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理性主義

這里的“理性”，不是黑格爾哲學核心的“理性”；“理性主義”也不是哲學史上的“唯理論”。這里的“理性”和“理性主義”都是廣義的：是指認識的高級階段和能力，是感覺、意志、情感等心理活動的升華，能用概念、判斷、推理等進行的思維活動；更廣義的是指這樣的思想傾向或觀點——在思想文化各領域推崇理性，反對神秘主義、信仰主義、直覺主義等非理性主義。辭書的高低懸殊，主要在于設計師的理念。理念的不斷更新，推動了辭書的不斷發展。歷史的事實告訴我們：先哲的理念演繹出不朽的辭書，現代大師的理念演繹出現代樣板辭書，當代新理念正在演繹各種新辭書。歷史上的理性主義辭書的代表作，主要有以下幾類：

2.5.1 義類辭書的理性主義

義類辭書也叫概念詞典或題材詞典，事物分類觀念演繹出義類辭書。傳統義類辭書，分類較粗，不便檢索。如《爾雅》（編于2300年前的戰國時代，定于秦漢）把2074條詞，分為19類：釋詁（多是古代同義詞，177組）、釋言（多是常用詞，其中同義詞234組）、釋訓（多是疊字，137條，同義詞36組，另有非疊音的15組）、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獸、釋畜?！锻ㄑ拧罚ǔ蓵?573年以后）分52類?！锻ㄋ拙帯罚ǔ蓵?788年前）分38類。192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作文類典》，把作文能用的古舊詞語按國家、法律……人事、婦女等分為31類，附有部首索引。還有準義類詞典，即所謂的“類書”，如較早的、唐代的《藝文類聚》分46類，727小類。較晚的、清代的《淵鑒類涵》分43類，2536小類。類書，海納古代各類事物，精選麗詞駢語。以上這些義類，屬于古典范疇，跟柏拉圖式的知識分類沒有本質區別。

現代義類辭書，分類比較科學。其語義分類，從哲學上繼承了培根、圣西門和黑格爾等人的思維成果，從自然科學上繼承了現代研究成果。1852年，具有現代科學頭腦的、受到了現代語言學“聯想關系”影響的、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羅杰特（Roget，P.M.）醫生主編出版了Thesaurus of English Words and Phrases（常譯作《英語詞匯寶庫》，準確的譯名應該是《英語詞語和短語義類詞典》），收256000個詞語。因為科學、宏富，所以它150多年以來暢銷不衰，1992年又推出第5版，至今已經印刷了100多次。后來，多國多次效仿該書：1859年羅伯遜（Robertson,T.）的《法語概念詞典》、１８６２年波斯爾（Ｂossiere,Ｐ.）的《法語類比詞典》、1877年以前桑代爾斯（Sundares,D.）的《德語詞匯》、1881年施列辛（Schlessing）的德語《適當的詞語》（1927年修訂本改名為《德語詞語及同義詞手冊》）、1934年德恩賽夫（Dornseiff，F.）《德語分類詞典》（又譯《按類義群劃分的德語詞匯》或《德語詞匯的題材組列》，分20個義類）、1936年馬奎特（Maquet，Ch.）《分類詞典》、1942年卡薩雷斯（Csares,J.）的《西班牙語義類詞典》（又譯《西班牙語概念詞典》）、1963年哈里格（Harlig,P.）和瓦爾特堡（Wartburg，W.）的法語《作為詞匯基礎的概念體系》、1981年《朗曼當代英語詞庫》等。在中國有：1982年梅家駒等的《同義詞詞林》、1985年林杏光等的《簡明漢語義類詞典》、1991年竺一鳴等的《俄語同義詞詞林》，近十幾年又出版了幾部《現代漢語分類詞典》。

現代義類辭書，跟傳統類義辭書相比，功用明確而突出——在“辭窮”“辭乏”的時候，為尋辭、選辭等表達（寫作、翻譯、作文）提供一個備用詞庫，幫助提高一語或二語學習者的表達能力。正如羅杰特《寶庫》副標題所顯示的——本書的分類和排列對于思想表達和文學寫作大有幫助?！兜抡Z詞匯》也有近似的副標題：德語寫作人人必備的修辭手冊。語義類別跟科學類別，是理性思維下的兩套體系。

2.5.2 詞源詞典的理性主義

對詞的理據，自古以來就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識名稱和事物之間具有內在或自然聯系，名稱取決于事物的本質（physei），這種觀點叫“本質論”。以蘇格拉底（Sokrates，公元前469～前399）、柏拉圖（Platon，公元前427～前347）等為代表。中國戰國中后期成書的《管子》說“名生于實”也屬于本質論。另一種觀點認為，名稱和事物之間沒有內在或自然聯系，名稱取決于人們的協商、約定習慣或規定（thesei），這種觀點叫“規定論”。以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公元前384～前322）和荀子（公元前313～前238）為代表。

本質論和規定論的爭論，一直延續到近現代。詞源詞典從古到今都包含這兩種思想。其中凸顯人類的一種理性思維成果——詞的理據。例如中國東漢末年，公元213年以前出版的劉熙的《釋名》、公元1650年的《法語詞源詞典》（1694、1750再版）、1669年的《意大利語詞源》（1685再版）、1721年的《通用英語語詞源》、1769年的《瑞典哥特語詞匯》（即詞源大詞典）、1854年德國語言學家弗里德里?！ぜ敬纬霭媪恕读_曼語詞源詞典》、斯拉夫語言學專家弗蘭茨·米克洛施（F.miklosich，1813～1891,又譯米克洛希奇）1886年出版了充滿學術內容的《斯拉夫語詞源詞典》。

跟詞源觀念相關的，應該有中國東漢許慎高級理性思維的產物——《說文解字》（成書約于公元100～120年）。其理性主義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繼承，主要繼承了以孔子為代表的多位先哲對許多漢字微觀結構的字源分析；（二）對足量材料的認識，許慎對成千上萬個漢字微觀結構、理據一個個分析、歸納、概括；（三）科學重構，許慎對漢字體系宏觀結構的創造性的認識、思考、研究，產生了六書文字觀，用540個部首統率萬字，堪稱千古創舉，后來注解、研究《說文解字》的書有近300種，形成小學里的首位顯學。總之，既有對材料感覺、經驗，也有演繹、推理、創造，更有用思想重構科學世界。

2.5.3 一般詞典的理性主義

其中的理性主義產生得較晚。因為真正的科學的詞匯研究，在歐洲開始階段是15～17世紀：意大利從15世紀中葉開始，法國、英國、波蘭、捷克、匈牙利從16世紀開始，德國、丹麥、俄國、烏克蘭、葡萄牙從17世紀開始?！斑@些歐洲新語言的研究工作的開展，同各民族文學語言的鞏固和統一有著密切的聯系，那是在對語言的規范性和反歷史主義的理解的標志下進行的?！保愤d1960:117）

現代科學、現代語言學，特別是現代詞匯學、現代語義學，促使現代大師產生了新理念——詞匯系統、語義系統新觀點，跟傳統編纂法分道揚鑣，因而演繹出具有系統觀的現代樣板辭書。在英國有《牛津英語詞典》重要編者中兩位的H.W.Fowler/F.G.Fowler（福羅爾）兄弟1911年出版了《簡明牛津詞典》，至今已經出到第10版。在法國有P.Robert（羅貝爾）主編的1972年出版的《小羅貝爾詞典》。在俄國有《俄語詳解詞典》主要編者、《現代俄羅斯標準語詞典》編委奧熱果夫主編的1949年出版的《俄語詞典》。在中國有呂叔湘主編的1960年試印的《現代漢語詞典》，呂先生在《現代漢語詞典編寫細則》里詳盡地闡釋了中型現代漢語詞典編寫的嶄新的系統思想，因此才演繹出《現代漢語詞典》。

現代意義的語文詞典和百科辭典的分野，應該始于17世紀末。1694年第一次出版了分別代表兩類辭書的姊妹篇《法蘭西學院詞典》和《工藝科學詞典》（T.Corneille/科爾內耶主編）。它們早于《康熙字典》22年，當時中國正在古典主義中爬向乾嘉高峰。而歐洲正處于文藝復興時期之后，從古典主義進入到浪漫主義前期（1660～1798），語文性和百科性兩類辭書帶著新思想走出兩條新軌跡。300多年的事實證明，語文詞典漸漸向百科辭典靠攏，增加科學因子，顯出一定的兼容性。靠攏的步子有大小,兼容的程度有強弱。以收百科條目為例，《現漢》2版占25%，收14700條,1972年版的《小羅貝爾》占60%，1978年的《小羅貝爾法語詞典》占21%。以釋義的百科因子為例：對“紅”，《現漢》5版只釋出物色義“像鮮血的顏色”，而《簡明牛津》8版除了給出物色義（血色至桃紅或橘紅）,還給出光譜因子。正如J.R.赫爾伯特所說“詞典編纂家已經把釋義工作發展成為一門藝術……他們可以不求助于只對專家才有意義的術語而把詞義解釋清楚?！保S建華等，2001：214）

20世紀70年代，語言學及其相關的辭書學進入了新覺醒時代。80年代，電子計算機使辭書界進入了一個全新時代。因此辭書編纂出現了許多新理念、新體例。簡介如下：

2.5.3.1 多維理念

較早的詞典都是兩維的，現在已經發展到十維。請看下表：

當代單語詞典和雙語詞典，都演化為多維知識網絡結構體系。其宏觀結構包括篇幅容量（足本和非足本）、各類詞語比例結構、釋語要素及方式、例證的類別及標準。其微觀結構包括詞條的信息結構：語義基義為主，其余為輔——語義培義、語法意義、語用意義、文化意義及圖示。

2.5.3.2 整體理念

19世紀末以來，哲學、心理學、語言學、辭書學等學科的主導思想，由原子論轉向整體論。《簡明牛津》《小羅貝爾》《小拉魯斯》《俄語詞典》《現漢》就是這一思潮的代表作。表面上看來，它們的詞條都是按字母排列的，詞匯整體處于分割狀態，實際上詞匯和詞義有個內在的強化的有機整體。其整體觀至少體現在下列方面：①宏觀整體觀-跟世界相聯系； ②相關條目的參見系統；③以詞條為光源，適當輻射語義、語法、語用等相關信息知識；④詞條和釋語的意義等值；⑤詞義和例證的功能等值；⑥在純形式（音序等）編排前提下,適當兼顧詞場整體,尤其是同、反、類義詞；⑦通過詞素立目，把相關詞條或義項聯系成整體，提供構成新詞的手段和方法。

2.5.3.3 現代語義理念

辭書的釋義，直接受現代語義學的推動。從19世紀20年代以來，洪堡特、密爾、弗雷格、索緒爾、薩丕爾、奧格登/理查茲、布龍菲爾德、呂叔湘、茲古斯塔、利奇、諾維科夫、萊昂斯等，對詞義漸漸產生了二分觀、三分觀、四分觀、五分觀等。詞義包含著如下要素：第一是所指或外指意義（指物、指概念/觀念等），第二是系統價值或內指意義（跟相關詞的義差、用差、語法差別等），第三是各種附屬意義（感情、語體、語域等），第四是語法意義（詞性、結構、變化、功用等），第五是語用意義（語境義、義位變體、常用、罕用）。其中第二、第三要素最應注意。反映出第二、三以及第四、五要素的，屬于釋義現代化。這些現代語義理念，先后演繹出《簡明牛津詞典》（1911）、《小拉魯斯詞典》（1948）、《俄語詞典》（1949）、《現代漢語詞典》（1960）、《小羅貝爾詞典》（1972）。

2.5.3.4 元語言理念

元語言，一是指用來釋義的自然語言的兩三千常用詞，叫“釋義元語言”或“義元” （primitive）；二是指代表義素的人工設計的語言，叫“形式語言”。

前一理念演繹出1978年的《朗文當代英語詞典》（用2000個常用詞釋義），后一理念演繹出1982年卡拉烏洛夫等的《俄語語義詞典》（約計分析出7800個義素）。未來的漢語詞典,義元應該用4000左右常用詞較為合適。

2.5.3.5 語料庫理念

語料庫理念,已經產生半個多世紀。利用“英國國家語料庫”，開發了《柯林斯COBUILD英語詞典》《牛津高級學習詞典》《朗文當代英語詞典》《錢伯斯基礎英語詞典》等。現代語料庫必須含有斷代（含幾個時期）的、多地域、多作者、多學科、多語域、多語體的書籍和報刊，代表活語言的真實文本，由此產生的詞典才能是活語言的縮印本。

2.5.4 學習詞典的理性主義

現代英語坐著帝國的戰車向國外擴張，當代英語搭載科技飛船向全球挺進。美英在1938～1948年已經拿走了諾貝爾獎項的一多半，于是學習科技、學習英語，成了當務之急。

這就促使產生了學習英語的新理念——把詞作為語義、語法、語用統一體，突出語用,提示慣用法。外語習得在強調正確性（correctness）基礎上更突出得體性（appropriateness），于是1948年演繹出世界上第一本外向型、學習型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牛津高階當代英語學習詞典》由Hornby主編）。70年代進入信息時代，英法美德中涌現了十多本學習詞典。中國至今沒有一本理想的學習詞典。語文性詞典應該向學習型詞典靠攏，吸取其釋義優點?！逗喢髋＝蛟~典》新版、《朗曼當代英語詞典》在這方面獲得了極大成功。

2.5.5 基礎詞典的理性主義

各種、各類、各層次的語言交際，都共有一個基礎詞匯常量——約4000左右個詞。這個量，大體可以懂得一種語言。例如，根據Fries統計，英語常用詞4000～5000個，占書面語用詞的95%，最常用詞1000個，占書面語用詞的85%。（《詞典編纂的藝術與技巧》301頁）掌握漢語3000常用詞，就能懂得一般語言材料的86.7%。（《現代漢語頻率詞典》1490頁）由此演繹出《基礎法語詞典》、《基礎英語詞典》以及多本常用詞詞典。

2.5.6 搭配詞典、配價詞典的理性主義

現代意義的搭配研究，標志應該是20世紀50年代Firth第一次提出科學概念——搭配（collocation），后來他的學生Halliday提出詞語學（lexis）及相關的三個概念：詞項（lexical item）、搭配、詞語集（lexical set）。此后從語義、語法、語用的角度研究出固定搭配、典型搭配、常見搭配、特殊搭配等。同時，語料庫也促使產生了一些科學意義的搭配詞典：1968年《BBI英語搭配詞典》，1984年《現代俄語詳解組配詞典》，1992年《現代漢語實詞搭配詞典》，1997年《BBI英語詞語搭配詞典》，2006年《牛津英語搭配詞典》。

法國語言學家L.Tesnière（特斯尼耶爾，1893～1954）的依存語法，倡導動詞核心說，以此為基礎，20世紀50年代初他把化學的配價理論引入語言學，漸漸發展出配價語法。德國語言學家U.Engel（恩格爾）認為“配價是含有語義的句法范疇”。由這一理念演繹出了配價詞典，如1973、1974、1977年出版了《德語動詞配價辭典》《德語形容詞配價辭典》《德語名詞配價辭典》，1992年出版了《英語配價詞典》，中國也編了一部《德語配價詞典》（華宗德等）?！秳釉~用法詞典》《現代漢語實詞搭配詞典》也包含了配價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