年做出那種事,后來替他作傳的人也必須找個借口來解釋;若換成女人,根本就是罪不可赦,必須將她的名字徹底從書中抹去,永不見天日。然而狗的道德標準,無論好壞,到底與人類的標準大不相同。因此弗勒希在這方面的行為,不僅在今日毋須托辭,甚至在當時,即使最純潔與最貞節的社交圈也不會因此而排擠他。有證據顯示,普由茲博士[8]的長兄很想買他。我們從普由茲博士已為人知的人格,推斷其兄的人格,可以想見弗勒希即使在輕浮的幼犬時期,也已展露可發展出穩重可靠卓越性情的潛能。不過這一點尚不足以證明他的可愛之處,更重要的是,雖然普由茲先生想買他,米特福德小姐卻不肯賣他。她為了錢傷透腦筋,且不知下一出悲劇會如何發展,未來的一年該如何度過,甚至不得不低聲下氣、奴顏婢膝地向朋友周轉應急,拒絕普由茲博士長兄愿意出的那筆錢,對她來說一定很不容易。曾經有人出價二十英鎊買弗勒希的父親,米特福德小姐大可以為弗勒希索價十到十五英鎊。十到十五英鎊可不是小數目,對她來說,簡直好用極了。有了十到十五英鎊,她可以做新的椅套,可以在溫室里重新養滿奇花異卉,甚至替自己買辦一整個衣柜的衣服及配件;“我已經有四年,”她在一八四二年寫道,“沒替自己買一頂軟帽、一件斗篷、一件長袍,甚至一副手套了?!?

但賣掉弗勒希?絕不可能!他是少數幾樣無法和金錢扯上關系的東西之一。難道他不屬于那種更珍貴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是屬于精神層次的、無價的——因而適合作為無私友誼的象征?可以把它獻給一位朋友——如果你夠幸運,擁有一位真正的朋友——一位更像是親生女兒的朋友,一位整個夏天被迫離群索居、待在溫珀爾街[9]某宅邸后面臥房內的朋友。何況這位朋友不是別人,而是英國首屈一指的女詩人,是才華洋溢、命運乖舛、備受推崇的伊麗莎白·巴雷特[10]!每當米特福德小姐凝視在陽光下翻滾、跳躍的弗勒希,或坐在巴雷特小姐位于倫敦市內、爬滿常春藤的陰暗臥室內的長沙發上時,這個想法便愈來愈常出現在她的腦海。是的!弗勒希值得送給巴雷特小姐;巴雷特小姐也值得擁有弗勒希。這項犧牲雖大,卻有必要。因此,大約在一八四二年夏初的某一天里,或許有人曾經看見一對引人注目的人與狗走在溫珀爾街上——一位矮小結實、衣衫襤褸、童顏鶴發的年長女士,牽著一條活力充沛、極端好奇、血統純正的金色小柯卡西班牙獵犬。他倆幾乎走過了整條街,一直走到50號門牌前才終于停下腳步。懷著一絲忐忑不安的心情,米特福德小姐按了門鈴。

即使在今天,任何一個去按溫珀爾街上任何一幢宅邸門鈴的人,心中可能都會感到忐忑不安。那是倫敦市最富麗堂皇、最沒有人情味的一條街道。的確,當整個世界似乎危如累卵,文明禮教的基石亦岌岌可危的時代,你只消去一趟溫珀爾街,在那條林蔭道上踅一回,看看那些房子,思索它們的整齊劃一,贊嘆那些窗簾與它們的協調一致,欣賞那些黃銅門環和它們的規律感;觀察屠夫解牛、庖丁買肉;想象那些住戶的收入并推算他們對上帝及人類法律的遵從……,你只消去溫珀爾街深深品嘗一下當權分子所呼吸的和平空氣,必將滿懷感恩地浩嘆一聲。盡管科林斯[11]已傾圮,墨西拿[12]已震毀,多少王權隨風而逝,無數王國付之一炬,溫珀爾街卻屹立不搖!若從溫珀爾街轉入牛津街[13],向神祈禱的欲望更要涌上心頭,忍不住想說:但愿溫珀爾街上一墻一磚均不再重砌,每片窗簾都不要洗,每位屠夫和庖丁都依舊買賣里脊肉、五花肉、雞胸肉、羊排及牛肉,直到永遠、永遠,因為只要溫珀爾街存在一天,文明禮教便永遠固若金湯。

即使在今天,溫珀爾街的仆役長們行走時仍步履沉緩;一八四二年的那個夏天,他們更是從容。當時男仆們穿著制服的規矩,遠比現在嚴格;有關擦拭銀器時須系綠色粗呢圍裙,及開啟大門時須穿直條背心及黑色燕尾服等儀式,皆被嚴格遵守著。因此那時,米特福德小姐和弗勒希很可能在門外等候了至少三分半鐘。終于,50號的大門戛然敞開,米特福德小姐和弗勒希被領了進去。米特福德小姐是??停m然每次進巴雷特宅邸她總會自動放輕腳步、壓低聲調,卻并不感覺大驚小怪;可是弗勒希的震驚,恐怕是無以復加、無與倫比的。在那一刻之前,除了三英里界標的那間工人小屋之外,他從未踏入過任何房宅。三英里界標工人小屋的木板地光溜赤裸,鋪墊均已破損,座椅都很廉價;在這里,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光溜赤裸、破損、廉價的——這一點弗勒希一眼便看出來了。屋主巴雷特先生是位富商,家中人口眾多,有許多已成年的兒子與女兒,加上一樣眾多的大群仆役。他的住宅依三〇年代末期的流行趨勢裝潢,無疑還加添了一點東方風味;同樣的夢想驅使他在什羅普郡建造了一棟圓頂與新月型的摩爾式房子。在溫珀爾街雖無法如此奢侈至極,但我們可以假定至少在那許多既高又暗的房間里,必定擺滿了軟墊椅子和桃花心木的雕刻品,桌腳一定是呈扭曲盤繞狀,上面擺滿用金銀細線編成的精致飾品;暗酒紅色的墻上掛滿匕首與刀劍;隱蔽的房間中立有各種他遠從西印度群島帶回來的奇珍異寶;地板全覆蓋著又厚又軟的名貴地毯。

然而,當弗勒希走在跟著仆役長往前走的米特福德小姐后面的時候,比他所看見的更令他驚異的,是他所聞到的氣味。通往地下室樓梯間的通風筒內飄出一陣陣溫暖的烤肉、烤雞和燉湯味兒——對于習慣了勤儉刻苦的凱倫海帕克乏善可陳的炸薯條及肉末洋芋泥味道的鼻孔來說,這些味道幾乎和食物本身一樣令人陶醉。但和食物味道混雜在一起的,還有其他的味道:杉木、檀香木和桃花心木的味道,男人與女人身體的味道,男仆和女仆的味道,外套和長褲的味道,硬布裙和斗篷的味道,織綿帷幕的味道,絲絨帷幕的味道,煤渣和煙霧的味道,酒和雪茄的味道。他所經過的每一個房間——餐廳、起居室、圖書室、臥室——都飄出一種特別的味道,再集合成仿佛大鍋湯的味道。而且每當他踏出一步,便能享受那種柔軟厚地毯充滿濃情蜜意擁抱他的腳掌的奇妙感覺。終于,他們走到房子后面一扇緊閉的門前。有人輕輕敲門;接著門輕輕打開。

那便是巴雷特小姐的臥房。當時房內肯定一片幽暗;在平時,外面的光線便被綠緞做成的窗簾遮去不少;到了夏天,更因為從窗臺花盆冒出來的茂密常春藤、紅花菜豆、田旋花和旱金蓮的遮蔽,而分外陰暗。剛開始,弗勒希除了看見空中有五粒白球在一片微綠的朦朧中發出神秘的閃光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徹底震懾它的,仍是那房里的味道。想像一位學者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踱下階梯,赫然發現自己已身處一座地下陵墓中——那暗穴中長滿霉菌、泥土黏滑、充滿著一股陳腐的酸臭味——而他只能借著手里拎著不斷搖晃的小燈,模糊看見幾座半毀的大理石頭胸像在半空中發出閃光,就這么一腳高、一腳低、一會兒瞥見這里、一會兒瞥見那里……。只有像這樣的探險家在踏進地下古城廢墟的那一瞬間,心中的奇異感受,方能媲美弗勒希在踏入溫珀爾街巨宅內那間纏綿病榻病人臥房里、第一次聞到古龍水味道時,那種穿透每一根神經的震撼!

非常緩慢地、又非常模糊地,借著用鼻子嗅聞、用腳爪試探,弗勒希逐漸分辨出幾件家具的輪廓。窗旁的那個巨物可能是衣櫥,旁邊立著的想必是五斗柜;房間正中央、漸漸浮現輪廓的,似乎是一張周圍箍了道鐵圈的桌子;安樂椅和書桌不規則狀的模糊影像也慢慢出現。然而每件東西都經過喬裝易容:衣櫥上立著三尊白色頭胸像,五斗柜上頂著書架,書架又披著猩紅色的美麗諾呢絨,盥洗桌上裝置了一圈冠狀的棚架,棚架上又立著另外兩尊頭胸像。這房內沒有一件東西保持著原本的面貌,每件東西都像是另一種東西,就連窗簾也不是普通的薄棉布,而是彩繪的布料[14],上面畫滿了城堡、城門、樹林和幾個正在散步的農民。再加上幾面鏡子,令所有已經變形的對象變形得更加厲害:五個詩人的頭胸像仿佛變成了十個,兩張桌子似乎變成了四張。突然之間,更恐怖的混亂發生了。弗勒希猛地瞥見另一條有對明亮眼睛的狗,正伸著舌頭,從墻上的一個洞中瞪著他瞧!他萬分詫異地僵在那里,然后充滿敬畏地往前趨近。

弗勒希就這樣一會兒前進、一會兒退后,幾乎完全沒聽到遠方傳來風在樹梢間回旋的呼呼聲,和身旁呢喃絮語的人聲。他忙著進行調查,小心翼翼、緊張兮兮地,仿佛冒險家在叢林里潛行,不確定那個陰影是否是頭獅子,或那段樹根是否是條眼鏡蛇。終于,他意識到有巨物在自己頭頂上移動,因為過去一個鐘頭的經歷而變得神經質的他,躲進一面屏風后開始發抖。后來人聲止息,一扇門關上。他愣了一秒鐘,既困惑、又衰弱。這時,記憶仿佛伸出利爪的老虎,突然攫住他!他感覺自己孤立無援、遭到了遺棄。他沖到門邊,門是關著的。他用腳去抓了抓,仔細聆聽,聽見正在下樓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女主人熟悉的腳步聲。腳步聲突然停止;噢,不!又繼續響起,繼續走下樓去——米特福德小姐是如此緩慢、如此沉重、如此不甘愿地下了樓。隨著她的離開,他聽見那腳步聲漸行漸遠,突然恐慌起來。當米特福德小姐一步步走下樓,仿佛一扇接著一扇的門也在他面前關上,摒除了自由、田野、野兔、草地,也摒除了他所崇拜、熱愛的女主人——哦,那親愛的老女人!替他洗澡、打他、喂他,即使自己都吃不飽,卻仍與他分享盤中食物的老女人!——摒除了一切他所熟悉的快樂、關愛與人類的良善!??!前門也猛然關上了!只剩下他獨自一個。她拋棄了他!

一陣絕望與痛苦的浪濤襲來,將他淹沒;無法挽回、無情的命運一舉將他擊倒,他抬起頭,張開嘴悲傷地長嗥。突然一個聲音叫道:“弗勒希!”他沒聽見,那聲音又叫了一聲:“弗勒希!”他悚然一驚——他還以為房里沒有別人。他轉過身去。難道房里還有另一樣活的東西陪著他?沙發上有東西嗎?他滿心希望那個東西——不論是什么東西——能夠把門打開,讓他沖出去追上米特福德小姐,然后發現這原來是一場捉迷藏的游戲,就像他們從前經常在家里的溫室內玩的一樣。弗勒希倏地朝那張沙發沖過去。

“噢,弗勒希!”巴雷特小姐喊道。頭一次,她仔細端詳他的臉;頭一次,弗勒希仔細端詳那位躺在沙發上的女士。

他們倆同時大吃一驚。一串串鬈發從巴雷特小姐的臉頰兩邊垂下來,明亮的大眼閃爍著光芒,一張大嘴在微笑;兩片大耳朵從弗勒希的臉頰兩邊垂下來,他的眼睛也是又大又亮,他的嘴也很寬。他們倆真像!當他倆面面相覷、凝視對方,各自心里都想著:那是我!——同時又想到:可是又如此不同!她的臉是張纏綿病榻的臉,蒼白而憔悴,與空氣、光與自由隔絕;他的臉則是一張新生動物的臉,紅潤且溫暖,充滿著健康與活力。雖是同樣的模子鑄出來,但卻被一分為二,他倆是否能彼此截長補短呢?她大可以像他;而他——噢,不!他倆之間隔著一道分離物類、無法超越的鴻溝。她會說話;他卻不能。她是個女人;他是條狗。就這樣,如此緊密連接,距離又如此遙遠,他們凝視著對方。然后,弗勒希縱身一躍,跳上沙發,在永遠將屬于他的位置躺下——躺在巴雷特小姐腳邊的小地毯上。

注釋

[1]郝華·達,公元10世紀時的威爾士國王,在威爾士律法書的序言當中,被尊稱為“所有威爾士人的國王”。

[2]此書的全名為《彭布羅克女伯爵的世外桃源》(The Countesse of Pembroke's Arcadia),是16世紀席德尼所寫最長、最有名的英文散文田園傳奇故事。以對話方式分成散文和韻文,敘述慕西德羅及皮洛可兩個王子的冒險故事,及他們與兩位公主潘蜜拉及菲洛可麗亞的愛情故事。

[3]犬類頭頂的波浪狀毛發。

[4]紋章院(Heralds College),heraldry為紋章學。西歐自公元12世紀始便普遍使用紋章圖案,因為從一開始紋章的使用就與封建等級有關,到中世紀后期,佩戴紋章便表示出身高貴。紋章標記由以下幾個部分組成:1.盾形紋;2.頂飾;3.頭盔;4.覆巾;5.冠冕;6.銘辭;7.支座;8.底座;9.勛績紋;10.徽章;11.旗幟。紋章又分家族紋章及官方紋章,圖記中分開方法、獸型、顏色、點線都各有其復雜的意義,且獸類的姿勢亦很重要。英國紋章院建立于1484年,院長是世襲職位,近三百年來一直由諾??斯艏易鍝?,下轄13名紋章官,內有兩名高級紋章官。君主制度消滅后,紋章仍繼續發展。美國在獨立后仍使用紋章,并于1966年成立紋章院。

[5]即將盾分成四等分以顯示繼承權的一種方法。一個持有紋章者的婚生子孫及一個紋章女繼承人將繼承兩個紋章,在父母死亡時,該紋章將在盾上分成四等分。

[6]梅菲爾區,倫敦市中心的一個區。

[7]英國舊貨幣單位,等于21先令。

[8]普由茲博士(1800—1882),英國基督教圣公會神學家、學者、牛津運動領袖,曾任牛津大學希伯來語欽定講座教授,在里茲興建救世主教堂,1866年霍亂流行期間熱心救濟患者。

[9]溫珀爾街,倫敦高級住宅街,歷史悠久,現下住戶多為律師及醫生。

[10]伊麗莎白·巴雷特(1806—1861)即布朗寧夫人,英國女詩人,以愛情詩《葡萄牙人十四行詩》而聞名。

[11]科林斯,曾為古希臘最強大與繁榮的城市之一,后因地震而傾圮。

[12]墨西拿,曾為15、16世紀時地中海盆地和威尼斯、熱亞那居民及猶太人交易的商業中心。1908年12月28日,因超級強烈地震而毀滅。

[13]牛津街,為倫敦主要商業街,人雜店擠。

[14]彩繪的布料——巴雷特小姐說:“我在打開的那扇窗前掛了一片透明的簾子?!苯又盅a充:“爸爸嘲笑我,說它像糖果店的后窗,可是當陽光點燃城堡時,顯然他也受到感動。”有人認為城堡及其他圖樣皆描繪在一片薄金屬物質上,也有人認為那是一片繡工精細、薄棉制的簾子;至今無定案?!?/p>

主站蜘蛛池模板: 托克逊县| 奉化市| 江陵县| 昆明市| 郓城县| 基隆市| 定陶县| 安宁市| 中卫市| 朝阳县| 沙雅县| 洪泽县| 诸暨市| 虎林市| 邵阳县| 蕉岭县| 洛扎县| 察隅县| 长寿区| 巩留县| 新晃| 凤冈县| 阿城市| 四子王旗| 城口县| 双峰县| 新田县| 射阳县| 武汉市| 玉山县| 德清县| 额济纳旗| 花莲县| 紫阳县| 雅江县| 神农架林区| 镇平县| 无极县| 安岳县| 朝阳区| 恩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