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愛一個人,就像在心里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要剜出來時,也許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該有多么痛、多么難。
【001】
沈傾默特別想死。
三月末,晚風還透著些許涼意,她沿湖騎了一圈又一圈。第三次經過長堤時,心里已經開始絕望。她實在想不通自己怎么會犯那么愚蠢的錯誤,把別人寄放在店里的東西打包給了買貨的客人,而買貨的客人現在又拒絕把東西退還給她。
“一買一賣,交易就成了,哪有反悔的道理?”
“可是……”沈傾默一手撐在門上,半張臉擠進門里,附帶一個無比真誠的笑容,“您也不是非要這件東西,我們再商量商量……”
“誰說的?”門里的人截住沈傾默的話,下頜微微抬起,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我就是非要這件東西。”
“喂……”
鐵門被重重地關上,連同沈傾默還沒講完的話一起被截在門外。
“你知道我的東西值多少錢嗎?”客人對著電話吼得她耳膜都疼了,要是她站在他的面前,臉上一定不知道會被噴多少口水,“幾派專家都已經鑒定過了,貨真價實,你寶聚源卻給我弄丟了?”
“沒丟!”沈傾默一再向他保證,“只是放錯了地方,我很快就找回來給你。”
“你最好能找回來。”
“請再給我幾天時間……”
沈傾默的頭都大了幾圈,暫且不說東西真拿不回來要傾家蕩產,單是爺爺的臉就已經被她給丟光了。幾十年的老店,靠的全是口碑,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別人只會說爺爺去世了寶聚源也就不復存在了,她再力撐也撐不起這家店。
晚風灌進她敞開的衣領里,吹得她的心幾乎涼透了。
那一瞬,她真想把車子騎進湖里。
這么想著,她的車把就歪了,順著側面的小石板路拐進去,一顛一顛地騎了下去。但在石板路的盡頭,她撞上了一團黑影,車子猛地頓住,然后就聽到“撲通”一聲巨響,濺起的水花把她整個人都給淋濕了。
“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過了三秒鐘,沈傾默才回過神來。她沒騎進湖里,倒是把站在湖邊的人直接給撞到湖里去了。她扔下車踢掉鞋子跳進水里,冰涼的水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小腿差點抽筋。她用力蹬了幾下,雙手抱住溺水的人,拖著他游回了湖邊。
“沒事兒了。”沈傾默一只手抹掉那人臉上的水安慰他道。溺水的是個男生,足足高了她大半個頭,一張冷峻的臉顯得尤其蒼白。他撐著胳膊坐起來劇烈咳嗽著,突然,咳嗽聲中止了,猛地抬起頭來對上沈傾默的雙眸,“是你!”
沈傾默怔了一下,也很快認出對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把她關在大鐵門外,拒絕將東西退還給她的渾蛋!
“你不會是想蓄意謀殺我吧?”
“謀殺你我會救你?早知道是你,我才不會跳下水呢!”新仇舊恨,沈傾默一個勁地打噴嚏,還瑟瑟發抖。她想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
可還沒等她感冒,坐在湖邊的男生就已經額頭發燙了,簡直像個脆弱的豌豆公主。沈傾默騎車馱著他去附近的醫院時,心里恨恨地想。
掛號時要填寫名字,她回過頭看著他,筆在手里頓住。
“崔京池。”
“崔什么?”
“崔京池。”
“崔什么池?”
“崔京池!”他嗓子燒了起來,帶著干干的灼痛感,發音都有些嘶啞了。是笨蛋吧這家伙,簡直要被她給氣瘋了。
陪他輸液時,沈傾默挨著他的手臂睡著了,等到點滴快打完才猛地醒過來,跑出去找護士給他換藥。怔了半刻又忘了他的名字,只好告訴護士,“那個……23號座位。”
“崔、京、池。”等到護士離開,她又在他身邊坐下來,他眼神哀怨,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啊?”
“你若想要回那件東西,先把我的名字記住!”
【002】
拐上大路,右手邊第四張鐵門,就是崔京池的家了。沈傾默扛著碩大的果籃,停在他家門口,挺挺自己的胸,深呼吸一口氣,然后鄭重其事地摁響門鈴。過了整整一分鐘之后,院子里才傳來踢踏的腳步聲,襯衫穿到一半的崔京池露著肚皮就出來開門了。
“又是你?”
“我來……探望你。”沈傾默說著把果籃推到他面前。
“你就沒有別的創意了嗎?”
“吃水果對身體好呀。”沈傾默嘴角上揚,擠出一個假假的笑臉,天知道她有多嫌棄這個事兒媽的崔京池。
“虛偽!”已經走在前面的崔京池又轉過身來,鼻尖抵著她的鼻尖,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假面具。
他的院子不大,左右兩側各種了一棵花樹,本該是開花的季節,枝干上卻連一片新葉也沒有。角落里還堆著一些落滿灰塵的舊家具,像是許久不曾住過人的樣子。就在她湊到花樹邊好奇地尋找有沒有活著的跡象時,崔京池已經換好衣服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跟我去個地方。”
門外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輛車,從車上探身下來的人看到跟在崔京池身后的沈傾默時,明顯愣了一下。
“我朋友。”崔京池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解釋,又叫車外猶豫著的沈傾默,“快上來啊!”
后來,沈傾默在書店里看到貼著崔京池照片的宣傳畫報,才知道他是炙手可熱的暢銷書作家。寫過幾本百轉千回的愛情故事,因為顏值不錯還客串過由自己小說改編的電影,被十幾歲的小姑娘視為夢中戀人。宣傳海報上的崔京池穿著白襯衣,眉目微垂,長長的睫毛似一把小扇,一片綠葉遮在他的雙唇間,說不出的少年氣,美好得全然不似她認識的那個崔京池。
“已經二十二歲了吧。”
“還有三個月呢。”
“還裝……”崔京池一記眼風掃過來,沈傾默剛要出口的那個“嫩”字就被生生吞回肚中,“還挺年輕的呢,呵呵呵。”
那天坐在崔京池身旁的沈傾默一直繃緊后背,用眼角的余光瞟著身旁默不作聲的崔京池。開車的是他的經紀人,一直在溫言軟語地勸說他,再沒有新的作品發表,他積攢了幾年的人氣很可能就會散掉,而且他在排行榜的位置已經開始明顯下滑了,“要是你現在實在寫不出,我已經找了幾個合適的人,待會兒你見見……”
“槍手嗎?”崔京池有些好笑地問,“你覺得我需要他們?”
“嗯,現在也許是的。”
車子停在一間隱蔽的小咖啡館外面,在巷子的盡頭處,半地下室的咖啡館里即使是白天也亮著燈。沈傾默跟在他們身后走進去,圍成一圈的沙發椅上已經坐了幾個大概等了許久的人。經紀人依次跟他們打過招呼,崔京池已經在他們面前坐定。
“我幾歲時初戀?”他開口問那幾個人。
“……”
“我喜歡什么顏色的襯衣?”
“……”
“我每天睡醒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
幾個人面面相覷,顯然沒有人想到他會問這些問題。
“那你們看——”他拽過毫無防備的沈傾默,一只手攬過她的肩膀,“這是不是我最愛的人?”
“不可能是,看樣子她和你根本不熟。”坐在沙發外側的人硬著頭皮說。
“你錯了。”崔京池搖搖頭,一臉遺憾地看著他,“她就是我最愛的人。”
任何一個女生聽到有人這樣表白,大概都會臉紅心跳,就像沈傾默明知道他是在撒謊,心跳也還是漏跳了半拍。
崔京池說完那句話,拖著沈傾默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經過經紀人身旁時,他口吻淡淡地說:“你看,他們沒有一個人了解我,又怎么做我的槍手呢?別跟我說只要模仿我的文筆就可以了。”
【003】
書店的店員走出來拉防盜門時看到頭抵著落地窗在打瞌睡的沈傾默,一只手輕輕推了推她。
“開門了?崔京池來了?”她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臺詞已滾瓜爛熟地背了出來。
“沒有,我們正要關店。”
“哦。”
沈傾默失落地望了一眼店外貼著的海報,見面會要上午九點才開始,也就是說她還要在這里裝模作樣地等上十一個小時。她站起身,舒展開四肢,在書店外面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然后她決定先去給自己買一杯蜂蜜柚子茶。
等她捧著熱乎乎的茶回到書店門口時,臺階上已經坐了兩個小女孩,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也只有那個年齡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偶像做出這種舉動吧。
“你最喜歡他的哪本書?”
“《白夜》,你呢?”
……
兩個小女孩熱火朝天地聊起來,一扭頭,目光落在沈傾默身上,“姐姐,你不是也是來等崔京池的吧?”
“不……是,在等他。”她臉上顯出有些尷尬的神色,在這些小姑娘眼里,她顯然早已過了那樣的年紀。
“嘶……嘶……”不遠處傳來古怪的聲響,沈傾默扭頭看過去,就望見一個穿著風衣的古怪身影,衣領豎起來,遮住半張臉。為了以防萬一,他甚至還戴了一頂夸張的假發,發卷就搭在肩頭,像個中世紀的法國人。
如你所料,是崔京池。
“來監視我啊?”沈傾默走到他面前,踢著腳下的小石頭說。
“哪有人守夜不帶毯子的?你想在外面凍死?”他有點兒不悅,把手臂上搭著的毯子遞給她,想了想,又從車上拿下來暖壺塞給她。
“我有熱茶。”沈傾默朝他舉舉手里的紙杯。
“那個一會兒就涼了。”
“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扛著毯子走回書店還不到一個小時,崔京池又過來了。這次他沒用嘶嘶的怪聲叫沈傾默,而是直接坐在她身邊的石階上。裹著毯子的她已經快要睡著了,感覺到有人挨著自己坐下來,她抵在防盜門上的身子不自覺地就靠了過去。好軟,好溫暖,她甚至還把額頭往他臂彎里拱了拱。
崔京池抬起一只手想摟他入懷,聽到她呢喃了一聲“陳驍”,手臂頓在半空中,又垂了下去。
沈傾默醒來時,書店外已經排了很多等待開場的書迷,書店的店員過來維持隊伍的秩序,讓大家按照拿到的手牌號碼走進書店,崔京池早就坐在最中央的位置等著大家了。
“聽工作人員說昨天有人在外面守夜的?”他裝出一副體貼至極的樣子問道,“下次不要這樣了,傷身體的。”
“身體不重要,想第一個見到京池,坐在離京池最近的位置。”這段話說出來令沈傾默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背下去,“人家可是喜歡京池好久了呢,要是不能坐在特別位置上,會傷心的。”
“這樣啊,那做我女朋友好了。”崔京池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垂著的眉眼抬起,明眸皓齒,暖得無法言喻。
現場靜了整整一分鐘,然后爆發興奮的尖叫聲,所有人都在等著沈傾默的回答。
劇本不是這么安排的啊!
不是說要讓自己滿足他極大的虛榮心,假扮他最癡迷的粉絲,為他守夜向他告白,然后被他狠狠拒絕的嗎?設定好這個情境的時候,沈傾默還斗膽問他是不是受過什么刺激,要用這種方式來撫平自己內心的創傷。
“那個……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兒變態?”
崔京池一記眼風掃過去,聲音冷冷的,“你還想要回你的東西嗎?”
整個人僵在見面會現場的沈傾默耳旁回響起崔京池當時說過的這句話,在許多女生艷羨的眼神里露出格外尷尬的笑,心里想著事情似乎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004】
兩手攀在院墻邊緣時,沈傾默的腿有些發抖,踩著墻縫想翻過去時兩次都滑脫了。
“別緊張。”她拍著臉頰為自己鼓勁,“你只是提前來拿走崔京池答應還給你的東西罷了。”
第三次她的腳終于踩著墻縫攀到院墻上,整個人狠狠地跌進院子里,正落在墻角那堆廢棄的舊家具上。
她在舊家具上坐了一會兒,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廳的落地窗旁,拿一根細鐵絲從外面勾開窗戶閃身進去。
整幢房子靜悄悄的,崔京池去參加朋友的聚會了。她赤著腳走上樓梯,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和房間里鐘表走動的聲響。
她從二樓最右側的房間開始找起,連儲物室和洗手間都沒放過,卻毫無收獲。最左側是崔京池的書房,擺了三面墻的碩大書架,她每一個書格都找了,最后在兩本書之間發現了什么東西。
她抽出來,借著月光看清那是一個包著書皮的木制相框。
相框里框著三個依偎在一起的少年,最右邊的顯然是崔京池,左邊的人她認不出來,中間的女生……好像十五歲的自己。
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響,聚會這么早就結束了?
沈傾默手一抖,險些把相框掉到地上,書架上原本搖搖欲墜的幾本書被她不經意地一撞悉數掉落在地上,揚起的灰塵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緊接著,樓梯上有腳步聲響起。
大概是受到的刺激有些大,沈傾默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崔京池在書房外停下,一只手打開房間的燈,沈傾默還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掉落在地上的書。
“想看什么?我借給你。”他嘴角噙著笑意問她。
“我……”
“黑色外套好難看,當自己是夜行者嗎?還不趕緊換下來。”
“可是……”
“去我的臥室。”
說完沒等她回答,他已徑自走出去,一臉氣定神閑地對著樓下等待的一群人說:“是沈傾默,她才睡醒呢。”
“她住在你這里?”有人不懷好意地笑著八卦,“我們不會打攪你們兩個吧?”
“你們已經發展到那一步了?”
“跟迷戀自己的人在一起特別開心吧?”
沈傾默在崔京池的衣柜里找到一條綠色裙子,那條裙子有些大,胸口掛不住,一直往下掉,沈傾默只好一只手拽著裙子別別扭扭地走下樓。崔京池正被一群人圍在中間起哄,讓他老實交代是不是早有預謀要跟自己的粉絲在一起。
“不,是一見鐘情。”崔京池一臉嚴肅。
真虧他說得出口,沈傾默停下來,尷尬地跟他的朋友們打了聲招呼。崔京池回過頭去看她,目光瞬間溫柔得像要溢出水來。
“睡好了嗎?”
“嗯,很好。”她被他拽著一只手拖到沙發上,幾乎是窩在他懷里。她想往外掙扎一點,卻被他一只手在背后緊緊扣住,壓低聲音附在她耳旁,“秀恩愛不會?”
“京池,要吃葡萄嗎?”沈傾默領會了,傾身到茶幾旁拿過碟子里的黑加侖,小心翼翼地剝了一顆遞到他嘴邊,“張嘴,啊——”
聚會散場已經是后半夜了,沈傾默幾次要被自己和崔京池惡心得吐出來。等人群散了,她倚在書房邊的窗臺上大口呼吸起冷空氣來。
“會感冒的。”崔京池端茶過來給她說。
“人都走了就不用演了。”
崔京池愣住,嘴角揚起一抹笑,淡淡地應聲,“好,你來找那件東西?”
“是的。我也不能總被你這么牽制。”
“我早就放到銀行保險柜了。”
“你!”
“說了到時候會還給你。”
“什么時候?”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崔京池說完,目光落在她綠色裙子的胸口上。
“喂!看什么看?”
“有什么可看的!”崔京池嗤之以鼻,還想說些什么,到底沒有開口,一轉身下樓去了。
【005】
第二天沈傾默在客房里醒來時,崔京池已經出門了。她伸了個懶腰,手指觸到床邊的矮腳柜,側過臉去看到上面放著的咖啡,還是溫的。心里剛有些軟就看到咖啡杯下壓著一張字條,讓她起床后把房間收拾好——
“院子也收拾一下,舊家具都塌下來了,還有書房的灰塵撣一下。”
“我又不是他的女傭!”沈傾默咕噥著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就看到前一天夜里被自己弄塌下來的舊家具,正撞在垂死的花樹上,“就當補償好了。”
她在廚房找到圍裙穿上,拎著水桶把房子里里外外的灰塵都打掃了一遍。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她放下抹布去廚房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剛喝下一口就聽到鐵門被人不客氣地撞開,一串急促的高跟鞋聲傳來。她端著手里的咖啡杯,怔怔地看著一臉火氣的女生。染成棕色的波浪卷發披在肩上,穿鵝黃色襯衫和白短褲,杏眼豎著,滿目敵意。
“就是你?”
“啊?”
“阿池的那個女粉絲是吧?”
沈傾默看出來了,大概是崔京池的前女友,“他對我不是認真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誰說我不是認真的?”站在門外的崔京池手里還拎著幾個便當盒子,面目冷冷的,看也沒看卷發女生一眼,徑自走到沈傾默面前,把便當盒子重重地放在小吧臺上,“跑那么遠的路去給你買盛記,就這么在背后說我的壞話?”
“崔京池!”
“我們在一起不都是公司安排的嗎?只是為了炒作,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一邊把便當盒拿出來,一邊淡淡地說,“現在和平分手不是很好嗎?”
“崔京池,你簡直冷血!渾蛋!”卷發女生幾乎要哭出來,她狠狠剜了崔京池和沈傾默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你們在一起有三年了……吧。”沈傾默用筷子夾起滿記的蟹黃包,極小聲地問道,“賭氣拽上我有意思嗎?”
“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崔京池不知道還在生哪門子氣,一臉郁結的神情。
“那么多年的感情,你那樣說話很傷人的。再說看人家也不是想真的分手,你整這出氣也氣過了,知道她對你……”
“沈傾默,你閉嘴!”
“你兇什么兇!”沈傾默很想把手里的蟹黃包砸到他臉上。
“跟我走。”
沈傾默的圍裙還來不及解下,就被崔京池攥著手腕拖到車上,她一邊掙扎一邊吼他:“松手!你要帶我去哪兒?”有一瞬間,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懼就像一把刀子深深剜進崔京池的心里,他冷靜下來,讓她坐好,把安全帶系上。
兩個人一路無語,直到車子最終在一間學校的操場外停下來,翻過鐵絲網就是偌大的籃球場。
他從球網下拾起一個掉落的籃球,走了幾步,然后轉身就把球投進籃框里。風從沈傾默的鬢角吹過,吹拂起她額上的碎發。她恍惚覺得那一幕格外熟悉,耳旁仿佛響起許多嘈雜的歡呼聲。
籃球滾落到她的腳邊時,她腦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沈傾默……”
“嗯?”
“你就沒有一點兒喜歡我嗎?”
“喜歡你什么?”
“好看!”
沈傾默怔怔地看了一眼崔京池,突然開始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都有些顫抖了。他帶她來這里做什么,重溫純真的顏值代表一切的高中時代嗎?
“崔京池,我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么厚臉皮。”
她沒注意到他臉上瞬間閃過的失落和悲傷,等他重拾面具武裝好自己時,又是那副冷漠的神情。他翻墻出去,跳上車,搖下車窗對鐵柵欄里的沈傾默說:“我先走了,你自己想辦法回去吧。”
“喂!你不是惱羞成怒了吧?”
“就是啊。”崔京池說著已經發動了車子。
【006】
那幾個人趕到店里時,沈傾默正在打掃貨架上的灰塵。最后進來的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店門口,門神似的橫在那里。沈傾默停下手里的動作,幾個人中看上去最有氣勢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站在她面前。
“我的東西拿不回來了吧。”他說著抖抖手里薄薄的協議,“是不是該商量一下怎么賠付呢?”
“那個古董花瓶嗎?”
“對。”
“已經找到了,很快就給您送過來。”沈傾默竭力保持鎮定,走到柜臺前打電話給崔京池:“那件東西有人來拿了,快送過來……”
后面的話她沒說,要是不送過來會怎樣,她不能流露出一丁點緊張和害怕的情緒。到那時候,她才有點兒反應過來,那些人寄存的東西原本就沒打算拿走,就算她沒有失誤把它賣給崔京池,他們也會想辦法讓那件東西從她的店里消失,這樣他們就能占有她爺爺留在這條小街上的老店了。
“是不是我不拿過去,就會有人要奪走你的店?”
“對。”
“那我拿過去,店就歸我是不是?”他氣定神閑,沈傾默在心里罵了他一萬八千遍,這個趁火打劫的渾蛋!
但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說:“是。”
崔京池的車子半個小時后停在小街外,他把裝在木匣子里打包好的花瓶完完整整地擱在柜臺上,沈傾默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雙腳發軟差點兒沒坐下去。崔京池一只手撐住她,面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各位老板看看,東西是不是完好無損。”
中年人拿過花瓶,反復查驗,看看沈傾默,又看看崔京池,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我們走。”
沈傾默向后靠著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現在寶聚源是我的了?”崔京池四下打量著店里的陳設,口氣清淡地說。
“你趁火打劫!”
“你要是求求我,說不定我還能把店還給你,可你講話這么難聽……我看還是算了。”崔京池說著一只手擦過高處的貨架,嘴里“嘖嘖”嘆了口氣,“這么多灰,這家店太老舊了,要整改一下。”
“你敢!”
“我為什么不敢?”他挑釁似的朝她揚起眉。
第二天,沈傾默還在閣樓上睡覺時,就聽到樓下“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她穿著睡衣跑下樓,看到幾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正在一樓的大廳里拆貨架,新的木料也堆了一地。崔京池就坐在她爺爺的那把搖椅上,手邊還溫著一壺茶,正瞇著眼睛指導裝修工人把貨架間的間隔再縮短一下。
“崔京池!”
“你醒了?”
“你你……你在干嘛?”
“在裝修我的店啊。”他特意強調了“我的”這兩個字,沈傾默被他氣得幾乎哽住,轉而跑過去阻止裝修工人:“住手,別碰那個架子,把東西放下!”
她的眼淚涌了出來,視線都模糊了,一邊抬手擦眼淚,一邊罵崔京池,“渾蛋!乘人之危的大渾蛋!”
她跑上樓去,把自己床頭的錢匣抱下來,還有一個笨拙的存錢罐,連同兩張存折一起憤恨地丟在崔京池面前,紙鈔輕飄飄地攤開,硬幣崩落一地。
“給你,我的錢都給你!”
崔京池看著過于激動的沈傾默,站起身走過去,把存折攤開,紙鈔疊好,硬幣也依次排好,然后他說:“這個數目,還差得遠呢。”
“我還會賺錢的!”
“我不要你的錢。”
“那你要怎樣?你還要怎樣耍我才覺得夠?”她為自己感到丟臉,當著那許多人的面號啕大哭。
“我只是要把這些貨架全部漆成鵝黃色,把這面墻改成落地窗,在落地窗外搭兩排小花圃,就這樣。”他的聲音是那么輕,輕得幾近呢喃。那一瞬間,他感覺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個星系那么遙遠。
【007】
沈傾默坐在爺爺的搖椅上,看著漆到一半的鵝黃色的貨架發呆。店門外忽然傳來極輕的叩擊聲,輕得像是來自她的幻覺。
她等了片刻,聲音又響了起來,“叩叩,叩叩”。
她赤著腳去開門,看到門外修到一半的花圃里不知何時已栽滿黃色的向日葵。有臉龐那樣大的,也有巴掌那樣小的,挨挨擠擠,密密麻麻。
剛叩響她門的女孩把手里的兩支向日葵插進去,轉身看到站在門前的沈傾默,忽而露出一個粲然的笑。
而后者只是一臉茫然。
“你沒有聽mango的電臺節目?”
“Mango?”
“現在最受歡迎的私人訪談,他常常邀請一些有趣的名人,昨天的嘉賓是……”
“崔京池!”
沈傾默在網上搜到了前一天晚上的訪談節目,mango問他那些暢銷書里的女主角在現實生活中是否有一個原型,對這個問題始終三緘其口的崔京池第一次公開承認有那樣一個女生。
“她是你的初戀嗎?”
“不,她從來都沒有愛上過我,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那一刻,他的聲音悲傷得令人動容。
他在節目的最后提到她繼承了一間老字號的古董店,他剛剛跟她鬧了矛盾,希望經過她門前的人能在那兩個還沒修完的小花圃里放上兩支向日葵。
他真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大情圣了嗎?
沈傾默有些氣結。
“要是你肯原諒我,去我上次帶你去過的地方好嗎?”那是節目的最后,崔京池留下的暗語。
入夜就開始下起的雨此刻越來越大,沈傾默打開門,披著雨衣把花圃里的向日葵一捧捧抱進屋里,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已經八點了。
他還會在那里嗎?
不會吧。
會吧。
她拿不定主意,恨恨地跺了一下腳,雙手抱頭發出一聲哀嘆,從掛架旁取下雨傘走到街上去攔出租車。
等她趕到那所學校外面時,已經快九點鐘了。她從正門沿著圍墻一路繞到被鐵柵欄圍著的操場,就看到撐著傘站在那里的崔京池。他的背影瘦削、挺拔,又如此沉靜,像一尊末日的雕像。
她把傘先扔過去,穿著雨衣翻過鐵柵欄,趟著水走到崔京池面前。
“拿我當你的噱頭很好玩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浪漫?”
“你全不記得了?”
他低頭看著她的目光里隱匿著無盡的憂傷。
“記得什么?不要把你小說里的浪漫橋段搬到我身上。”
崔京池沒吭聲,牽著她的手穿過操場、食堂、實驗樓,一直走進教學樓,在二樓的第三間教室外停下來。
“這就是我們從前上課的教室,我們就是在這兒第一次見面的。你告訴我你叫沈傾默,你那天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你的短發垂到肩頭……”
“別亂講了。”她茫然地看著他。
崔京池盯緊著她的雙眸,忽然莞爾,“我的經紀人認為我應該制造一些話題,剛巧mango問到我創作的原型,如果非要讓我說出一個原型來,還是說你比較讓我省心……”
沈傾默松了一口氣,心里卻感覺有些空蕩蕩的,“我不是才扮演過你的瘋狂粉絲……”
“我會寫是我逼迫你的,而你失憶了,我想幫你找回記憶卻沒有成功。怎么樣,是不是很精彩?”
“很俗!”沈傾默吐槽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小小的漏洞,“你為什么會真的在這里等?”
“雖然最后那句只是為了制造節目效果,但我怕你真的會來。而且,我確實要向你道歉。”最后這段話他說得格外誠懇,簡直不像沈傾默認識的那個崔京池,他所有的跋扈在她面前仿佛全被抽空了。
“還有,我要開始旅行寫作了。”
“旅行?”
“嗯,那樣會有比較多的靈感,應該也能寫出不一樣的東西吧。”崔京池說著粲然一笑,“以后,我就不會煩你了。”
【008】
很長一段時間里,沈傾默店里的貨架一直是一半鵝黃色一半原木色,店門外的兩個小花圃也一直沒有修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樣子。
崔京池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再也沒有來打攪過沈傾默。偶爾會有幾個他的小粉絲跑到沈傾默的店外悄悄看這個他小說里的女主角原型,沈傾默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招呼她們跟自己一起喝下午茶。
她們會嘰嘰喳喳地問她許多問題。
“你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手里的黑板擦掉到下面拖地的同學頭上了,你還記得嗎?”
“你們一起去野營時,他給你捉了好多螢火蟲藏在帳篷里的,你知道是他嗎?”
“你答應做別人女朋友的那天,他一個人在操場上跑得幾乎快要脫水……”
她把他們講的這些關于他們兩個人的片段,慢慢拼湊出一個屬于他們的完整的故事。不過是一場一見鐘情,愛而不得,而小說里的他就像沈傾默遇見的那個他,別扭、跋扈,卻有一顆不愿言說的柔軟內核。
他出事的消息也是他的小粉絲們跑來告訴她的。
“崔京池的坐的那輛大巴翻車了……”
“在清邁去pai的路上……”
“他被送到醫院了……”
這些消息像一把把小錘子,不偏不倚地敲在沈傾默的心頭。
沈傾默第一次上午就關了店門,跑去辦理了加急的簽證,第三天夜里就飛去了清邁。她聯系上了崔京池的經紀人,不管怎么說,她都是他首肯的女主角原型,她有足夠的理由見到他。他傷得不算嚴重,只是右腿小腿骨折了,被打了一圈厚厚的石膏。
沈傾默站在他的病房外面時,他正抱著一本英文版的小說看得專心致志。一旁的護工提醒他有人來探望,他抬起頭就看到風塵仆仆的沈傾默,被刮壞了膝蓋的白色褲子還沒來得及換下來。
“腿痛不痛?身上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沈傾默假裝自己還在扮演那個癡纏的崇拜者,不然她的喉頭會要哽住。
崔京池只是專心致志地看著她,打手勢示意她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他的嗓子現在不好。”泰國護工用蹩腳的英文對沈傾默說。
她于是傾身到他面前,他的雙唇就這樣輕易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個吻。
一個淺淺的,帶著藥草味的吻。
“沈傾默,謝謝你來看我。”
“我以為你快死了。”她的聲音極輕,因為害怕稍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她不會告訴崔京池,自己想起來了原本可能一生都不會重拾的記憶,在得知他出事時就開始慢慢在腦海里復蘇。在飛往清邁的國際航班上,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有十五歲的她、十五歲的崔京池,還有十五歲的陳驍。
她一直記得自己在崔京池的書房里找到的那個相框,相框里框著三個小小的少年,那是他們再也無法重回的過去。她想起來崔京池帶她去的那個操場,她曾無數次跑到那兒看他和陳驍打球。她不是崔京池炒作的噱頭,她是他永遠的女主角。道歉是真的,等待是真的,只是當時的沈傾默是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第三者。
他從來沒有說過謊,對代筆的槍手說她是他最愛的人是真的,告訴他聚會的朋友自己對她一見鐘情也是真的。
只是那些,都是被她遺忘了很久很久的回憶。
沈傾默最先想起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整個教室的人都在大掃除。她探身進去,跟大家打了一聲招呼。崔京池怔怔地看著她,手里的黑板擦就掉到了下面拖地的同學的頭上。而那個拖地的同學,就是陳驍。陳驍嗷嗷叫著要把拖把甩到崔京池身上,沈傾默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
要是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該多美、多好。
【009】
后來好多次,沈傾默夢到那場演唱會,他們三個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票,是中間的位置。陳驍和崔京池并不喜歡那個歌手,只是都愿意陪在她身邊。演唱會的中途,聚光燈隨機打在下面的歌迷身上,他們可以點一首歌給自己喜歡的人。
那束燈光最終落在陳驍身上,他點了沈傾默最愛的一首歌,然后當著幾萬粉絲的面,向沈傾默告白。
沈傾默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無數重疊的聲浪等著她回應,要她答應他。
最后她終于開口了——
“我愿意。”她說。
從那以后,他們三人之間的關系就疏遠了,崔京池也漸漸退出了。只有在沈傾默需要幫忙,而陳驍又恰好不在的時候,他才會適時地出現。陳驍還自作主張給崔京池介紹女朋友,是他的大學學妹。四個人一起去露營,只有陳驍一個人感覺快樂。
沈傾默一直以為自己會喜歡上陳驍,她始終沒勇氣對他說出“分手”兩個字,但事情越拖越棘手,而她也并沒有一點兒因此而愛上陳驍。
愛是不可以勉強的。
十八歲的她漸漸懂了。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對陳驍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愛的人并不是他。
沈傾默遺忘的開始,是在嵩山的那次蹦極,她和陳驍兩個人。
“就當是最后陪我任性一次。”陳驍求她時這么說。他嘴角分明勾著,眼神中卻透著哀戚。沈傾默不忍,點頭說:“好。”
工作人員給他們檢查好安全設備,陳驍扭過頭來小聲問她怕不怕,她閉著眼睛不敢往下看。
“拉著我的手。”陳驍說著伸過來一只手。
沈傾默只是搖頭。
“好朋友也可以牽手的吧。”陳驍苦笑。
沈傾默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們是一起跳下去的,可是中途,陳驍的手松開了沈傾默,捆綁著他的安全帶也松開了。他整個人墜入山崖間,被搜救隊尋找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沈傾默不知他是故意求死,還是他本來是想以死嚇嚇她,好求她回心轉意,而這些都已無從考證了。
從那以后,沈傾默狠狠地病了一場,在閣樓上躺了整整三個月,好好的一個人瘦得脫了形,走路都仿佛在飄。連同體重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段屬于陳驍、于崔京池,也屬于她的共同記憶,被她生生從腦海里抹去。
從醫學上來說,這是一種創傷后應激反應障礙。
沈傾默不知道,崔京池把她一個人留在學校操場開車離開的那天,他的淚水已經快要忍不住了,他想她永遠也不會記起自己了。
所以他后來放棄了,他想她從來都沒有愛上他,而自己又何必再來打攪。
他從來都不知道,沈傾默愛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他。
在沈傾默終于向陳驍提出分手后,他問她那個人是誰,她搖頭不肯說。
但他還是絕望地說出了那個名字,“是崔京池吧。”
陳驍心如明鏡。
他知道沈傾默喜歡的人是崔京池,他也知道若不是自己在演唱會上那樣逼迫般地向她表白,她不會答應跟自己在一起。而以她的性格,也不會有勇氣說出分手這樣傷害他的話,他以為天長日久,她終會愛上他的。
可是愛一個人,就像在心里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要剜出來時,也許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該有多么痛、多么難。
【010】
回去以后,沈傾默找裝修工人把那些貨架全部漆成了鵝黃色,門前修到一半的花圃也都修好了。往花圃里撒向日葵種子時,沈傾默忍了一路的淚水終于滂沱流出。
她想起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坐在小街上跟陳驍和崔京池聊天時說,將來有一天她繼承了爺爺這間店,一定要把貨架都漆成鵝黃色,看著亮堂。還要改成落地窗,窗前修兩個小花圃,種滿向日葵。
她說的話,他全都記得。
只是她再也不愿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