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面的房間
- 弗勒希:一條狗的傳記(伍爾夫文集)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7406字
- 2019-03-05 10:39:06
歷史學家告訴我們,一八四二年的夏天和別的夏天并無不同,但對弗勒希而言,那個夏天是如此地不一樣,肯定令他懷疑整個世界都變了。那是個待在臥室里的夏天,也是和巴雷特小姐一起度過的夏天;是個在倫敦——文明禮教的心臟地帶——度過的夏天。剛開始,他除了那間臥室和房里的家具之外,看不見任何其他東西;不過那幾樣東西已經夠令他大開眼界了。僅僅認識、分辨各個對象及學習它們正確的名稱,便攪得他昏頭轉向。他還來不及習慣那些桌子,頭胸像及盥洗臺,古龍水的味道也仍令他的鼻孔非常不舒服,馬上又碰上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晴朗卻無風、溫暖卻不炎熱、干燥卻不見塵灰飛揚——那是一個纏綿病榻的人可以出去透透氣的好天氣。那一天,巴雷特小姐可以安心地和姊妹一起出門購物逛街去。
馬車受召而來。接著巴雷特小姐從長沙發里站起來,戴上面紗,裹好衣裳,步下樓梯;弗勒希當然陪著她。他跳進馬車車廂里,躺在她大腿上,整個倫敦最華麗、最壯觀的一面,就這么驀地在他眼前出現,他震驚極了!他們沿著牛津街走;他看到幾乎全用玻璃搭蓋成的房子;看見仿佛蕾絲般的閃亮飾帶橫過窗戶,且窗欞堆滿璀璨的粉紅、紫色、黃色和玫瑰色的凸邊。然后馬車停下來,他進入如覆滿彩色薄紗般云彩和織錦的神秘長廊商場。一百萬種來自中國、阿拉伯的氣味,若隱若現飄進他每一種感官的最深處。柜臺上迅速流瀉一疋疋閃亮的絲,而沉重的棉紗顏色就顯得較暗,滾動得較緩慢。剪刀喀嚓地響,鎳幣閃著光,紙輕輕地折,繩牢牢地扎。羽飾輕輕點頭,長旗隨風飄動,馬兒上下擺首,穿著黃制服的仆役,晃眼即逝的臉孔……,全在跳上、跳下、跳上、跳下。弗勒希因千百種感官得到滿足而睡著、打盹、做了夢,甚至沉睡到不省人事,直到有人把他從車廂里抱出來,直到溫珀爾街的大門再一次在他身后關閉。
隔天,仍是好天氣。巴雷特小姐嘗試更大膽的冒險行動——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去溫珀爾街上散步!再一次,弗勒希陪著她。那是頭一回,他聽見自己的腳趾甲在倫敦的人行道鋪石上達達作響;也是頭一回,倫敦市內一整條街在炎炎夏日里發出的強烈氣味,開始對他的鼻孔猛烈炮轟。他聞到排水溝里令人暈眩的臭味;腐蝕鐵欄桿的苦味;從地下室[1]飄上來叫人頭痛的熏煙味——這些氣味比他在雷丁附近的田野中所聞過的任何氣味都復雜、腐敗,且互相強烈地對比、混合;這些氣味超越了人的鼻子所能嗅到的范圍,因此當輪椅不停往前走,他卻不時停住,充滿驚愕地嗅聞、品味,直到項圈被用力一扯,把他往前拖為止。除此之外,當他跟隨巴雷特小姐的輪椅在溫珀爾街上踱步時,熙來攘往的人類軀體亦令他感到頭昏眼花。硬襯裙在他頭上颼颼揮舞,長褲刷過他的側腹部,接著一個像輪子的東西在距離他鼻子一英寸的前方碾過,原來有一輛貨車經過,帶來毀滅性的狂風,在他耳旁咆哮,令他腳掌周圍的長毛蓬然張開。他萬分惶恐地往前奔竄,幸好項圈上的鐵鏈緊緊一扣,巴雷特小姐緊緊抱住了他,否則他必將沖向毀滅。
終于,在每一根神經都在悸動、每一種感官都在歌唱的情況下,弗勒希來到了攝政公園。仿佛闊別經年般,當他再度看見綠草、繁花和樹木,昔日田野的狩獵召喚在他耳際呼嘯,他立刻往前沖,想沖進田野間奔馳,就像回到老家一般。然而此刻他的喉部卻有重物拉扯著,令他頹然往后跌坐。難道眼前的不是樹和草嗎?他問。難道它們不是自由的信號嗎?每次米特福德小姐出門散步,他不總是徑自往前沖嗎?為什么在這里他就成了囚犯呢?他停下來觀察:這里的花種得比老家茂密許多,一株株整齊排列在窄小的盆子里,盆子又被堅硬的黑色步道分割成區。步道上,戴著閃亮高帽的男士們仿佛預示惡兆般高視闊步著。看見他們之后,他顫抖地貼近椅子,十分樂意地接受鐵鏈的保護。于是,在經歷許多類似的散步之前,他腦中已產生一個全新的概念。他將各種現象拼湊起來,得到一項結論:有花床的地方,便有柏油步道;有花床、柏油步道的地方,必有戴閃亮高帽的男士;有花床、柏油步道及戴閃亮高帽男士的地方,狗必須用鐵鏈牽著!他不必懂得公園大門招牌上寫的字,就已經學到了教訓:在攝政公園里,狗都必須用鐵鏈牽著!
由一八四二年夏天的這次奇異經驗所獲得的核心知識,很快又衍生出另一項知識:狗兒并不平等,是各有不同的。以前在三英里界標,弗勒希一視同仁地與酒吧里的狗及鄉紳的靈交游,并不覺得焊鍋匠的狗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即便是他小孩的母親,雖美其名為西班牙獵犬,也不過是條雜種狗——耳朵像牛、尾巴像馬!但是弗勒希很快便發現,倫敦的狗階級分明:有些狗拴了鐵鏈,有些整天亂跑;有些坐馬車出門透氣、用紫碗喝水,有些卻毛發零亂、不系項圈、在排水溝里討生活。弗勒希因此開始懷疑,或許狗生來便有所不同,有些地位高,有些地位低。他的這項疑惑,后來從人們對溫珀爾街的狗所做的評論片斷得到證實:“你看那個皮包骨的畜生,雜種狗一條!老天爺,這條西班牙獵犬真漂亮!不愧是全英國最純正的狗種之一!可惜他的耳朵要是再卷一點就好了……你看他的頭頂有冠毛!”
從這些郵筒旁或酒館外馬夫仆役交換賽馬情報時,隨口提及的話語,以及贊美或嘲諷的語調中,夏天尚未過完,弗勒希已經明白狗類生而不平等。有些狗尊貴,有些狗卑賤。那么,他屬于哪一種呢?一回到家,弗勒希立刻仔細檢查鏡中的自己。感謝上蒼,他是條生來血統尊貴的狗!他的頭顱平滑,眼睛突出卻不鼓突,腳周圍被覆長毛,即使和溫珀爾街血統最純正的柯卡獵犬比起來,亦毫不遜色。他同時極滿意地注意到自己的水碗是紫色的——這是高級狗才能享受的特權。于是他安然低下頭,讓鐵鏈扣緊他的項圈——這是高級狗必須償付的代價。巴雷特小姐注意到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鏡子,卻會錯了意,她心想:他是個哲學家,正在思索表相與實相之間的差異。其實正好相反,他是個貴族,正在孤芳自賞呢!
可惜和煦的夏日轉瞬即逝。秋風吹起,巴雷特小姐恢復幽居在閨房內的生活,弗勒希的生活也隨之改變。之前的戶外教育,如今再輔以室內教育——這種教育對弗勒希這樣性格的狗來說,不啻為猛藥一劑。每天他由巴雷特小姐的女仆威爾森帶出門透氣,但時間極短,且敷衍了事;其余時間全待在巴雷特小姐腳邊的沙發上。這么做完全阻礙并違反他所有的本能。去年秋天在伯克郡時,他跨過作物的殘株,在野地里馳騁;如今,當常春藤輕扣窗欞時,巴雷特小姐卻吩咐威爾森鎖緊窗戶。當窗臺花盆里紅花菜豆和旱金蓮的葉子變黃、飄落后,她把自己身上的印度披肩裹得更緊。當十月的雨開始猛打窗戶,威爾森便升起爐火,將煤炭堆高。秋意漸深轉入冬,空氣因為第一場霧而得了黃疸病,威爾森和弗勒希幾乎看不清路面,有時甚至走不到郵筒或藥房。回家后,房里一片灰暗,只見幾尊慘白的頭胸像在衣櫥頂端散發微光。窗簾上畫的農民與城堡消失無蹤,窗欞上只剩下一片平淡無奇的黃色。弗勒希感覺他和巴雷特小姐仿佛孤獨地住在鋪滿墊褥、燃有爐火的洞穴中。屋外的人車聲不絕于耳,卻都很模糊,還帶著嗡嗡的回音;偶爾會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高聲叫道:“修理舊椅舊籃!”然后漸行漸遠。有時則傳來一陣風琴聲,逐漸靠近,再逐漸隱去。然而這些聲音中沒有一樣代表自由、行動,或是運動。對弗勒希而言,風和雨、秋的狂野、仲冬的寒冷,全都一樣,只代表了溫暖和靜止;掌燈、拉上窗簾、撥開柴火……
剛開始,他幾乎無法克制自己。碰上想必山鶉正在殘株間跑跳的多風秋日,他會忍不住在房里跳起舞來。他以為自己聽見微風中傳來的槍響。當別的狗在門外吠叫時,他忍不住要倒豎頸毛、沖到門邊。但每當巴雷特小姐喚他回去,把她的手放在他項圈上,他又無法否認有另一種感覺——如此急迫、如此矛盾、如此討厭,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服從那樣的感覺——在束縛他。他躺在她腳邊,妥協、控制、壓抑著自己體內最強烈的本能——那便是臥室學校最重要的一門課,而那門課是如此困難,遠比許多學者學習希臘文更難,也比許多贏得勝利卻損失名將的戰役更痛苦;而巴雷特小姐就是老師。隨著時間一周一周滑過,弗勒希愈來愈能感覺在他倆之間存在某種緊密的連結,雖然令他不舒服,同時卻又令他因興奮而戰栗;因為如此,倘若他的快樂便是她的痛苦,那么他的快樂將不再是快樂,反而變成三倍的痛苦。每一天,這不爭的事實都一再獲得印證。有人打開門,吹口哨呼喚他。為什么他不出去呢?他渴望新鮮空氣、渴望運動,他的四肢因長時間躺在沙發上而抽筋,也一直無法完全習慣古龍水的味道。可是他不能出去!雖然門是敞開的,他也不愿離開巴雷特小姐。他躑躅地走向門口,又折回沙發旁。“弗勒希,”巴雷特小姐寫道:“是我的朋友,我的伴侶,他愛我甚于愛外面的陽光。”她不能出去,她被拴在沙發上。“籠中鳥可以訴說和我一樣的故事。”她這樣寫著。而弗勒希,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是自由的,但他卻選擇放棄溫珀爾街上的各種味道,只為了能夠躺在她身邊。
然而,有時那分連結卻岌岌可危;他倆之間存在著鴻溝,使他們無法了解彼此。有時他們躺著凝視對方,感到非常困惑。巴雷特小姐納悶:為什么弗勒希突然發起抖來、開始嗚咽、豎耳聆聽,仿佛受到驚嚇?她什么都聽不見也看不見,房里除了他倆,并沒有別人。她猜不到原來是因為她姊妹所養的查理王小獵犬“法利”剛剛經過門外,或某位仆役剛在地下室賞給凱弟郎——那只古巴尋血犬——一根羊骨;可是弗勒希知道,他聽見了,在他胸中交纏嚙咬的欲望及貪婪正折磨著他。巴雷特小姐雖擁有詩人的想象力,卻猜不著威爾森濕答答的雨傘對弗勒希具有的特殊意義——那雨傘召回多少記憶啊!那是關于森林、鸚鵡、狂嘯的象的記憶;她也不知道當肯尼恩先生被拉鈴繩絆倒時,弗勒希聽見的是黝黑的男人在山中的斥吼,一聲聲“Span!Span!”在他耳際縈繞,突然喚醒他心中模糊的、原始的憤怒,所以他才咬了他。
同樣的,弗勒希對巴雷特小姐的情緒變化也茫然無知。她竟可以手抓一根黑棒,在一張白色的紙上來回畫著,在床上一躺好幾個小時!而且她的眼眶會突然溢滿淚水。為什么?“噢,我親愛的霍恩先生,”她寫道。“我的健康狀況一蹶不振……接著就要被迫放逐到托爾基[2]去了……那將成為我終生的夢魘,我無法告訴你我的生命被奪走了多少東西;請你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千萬不要提它,親愛的霍恩先生。”然而房間里并沒有能把巴雷特小姐弄哭的聲音或味道啊!有時候,仍在揮舞黑棒的巴雷特小姐,又會突然笑出聲來。原來她剛畫好一張“惟妙惟肖的弗勒希畫像,充滿喜感,頗像我自己”。然后她在圖下寫著:“可惜他不能做我的替身,因為他比我優秀太多了。”她把畫像拿給弗勒希看,但弗勒希就是搞不懂那團黑污有什么好笑的?他什么都聞不到也聽不見,房里除了他倆,并沒有別人。事實是,他倆無法用語言溝通,因此無疑會形成許多誤會。然而,難道不也正因為如此,而形成一種特殊的親密關系?“寫作,”有一次巴雷特小姐在經過一整個早上的苦心創作之后慨嘆道,“寫作,寫作……”或許她曾經想過,文字真能道盡一切、表達任何情感嗎?文字是否會摧毀那些超越文字的象征?至少有那么一次,巴雷特小姐似乎這么想過。當時她躺著沉思,完全忘了弗勒希的存在,心中充滿悲哀的念頭,淚水滴在枕頭上。突然間,有個毛毛頭壓在她身上: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閃耀著;她悚然一驚:那是弗勒希嗎?還是牧羊神潘?難道她不再是溫珀爾街上的一個病人,而是住在阿卡迪某片樹叢內、半人半神的希臘少女?親吻她嘴唇的,是那位虬髯的神嗎?剎那之間,她變成了半人半神的少女,弗勒希則變成了潘。太陽在燃燒,愛冒出火焰!倘若弗勒希真能開口說話——它應該能對肆虐愛爾蘭的馬鈴薯傳染病發表一段睿智的評語吧?
弗勒希的心中也常涌起異樣的感受。當他看見巴雷特小姐瘦削的手,優雅地從鑲金屬邊的圓桌上拿起一只銀盒或某樣珍珠飾物時,就感覺自己的毛掌似乎也在收縮,并渴望看見自己的腳也長出十根修長的手指。當聽見她低沉的聲音發出數不清的、抑揚頓挫的清晰音節時,他便渴望有一天自己粗魯的吼聲,也能變成許多短而清脆、珠圓玉潤、代表著不同神秘意義的聲音。當他看見同樣的那幾根手指,永遠握著一根直棒,在白紙上來回揮動,便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她一樣,把白紙涂黑。
倘若他也能像她一樣寫作?幸好,問這個問題是多余的,因為明擺著的事實是:在一八四二到一八四三年間,巴雷特小姐并非半人半神的希臘少女,而只是個纏綿病榻的病人;弗勒希并非詩人,而只是一條紅色的柯卡西班牙獵犬;而溫珀爾街也非阿卡迪,而只是溫珀爾街罷了。
就這樣,漫長的光陰行過后面的那間臥房,不留下任何足跡——只有上下樓梯的跫音、前門關閉的遙遠聲響、掃帚輕敲地板、郵差叩門聲……。臥室內,煤炭咔嗒作響,光與影滑過五尊慘白頭胸像的眉頭,滑過書架和覆蓋書架的美麗諾呢絨。不過有時上下樓梯的跫音并不會經過門外,它會在門口停住,然后門把轉動,門開啟,有人走進來。剎那之間,家具全變了樣!聲音與氣味造成的奇異漩渦立即開始旋轉,卷過桌腳、沖向衣櫥尖銳的邊緣!來的人可能是威爾森,端進來一盤食物或一杯藥;可能是巴雷特小姐的兩位姊妹之一——艾拉貝兒或韓芮艾塔;也可能是巴雷特小姐的七位兄弟之一——查爾斯、塞繆爾、喬治、亨利、艾爾弗雷德、塞普提慕斯,或艾卡泰維斯。而每周有一到兩次,弗勒希可以感覺到重要的事件即將發生。床會被仔細地改裝成沙發,安樂椅會被拉到床邊擺著,巴雷特小姐披上她漂亮的印度披肩,盥洗用具全藏到喬叟及荷馬的頭胸像底下,弗勒希則會經過一番梳洗。大約到了下午兩三點,門外會傳來特別的、清楚的、與眾不同的敲門聲。巴雷特小姐會突然臉紅,微笑著伸出她的手,然后便有人走進來——或許是親愛的米特福德小姐,帶著紅潤光滑的臉頰和一把天竺葵,前來聊天;或許是肯尼恩先生,他的身材結實、衣著講究、善良可親,總會帶一本書來;或許是簡森太太,這位女士和肯尼恩先生的長相正好相反:“膚色極淡——晶瑩的淡色眼眸、無血色的薄唇……,毫無寬度的尖鼻子及尖下巴。”每個人的舉止、氣味、聲調及口音都各有不同:米特福德小姐喜歡喋喋不休地嘮叨,態度雖有欠穩重,卻言之有物;肯尼恩先生殷勤文雅,有點口齒不清,因為缺了兩顆大門牙;[3]簡森太太一顆牙都不少,而她的動作就和她講話一樣,麻利清楚。
弗勒希躺在巴雷特小姐腳邊,任不同的聲音在他頭上輕輕蕩漾,等待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他們總是講個不停。巴雷特小姐笑、告誡、驚叫、嘆息,然后又笑。終于,安靜的時刻來臨了,弗勒希松了一口氣——就連米特福德小姐也有住口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了嗎?她中午就來了啊!她得趕快起身,去趕火車。肯尼恩先生把他的書闔上——他一直大聲朗讀著——背對爐火站著;簡森太太以僵硬突兀的動作,利落地把手套上的每根指頭往下扯到底。接著這個人拍拍弗勒希、那個人扯扯他的耳朵。道別的儀式總是冗長地令人無法忍受,但總算簡森太太、肯尼恩先生,甚至米特福德小姐都站起來,道聲再見,有時他們會想起什么,忘了什么,再找到了什么,然后走到門邊,打開門——感謝上帝——終于走了。
巴雷特小姐臉色蒼白、滿臉倦容地躺回枕頭上。弗勒希躡手躡腳地爬到她身旁;感謝上帝,又只剩下他們倆了。但訪客待的時間太久,都該吃晚餐了。食物的味道從地下室飄上來,威爾森端著巴雷特小姐的晚餐盤來到門口。餐盤被放在她身旁的桌上,掀起了蓋子。然而經過更衣、談話、室內的高溫和道別的騷動,巴雷特小姐已累得吃不下了。看見盤中的肥羊排、山鶉或雞翅膀,她輕嘆一聲。只要威爾森仍待在房里,她便用刀叉胡亂戳弄幾下,一旦門關上,只剩下他倆,她立刻又嘆了口氣,舉起叉子——上面叉了一整只雞翅膀!弗勒希趨近,巴雷特小姐頷首。弗勒希非常溫柔、非常靈巧地將雞翅膀扯下來,不撒掉一粒炸面包屑,然后整個吞進肚里,不留下一點痕跡。半個沾滿濃濃奶油的米布丁也以同樣的方式消失無蹤。再沒有任何事,能比弗勒希的合作更干凈利落。一如往常,他躺在巴雷特小姐的腳邊,顯然睡著了;恢復了精神的巴雷特小姐躺著休息,顯然剛吃完一頓豐富的晚餐。再一次,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比其他的腳步聲都來得沉重、從容、斷然;陰沉的扣門聲戛然響起,不像是請求允許進門的詢問,而是像命令!門打開,一位黑暗、龐大又可怕的老男人走進來——正是巴雷特先生本人!他的眼睛立刻掃過餐盤。食物都吃光了嗎?大家都服從他的命令了嗎?是的,盤子是空的。仿佛在對女兒的順從表示滿意,巴雷特先生沉重地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每當那黑暗的身體靠近弗勒希,恐慌與懼怕的寒戰總竄下它的脊梁,如同一名野蠻人在雷聲怒吼中聽見了上帝的聲音,立刻蜷縮在花叢里不停顫抖一般。這時威爾森會吹一聲口哨;弗勒希充滿罪惡感地偷偷溜出房間,奔下樓去,就好像巴雷特先生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一股他所恐懼的力量進入了臥室,那是一股他無法對抗的力量。有一次他突然闖回房里,竟看見巴雷特先生跪在女兒身邊,正在祈禱。
注釋
[1]以前大戶人家的廚房都在地下室,也是仆人活動的中心,本書多次提及此處的重要性。
[2]托爾基,英格蘭西南部海岸城市,氣候和暖。
[3]肯尼恩先生有點口齒不清,因為缺了兩顆大門牙。——這個形容方式帶有夸大及臆測的成分,傳述者為米特福德小姐。據稱她曾在與霍恩先生談話時表示:“你知道我們那位親愛的朋友,除了她的家人和一兩位朋友之外,從來不見外人。她對某某先生‘朗讀’的技巧及個人品位評價很高,常請他大聲朗讀新詩給她聽……,于是某某先生便站在壁爐的小地毯上,舉起手稿,提高音量,而我們親愛的朋友則裹著印度披肩躺在沙發上,又厚又密的黑色長發遮住低垂的頭,聚精會神地聆聽。某某先生掉了一顆門牙——其實不是門牙,而是門牙旁邊的一顆牙——因為如此,所以發音有點毛病……是一種討人喜歡的口齒不清,音節含混,所以‘Silence’和‘ilence’聽起來沒有分別……”毫無疑問,這位某某先生便是肯尼恩先生;隱諱其名,是因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古怪,對牙齒這個話題有所顧忌。然此事攸關英國文學,非討論不可;長久以來,巴雷特小姐一直被指責“耳朵有毛病”(譯注:指她對聲音的敏感度)。米特福德小姐的言外之意是:肯尼恩先生更應該被別人說他牙齒有毛病;但巴雷特小姐卻堅持她自己作詩押韻和他牙齒不好、或她耳朵不好,都沒有關系。她寫道:“我對于韻文主題的重視,遠甚于押韻的正確性,因此冷酷地決定孤注一擲,嘗試多項實驗。”所以她才會“冷酷地”把“angels”及“candles”、“heaven”及“unbelieving”、“islands”及“silence”押成同一個韻。當然,此事還待教授們定奪,不過任何一位研究過布朗寧夫人性格及行為的人,想必都會認為無論對于藝術或愛情,她都是一位刻意打破規則的人,因此才成為促成現代詩發展的“同謀共犯”。——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