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丘吉爾鎮落日的余暉里,
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1
他身上有自由和被愛的痕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遲牧遙的感覺。
在我用平凡瑣碎的生活消耗掉的青春里,有很多想做但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的事,騎馬便是其一。有一回,好友鐘夢明說他舅舅家的養馬場引進了兩匹澳大利亞的純種血馬,我難得地克服了自己的拖延癥,興高采烈地拉著朋友A去養馬場看馬。
鐘夢明將我們領到訓馬基地的大草坪,那里有一紅一白兩匹高頭大馬。白馬由他舅舅牽著在吃草,而棗紅馬上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金色的陽光下,男人沒有穿騎馬裝,只穿著罩衫,俊朗中透著野性,這畫面深深地勾住了我的眼睛。
在他的一聲口哨下,烈馬揚起前蹄,從我面前偌大的草地上飛馳而過,一瞬間隱沒在森林盡頭。朋友A不由自主地捂嘴驚呼:“好帥啊!”
我深有同感,不止因為他耀眼奪目的帥氣,而是他的氣質、他那種無拘無束又傲慢高貴的神情都讓我想起了《燃情歲月》里的布拉德·皮特。
鐘夢明指著他,用一種得意的口吻對我們說:“這是我舅舅的朋友遲牧遙,是一位野生動物攝影師,拍過食人的雄獅和真正奔跑在原野上的烈馬。很厲害吧?”
A連連點頭附合道:“太厲害了。”而我對此未置一詞,某個瞬間,不知為什么,我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外一件小事——半年前,我曾拒絕了一個每天準點問我“吃了嗎?睡了嗎?在干嗎”的追求者,我只說了一句話——我喜歡身上有自由和被愛的痕跡的人。
當時那男生有點蒙了,不只是他,后來很多朋友都說:“西河,你也別太不切實際了。”以致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就像個外星人,來自一顆名叫孤獨的星球,在這顆孤星上枯燥、寂靜地生長著,等待著與一個讓我涌起熱血的人。
我也曾以為,我再也遇不到了。
A躍躍欲試地接近鐘夢明的舅舅牽著的那匹馬,說:“我可以和它合照嗎?”
“可以。”舅舅把韁繩給她,叮囑道,“不過這馬性子烈,你們千萬不能靠它太近。”
得到允許后,?A朝我們招手:“西河,你也來吧。”又沖鐘夢明說:“你來幫我們拍照吧。”
純血白馬傲慢地站在那里,A靠近的時候,它從鼻腔里發出不友好的聲音,可A還是把韁繩遞給我,不死心地想去抱它。就在她的手摸到它的一瞬間,白馬嘶鳴一聲,拉著韁繩的我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向前重重地甩去。
“小心。”策馬歸來的那個人像一陣龍卷風一樣,一個縱身想要將我攬上他的馬背,卻由于我的手死死地扯著疆繩,讓他不堪負重,和我一起重重地跌在地上。還好他那聲及時的口哨吹停了撒野的烈馬,不然我一定會被這樣的速度活活拖死在地上。
“你沒事吧?”他試圖扶我站起來。
“沒事……”我吃痛地回道,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手臂被勒出的那道明顯的血痕上,可還沒來得及把手臂藏起來,就被他捕捉到。他飛快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藥瓶說;“先把這個涂在手臂上。”
“謝謝。”我來不及再說別的,A和鐘夢明就焦急地朝我們跑了過來。
在鐘夢明關心我傷勢的同時,A沒有放過接近遲牧遙的大好機會,她眨巴著眼睛對他發起了各種問題攻勢,那架勢恨不得就地磕頭拜他為師一樣。
2
回去的路上,A拿著一個以“請教”為由要來的電話號碼,意猶未盡地跟鐘夢明打聽遲牧遙的事情。見我一言不發,她說:“西河,你怎么這么不解風情,怎么說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都不請人家吃個飯好好感激一下人家。”
我看著她手里展開的電話號碼,搖了搖頭。
鐘夢明吐槽A:“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見到個像樣點的男人就神魂顛倒的。不過我說,遲牧遙這個人還真的不是你們這種小丫頭能hold得住的。你知道他的前任是誰嗎?說出來不怕嚇死你們。”
“誰啊?”
“一個去年進了名人財富榜的女人。”
“那又怎樣?再厲害也是前女友啊。”
“不對,是前妻。”鐘夢明糾正道。
“不會吧,他居然結過婚。”A略有些失落地說。
“聽我舅舅說,他離婚的時候什么都沒要,只開走了一輛越野車,車里擱著一套頂極攝影器材!”
“酷是酷,不過我聽說,很牛的男人如果從婚姻的枷鎖中逃出來了,是不可能再走進這個枷鎖的。而且野生動物攝影師可是經常要在外風餐露宿的,為了拍出一組好的照片,一連幾天甚至是幾個月蹲在大山里等著動物出現,澡也不能洗,還隨時可能成為猛獸的盤中餐,想想還真有點怕。”A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也難怪他的前妻會受不了他了。”
類似這樣的話,在日后,很多親人和朋友都對我說過,就連說話時的表情也和A一模一樣,是不解?是輕視?還是害怕?
也許都有。
他們會跟我說這些話,是因為兩個月后,我忽然辭了電視臺剛轉正不久的工作,背著大大的登山包,去了青海的可可西里湖。我帶上的除了包里的幾件換洗衣服、干糧、帳篷和手電筒等照明設備外,還有烙在心里的一串數字。是那天車上A拿在手里我默默記下的電話號碼。
我用了很多方法查到了遲牧遙的豆瓣,得知了他為了拍雪豹、藏野驢、野牦牛和藏羚羊等瀕危珍稀動物要在可可西里待一段時間。
所以我放棄了一切,毅然決定前往,想著也許來得及和他來一場“偶遇”。如果沒有偶遇,那我就拔通那個電話,連托辭都想好了,說我旅行丟了錢包,聽聞他在這里,請求江湖救急。
鐘夢明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已經在火車上了。只聽見他在電話里咆哮:“西河,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理智的人,現在看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是的,我也覺得自己瘋了,理智的人瘋了才最可怕。
我能理解他們的不解,初遇遲牧遙,他們夸夸其談,我的沉默讓他們以為我對他不屑一顧,像對以往任何一個平凡的男人一樣。可他們不知道,那人點燃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胸腔里的熊熊大火。一回去,我就買了很多關于野生動物攝影的書籍,研究它們常常出沒的地方的氣候路線,我甚至為了預防可能出現的高原反應喝了半個月的紅景天。我要靠近他、追逐他,無論用什么方法,無論花多少力氣。
路途艱辛,唯一欣慰的是“江湖救急”的說辭沒有用上,經過我的四處打聽,終于有了遲牧遙的消息。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正和一個叫一諾的伙伴穿著厚厚的軍綠色襖子,頭上戴著綠色的樹葉圈,臉上、身上都臟兮兮地掩在一叢樹枝后面,苦苦等候棕熊的出現。
我從身后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們倆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長途奔波使我灰頭土臉,孤寂的等候讓他胡子拉碴,?可我覺得他還是像我年輕的意氣風發的布拉德·皮特。
“是你啊,來旅游嗎?”如我所料想的那樣,他臉上閃過一絲意外。
“算是吧。”我愉快地說,為了不打亂他們的拍攝計劃和節奏,我“噓”了一聲,指著前方示意他們不用理會我。他們也領會了我的意思,由著我在旁邊默默地和他們一起守候。
那天的運氣特別好,到了傍晚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一頭棕熊從一棵棕樹后探出了頭,那是我第一次在荒野里看到這種體形的動物。它很肥,有一身濃密的毛發,略有些笨拙地跳上了一旁的粗樹枝。遲牧遙和一諾飛快地轉換了幾個角度按下快門。
一諾開心地說:“我們在這個樹林里苦守了好幾天,沒想到今天居然拍到了,看來是姑娘帶來的好運。對了,姑娘叫什么名字?”
“杜西河。”我說。
“和我們老遲是什么關系?”他戲謔道。
我說:“我和他……萍水相逢。”
“朋友。”與此同時,遲牧遙說出了這兩個字。
3
晚上,他們帶我去吃手抓羊肉。我們用大碗喝著青稞酒,聽他們講起可可西里的一些舊事和傳說,覺得有種江湖兒女的氣概。
遲牧遙這個人,雖然言談舉止都透著矜貴,但身上又有不拘小節的灑脫。而一諾則非常健談,得知我孤身一人來這里之后,抱拳露出非常敬佩的表情,又說挺為我擔心的。
我放下碗:“要不你們帶上我吧,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好想跟你們去長長見識,看看各種動物。”
一諾說:“姑娘,我們這可是苦差事,不是你一個女孩能受得了的。”
“我知道你們的工作性質,我不怕苦,就讓我跟著你們吧,我保證,就算對你們沒有什么幫助,我也絕對不會打擾你們的。”我忙表決心。
一諾把問題拋給遲牧遙:“老遲,你怎么看?”
“我的行程照舊,你這兩天帶她去玩一圈,給她拍點照片,她回去后你再來跟我會合。”遲牧遙安排道。
一諾無奈地擺手:“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應該你帶她去玩嗎?”
“沒錯,她是我的朋友,但你是我的助手。再說了,你們現在一起喝過酒吃過飯也算是朋友了。”遲牧遙不冷不熱地說。
見一諾沒有辯駁,我連忙說:“你們就這樣安排了我的去向不太好吧,我可是準備在這里待一兩個月再走的。我知道你們明天要去拍大天鵝,反正你們不帶上我,我也會自己去的。”
在我的堅持下,他們最終答應了捎上我。
白天的可可西里,藍天很低,太陽把遠處的雪山照得金光閃閃的,美得比畫還不真實。
在那輛跟隨遲牧遙走南闖北的越野車上,我問他:“你們拍了那么多動物,覺得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一諾說:“動物比人更真實。”
我說:“老遲,你覺得呢?”
遲牧遙大概一時半會兒對這個新稱呼還沒適應過來,愣了愣,回答我:“動物呈現出的是一種自然,它們跟隨自己的本能和直覺走。而人不同,人被欲望所驅使,為名利所誘惑,被情感所困。”
所以老遲,你拋棄一生的榮華富貴,像動物相信直覺一樣選擇了來到這里。你讓我覺得那樣不同,可是你相信嗎,也是直覺引導我千里迢迢來到了你的身邊。
不過這些我都沒有說。我說:“那你們覺得動物攝影的精神是什么?”
一諾說:“杜西河,你好煩啊。哎,我說,你不會是記者吧?”
遲牧遙卻給了我答案,只有五個字:“等待和尊重。”
我想起曾看過的新聞——不少所謂的“野生動物攝影愛好者”肆無忌憚地使用無人機驚擾動物的生活,破壞它們賴以生存的環境而不知可恥,甚至還有人為了拍出好照片而虐待動物。可遲牧遙他們從來不這樣,他們的信仰是等待和尊重。
為了能近距離拍攝到天鵝而不驚擾它們,他們認真地用白布和樹枝做了一艘天鵝船,船不大,很逼真,十分方便隱蔽,它緩緩游進天鵝群里竟未被它們察覺。我心想,看來這些高貴的家伙智商都不太高啊。從露出一截鏡頭的小縫看過去,便是成群的長頸白羽的天鵝浮在水面的壯觀情景,我不由得低呼:“好美。可是都這么美,分不出哪只是丑小鴨變的呢!”
遲牧遙笑了:“你連童話故事都相信,真是個孩子。”
“我當然信啊,這可是在教科書里讀到的。”
一諾插嘴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教科書式傻瓜?”
我瞪了他一眼,懶得理他,遲牧遙又說:“說說看,你還信什么?”
“我信你。”我脫口而出,聲音鏗鏘有力。
他聽到這話忽然回頭看我,我的目光無處躲藏,就像我的心。
《三行情書》里有一封情書是這樣說的——如果人類有尾巴的話,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定會止不住地搖起來的。
那個時候的他一定看到了我的尾巴,所以在回程的路上,一諾說起他們在內蒙古的科爾沁拍到遷徙的丹頂鶴,有幸拍到了一場鶴舞。他說:“那才算得上驚鴻。”
“真的嗎?我也好想看。”我滿心期待。
遲牧遙說:“也不全是驚鴻,還有驚嚇。一諾你別忘了,你曾經在森林里被毒蛇咬過。有一回,我和你被幾匹狼群起攻擊,還有一次,在水里抓拍鯊魚的時候,我差點被身后的巨鱷吞入腹中……”
我忽然明白了,他跟我講他歷的險,是想嚇退我,他想讓我知道前路有多兇險,我不該再跟隨他們一起上路。
布拉德·皮特飾演的特里斯坦曾與體型龐大的黑熊殊死博斗,他手中有槍,有實力殺死黑熊,可他卻沒有殺死它。從那個時候起,他的心里便無聲地住了一頭黑熊。
那是電影里特別讓我心疼的部分之一。
老遲,聽了你歷的險,我只覺得心疼。這使我想陪伴你、與你相助守望的念頭更加堅定。
老遲,你可別想趕我走。
4
第二天等我醒來的時候,遲牧遙和一諾已經離開了,他的電話也關機了。
一諾在給我留的字條里說:傻姑娘,玩玩就回去吧,老遲說他在水里偷拍鯊魚差點被巨鱷吞入腹中可不是騙你的。你知道,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會放棄海洋生物,而你大概連潛水都不會吧。很顯然,我們這樣的人生不適合你。
我抿著嘴把字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里,重新背上行囊,獨自一人沿著白云萬里的可可西里湖走了很久。最后,我拿著手機請人幫我拍了一張照片。
前一天,我的身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扛著兩個大炮筒的攝影師,而今卻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聊表紀念。
可那又如何,我不要別人告訴我什么樣的人生適合我。
老遲,你有你的直覺,我有我的堅持。
回去之后,我去潛水,每天都堅持跑步,一有空閑就去爬山,看《動物世界》和很多關于叢林歷險的書。
遲牧遙的豆瓣已經不再更新,微信更是從來不發,就連一諾也不更新社交。我只能經常去鐘夢明舅舅的養馬場,試圖打聽一點關于他的消息。
有一天,我得到他們從可可西里回來的消息。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了他們下一站會去澳洲拍袋鼠。我通過旅行社的朋友辦理了澳洲的旅行簽證,然后給一諾發微信,說我想去看他們拍片子。
老遲,原諒我撒了謊,其實我只是想見你一面。
一諾來見我,告訴我說老遲還在休養。
“他怎么了?”我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泄露太多擔心。
原來他們在回程途中救了被偷獵者關在籠子里的一大群獼猴,而被偷獵者追打。一部攝像機被摔壞,他的腿部骨頭斷了一根。
一諾見我一副心驚膽寒的模樣,說:“所幸當時你沒跟著我們。”
我搖了搖頭:“我就應該跟著你們。一諾,帶我去看看他。”
遲牧遙支著打著石膏的腿坐在沙發上玩游戲,見到我絲毫不覺得意外,說:“隨便坐。”
我看著桌上的外賣盒子,有點心酸。
我幫他們把那間集小工作室與住處為一體的房子收拾得窗明幾凈,臟衣服洗了曬在陽臺上,還買來食材煲了烏雞湯。
這湯一褒就是大半個月,搞得一諾雙手護胸:“杜西河,你有沒有聽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企圖?”
“是啊,你們下次拍攝帶上我怎么樣?”
“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一諾用一種愛莫能助的眼神指了指遲牧遙。
我把熱好的湯端給遲牧遙,討好地問道:“老遲,你收徒弟嗎?能不能收我做徒弟?或者像一諾一樣,給你當助理也行。”
“不行。”遲牧遙簡潔有力地拒絕了我。
“為什么?”我等著他說出一番迂回的遲式拒絕來,結果他緩緩喝了一口湯,說:“這湯有點淡。”?
還真是,夠迂回的。
一個月后,在候機廳,我揚著通往澳洲的登機牌對遲牧遙說:“真巧,在這里遇到你們。”
遲牧遙很配合地表演:“是很巧。”
我笑笑:“湯淡了可以再熬一鍋,不知道澳洲有沒有烏雞呢?”
一諾皺眉:“你還真的打算來搶我的飯碗啊,我說西河,你來可以,不過我對你有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
他苦著臉:“下次能不能改燉別的湯。”
5
澳洲用熱烈的陽光歡迎了我們。
我們簡裝出發,拍攝前所未有的順利。不僅拍到了各種袋鼠和叫不出名字的鳥類,還有獨來獨往有點害羞的斑袋貂、奔跑的梅花鹿,我最喜歡超愛睡覺的考拉,有時候我想,如果人生能像考拉一樣,每天抱著樹睡十幾個小時該有多好。
可看著身邊的人,他正在專注地捕捉動物精靈各種難以捕捉的瞬間。我樂得在一旁拍花絮,或者只拍他認真和專注的樣子,總覺得他每個角度都是那樣灑脫和迷人,我不禁又有點不想做樹袋熊。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時間都用來睡覺未免太過可惜。
更令人欣慰的是,除了舉世聞名的袋鼠以外,澳洲還有很多美麗的熱帶海洋生物。我們第二站選擇了澳大利亞的大堡礁,這個世界最大最長的珊瑚礁群,站在岸上看,都美得呼吸一滯。
這里有著連綿不斷、多彩多形的珊瑚景色最佳海底奇觀,老遲與一諾準備深入海底潛拍。
反復檢查了裝備后,我們三個一起上了潛水船。其實最開始跳到水里的時候,我就感覺有點不適、抽筋,心里十分害怕。練了那么久,還是第一次在真正的大海遨游。但一想到還有遲牧遙和一諾在身邊,我就放松了很多,更何況海底那個瑰麗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了我。當我看到白色的千手佛和礁生物時,當無數像樹、像花、像碉堡等形狀千奇百怪的珊瑚占據我的視線時,當成群的色彩斑斕、大小各異的魚兒從我的面前游過時,我遺憾自己只帶了一雙眼睛。
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么多潛水愛好者和攝影師們甘愿冒著生命危險潛到這里,不為征服,只為觀賞,只為把這樣的美景拍攝下來給更多的人看。
思及此,我看向一直在離我不遠處的地方專心拍照的遲牧遙,不由得又對他肅然起敬了幾分。我像熱愛自己蓬勃的生命那樣熱愛他,我感謝他讓我有生之年有機會得見如此美景,這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眩暈。當時我并沒有察覺眩暈的緣由,即使身體忽然覺得有些冷,我也只以為是在水里的原因,沒有聯想到學習時老師跟我說過的失溫。老師說失溫時應該果斷按步驟出水,并且擦干身體進行保溫。
當意識到的時候,我一下子慌了,“死亡”兩個字飛快地閃過我的腦海。這一慌就越發無法靈活地操作設備,一兩下鼻腔里就嗆了水。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遲牧遙似察覺出了什么,他快速向我游了過來。我以為他要來幫我,誰知他卻只做了一個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動作。
也許是要我緊急上升,也許是對我說活該。
我只記得昏迷之前,我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遲牧遙再次游開的身影。我恍惚中想起在準備過程中,他和諾一曾極力阻止我下水,他放話說到了水下他們沒有時間照顧我,不會管我的死活。
是我自己一味堅持,信誓旦旦地承諾說:“放心吧,不用你們管,我會照顧自己的。”
老遲,你真的轉身拋棄了我,讓我跟我的執念一起葬身在這片異國的海洋。
這樣也好,以后我就不會再跟著你,不會總想著成為你的徒弟,也不會再自作多情地去你家洗衣、拖地,給你煲不夠濃的湯了。
老遲,原來海水的滋味不是咸的,而是苦的。很苦很苦,像眼淚。
6
我沒有死,我是在甲板上醒來的。天依舊藍,云依舊白,只是映入我眼簾的面孔不再是我熟悉的膚色,救我的是個白人。
老遲,我想起曾問過你動物攝影的價值是什么,你說,等待和尊重。
我應該懂的,等待的意思是,不打擾。
那時人人都勸我不要為你犯傻,潑天富貴你都不要了,我又怎能拴得住你!
可我為什么要拴住你呢?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子不回頭才更酷!
動物園里的老虎被關在厚重的落地玻璃窗里無精打釆,等著一塊雞肉從高空投喂過來時,那叢林之王的一個縱身,便是走馬觀花的觀眾眼中精彩的表演。馬戲團里的烈馬放棄了草原,不停地圍著那方寸舞臺轉圈,猴子和猩猩能夠熟練地騎自行車,大象學會了跳繩!它們都為了食物被調教成了取悅人類的乖巧模樣!
那時我想啊,誰要做那個所謂的浪子終結者,我只想做你的同路人。
那時的我曾熱切地渴望有一天跟別人這樣說起你,我迷戀的人是這世上最性感也最溫柔的野生動物攝影師。他曾救起受傷的老鷹和火焰鳥,幫助過困在陷阱里的麋鹿,偷偷從偷獵者手里解救過很多獼猴……
老遲,我怎么舍得困住你,像最冷酷無情的獵人。我要你在有限的生命里,享有無限的愛和自由,因為這正是我愿意追逐你的理由!
可是老遲,我尊重你的決定,忘了這場無限冒險的夢,回到本該屬于我的地方。那里沒有食人的鱷魚、沒有跳舞的丹頂鶴、沒有愛睡覺的考拉,也沒有火樹銀花也不足以比擬的珊蝴海,那里只有安逸得一眼能望到盡頭的生活。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和這世上所有庸常的人一樣買門票去動物園,為籠子里的獅子鼓掌喝彩。
就讓塵歸于塵,土歸于土吧。
7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和遲牧遙第一次見面的馬場,盡管鐘夢明邀請過我幾次,他說:“西河,自從你從澳洲回來后,整個人都變了,那種變化,怎么說呢?你開始努力地想要藏起自己的鋒芒和驕傲。告訴我在澳洲發生了什么事好嗎?”
我回答:“沒什么,一個人的一生很長,會有很多不同的階段,你不是也有追番追到家都不回的中二時期嗎?”
鐘夢明說:“我竟無力反駁。”
現實總是這樣,不容我們反駁。
好在,有太多人懂得安于現狀了。
再次看到關于他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我在網上看到了一條潛水的視頻。起初我只是覺得視頻里的場影有點眼熟,它突然喚醒了一段在我的腦海里塵封已久的記憶。很快,我就發現那不是記憶——我認出視頻里那個因為失溫和嗆水無比慌亂的人,那是我。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場景——我渾身發冷,努力去想潛水技巧,可大腦一片空白。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在這個時候,在不遠處拍照的遲牧遙游向了我。他拼命地示意我緊急上升,同時他的后腳被一根水草絆住了,不得已只能游回去先讓自己從水草的糾纏中解脫出來。
等他再回來救我的時候,我已經陷入了短暫的昏迷之中。而他做了什么?為了不使我缺氧,他居然不惜冒險將他的呼吸器塞進了我的嘴里,他那樣經驗豐富的一個潛水攝影師,一定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他在生死存亡的瞬間做出那樣的決擇?
而他脖子上的攝像機和在我們身后潛水的那個白人一起拍到了這一幕。
所幸我們在那個白人的幫助下都獲救了。之后,他將我托付給了白人,伙同一諾對我隱瞞了真相。然后他不告而別。
我閉上眼睛,想象著他這樣做的理由,覺得渾身顫抖。
不同于那種在四面海水里絕望的寒冷和窒息,更像是囚禁的猛虎放回原始森林,一種被壓抑很久的天性從鐵窗里蘇醒。
他曾跟我說過,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動物跟隨自然,跟著自己的本能和直覺走。而人不同,人被欲望所驅使,為名利所誘惑,被情感所困。
是的,我被屬于人的障目所蔽,以為眼之所見為真。它像一把鈍刀,不夠致命,卻一刀一刀,幾乎要穿透我身體里那個愿意為愛翻山越嶺的靈魂。
可是老遲,你以為我活在假象里,平安健康地度過一生就會快樂嗎?
你誤會了我,就像我誤會你一樣。
8
丘吉爾鎮坐落于加拿大遙遠的北部邊陲,這里的冬天永遠銀裝素裹,據說一年有三百天能看到極光。
10月下旬,我帶上全部的積蓄,幾經輾轉之后,在曼尼托巴一個車站坐觀光火車抵達了這個著名的北極熊之都。
風中飄著漫天大雪,落在地上的積雪沒過腳面,也淹默了一條又一條街。小鎮普遍建得不高但色彩明艷的樓房一排排靜默在風雪中,像置身于童話世界。海灣已經開始結冰,聽說等冰能承載北極熊的重量時,它們就走了。
當凍得一臉通紅的我揉著鼻子出現在遲牧遙面前時,落日的余暉從漫無邊際的天空鋪過來。他的面容也染滿風霜,眼神卻一燈如豆般溫和。
電影里的布拉德·皮特從草原的盡頭策馬歸來,那個曾放縱不羈的少年是否懂得了歲月的溫和和寬恕?
而我的皮特就在我的眼前,我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擁抱他,眼里涌起奔騰的熱淚。
“老遲,你聽過一首張信哲的歌嗎?他是那樣唱的: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我想你身不由己,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我想你鼓足勇氣,憑愛的地圖散播訊息。老遲,我愛你。”
遲牧遙輕輕將我推開,遲疑地說道:“西河,我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
“我知道。”
“我凈身出戶,一名不文。”
“我知道。”
“我日曬雨淋,風餐露宿;我形容邋遢,不修邊幅;我不能給你片瓦遮頭,不能許你三餐溫飽;我的生命隨時瀕危,也許喪生于猛獸之口,也許葬身冰川海洋。”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的這顆心還是追隨著你。人生的歡娛,想分享給你;人生的困境,也想跟你分擔!”
他忽然長臂一伸,將我用力抱在懷中。這還不夠,他又輕輕將我拋向上空,再用那有力的臂彎接住我,抱起來轉了一個圈。我歡快地張開雙手,喊著:“老遲,遲牧遙。”
他停下來,終于笑了。我掛在他的身上,捧著他的臉,覺得他老了一些,笑的時候眼角有了細紋。他仰頭看著我的眼睛,說:“杜西河,我真拿你沒辦法。”
熊在我們身后的森林里出沒,雪鹿在雪地里緩漫地行走,海灣的冰面又悄悄加厚了一層。我們在丘吉爾鎮落日的余暉里,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英國作家塞繆爾·巴特勒說:除了人類,所有動物都明白生命的最高形式是享受它。
老遲,言語多么蒼白,不如讓我們返璞歸真,像動物一樣,享受這生的自由和愛的愉悅。
9
一年后,遲牧遙的攝影作品先后在國內和國際獲獎,他的攝影展在我們初遇的那座城市舉行,一共展出四百幅作品,包括跳舞的丹頂鶴、剛剛睡醒的考拉、在棕樹后躲雨的棕熊、耳鬢廝磨的長頸鹿、奔跑的野駱駝、趴在冰面上捕食海豹的北極熊……這些作品吸引了很多人駐足。
其中有一幅叫美人魚的作品,拍的是碧藍的海水里,一個奮力游動的女孩。她的身后是色彩斑瀾的魚群和形狀各異的珊瑚,人和動物、植物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
這不是他的獲獎作品之一,他卻說,這是他最珍愛的作品,作品的名字叫《珍惜》。
作品里的那個女孩是我。
老遲,那天去丘吉爾鎮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來得太遲了,我應該在清晨來,來得及給你做一份冒著熱氣的旱餐;我應該在春天來,胭脂路的花正開;我應該在你遇到她之前來,把你從她身邊搶過來。可我直到你孑然一身的現在才來。
可是,我覺得剛剛好。
老遲,你不懷念過去,我也不憂慮未來,對于你我來說,現在,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