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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很久很久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11273字
  • 2019-02-21 16:31:28

他們從沒想過,未來有一天,一別,就是一生。

1

采訪到第二個男嘉賓時,陸臻在觀眾席上有些坐不住了。她貓腰偷偷溜到小更衣室,里面只有等得百無聊賴的岄尋。他穿著中國風的白色上衣,寬松的短褲,黑色的前襟微微敞著,那是導演特意給他選的一套衣服。

“好難看!”他揉著自己的臉,皺著鼻子對陸臻說,“好像舊時代的黃包車車夫。”

“很好看啊!前面兩個嘉賓才奇怪呢,一個穿得像斗牛士,一個穿得像太空人……”陸臻故意用夸張的語調說著,咧開嘴巴笑起來。

岄尋看著她,眉目也不自覺地舒展開,“喏,看我的發型怎么樣?”

“非常完美!”

“臉呢?剛剛化妝師居然給我化了眼影,我偷偷擦掉了。”岄尋說著傾過身子,把他的臉伸到陸臻面前。那上面還留著淡淡粉撲的味道,陸臻抬手抹掉他沒擦凈的一點眉粉。

“這樣就很好了。”

主持人在臺上喊到了岄尋的名字。

“哎,我為什么要參加這種節目啊?”

“已經喊到第三遍了!快去啊。”陸臻向前推著他,一直把他推到等候室的簾幕外面。他一個踉蹌,就在通往舞臺的紅毯上站住了。

“今天我們的第三位嘉賓呢,就是白岄尋,大家可能對這張臉不太熟悉,不過看看這個……”

主持人親熱地拉過岄尋的手,將他拽到舞臺中央的小沙發上,熒幕上隨即播放的正是他八歲那年主演的電影。因為那部片子,他還斬獲了當年的許多演員獎項,甚至有人斷言,他將是未來當之無愧的影帝。然而在他二十歲這年,卻早已被觀眾遺忘,成為一個連男二號也演不上的三流演員,人氣低迷得幾乎可憐。

“演這部片子的時候只有八歲對吧?”

“嗯。”

“可是后來的發展似乎不太理想。”

“是。”

“十四歲時候主演了傅容聲導演的電影之后票房慘敗,就漸漸淡出了?因為這件事,傅容聲導演也消沉了一段時間呢。”

岄尋的臉色已漸漸難看。

“我們再來看一段視頻……”

屏幕上赫然出現的是陸臻和岄尋租住的地方,幽長晦暗的胡同,木板樓上還掛著前一天殘留的雨滴,穿著短褲和拖鞋的岄尋拎著剛買好的早點,他的背影是那么單薄,令人心疼。陸臻意識到不對勁,他們跟他講的采訪主題絕不是這樣的,他們分明是故意讓他難堪,他們把他的傷疤揭開,赤裸裸地展示在眾人面前,拿他的慘淡做最后的文章,簡直卑鄙!

她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用力掐著胳膊讓自己冷靜下來。不遠處坐著的女生懷里大束的捧花散發著陣陣香氣,陸臻仿佛被提醒了,等她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舉著那束從別人膝蓋上抓來的捧花沖到了舞臺上。

她想自己應該扮演岄尋的瘋狂粉絲,最好夸張到極致,讓別人將注意力都轉移到她的身上。這個計劃不是沒有可行性,但被她搞砸了。她在距離舞臺中央不足一米的位置被翹起來的紅毯邊緣絆倒,然后直直地撞到岄尋。手忙腳亂間,伸手拽住了他的短褲。

就這樣,那天所有在場觀眾,包括電視機前正在看那期節目的觀眾,每一個人都看到了岄尋畫著粉色草莓的四角內褲。

2

“岄尋——”陸臻跑上樓梯時,年久失修的房子,木樓梯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火打不著了……”岄尋打著赤腳站在狹窄的廚房里,看著站在門口氣也喘不勻的陸臻說。

“彭……彭木……”

“什么?”

“彭木導演的戲!”陸臻一口氣提上來,“彭木請你演他的戲!”

那段岄尋險些走光的片段被人放到了搞笑網站上,不到三天就超過了一億點擊率。那么尷尬的瞬間,配上岄尋氣惱又無辜的一張臉,不知令多少小阿姨心生愛憐。

二十歲雖然不算年輕,也還是可以勉強扮一下小鮮肉的。這是那期節目制作人對陸臻說的,也是他幫彭木導演聯系到的他們。電話打到他們樓下的便利店時,陸臻剛從夜市上買了毛豆回來。

“你們交了大運,多少人削尖了腦袋要演彭木導演的戲……”

“是是,我們知道。”陸臻在電話這頭拼命點頭致謝,雖然制作人根本看不到。

第二天,他們早早就趕到了彭木導演的片場,助理把他們領到導演休息室,彭木正坐在那兒喝著咖啡。

“啊,已經等你很久了。”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岄尋面前,將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你會覺得我這個角色就是專門為你量身定制的。”

助理忙不迭地拿來他們為岄尋準備的戲服,黑色的緊身衣,銀色袍子,而頭飾……是一條印滿粉色草莓的內褲。

“內褲俠!棒不棒?”彭木看著他們的神情就像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但顯然,他并沒有時間跟他們開這樣的玩笑。

那是彭木在看了搞笑網站上火爆的視頻后得到的靈感,他的新戲里需要一個這樣的反派角色,他為此專門修改了劇本,用岄尋替換掉了原來的角色。

“這絕對是整部戲一個絕佳的笑點……”

“我不演。”

“嗯?”

“我不演這個角色。”岄尋說完,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陸臻看著怔在原地的彭木,彎腰致歉后急忙追了出去。

不用陪岄尋去參加節目的時候,陸臻就去片場外面賣盒飯。她做的盒飯真材實料,價格實惠,只要出車都會賣得很好。她認識許多群眾演員,還有許多剛剛參加演出、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成名的新人。

“彭木的戲,找我去演一塊石頭我也情愿啊。”

“岄尋真是想不開!”

“不過話說回來,岄尋的內褲是你買的嗎?”

大家吃著盒飯,笑嘻嘻地逗陸臻。

陸臻明白岄尋放不下自己的偶像包袱,只有丑角才會出演那樣的角色,那些難看的綜藝節目一次次耍弄岄尋,他并不想靠那種方式博得關注。

那天賣完所有的盒飯,去還小貨車的時候陸臻出了車禍,車頭撞上了小便利店的側墻。貨車是租來的,要賠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加上便利店索要的賠償,她根本不可能拿出那些錢。岄尋接到電話去接她時,她額頭上蹭破的一塊還在滲著血,膝蓋也青了一片,她一直忍著沒哭的樣子讓岄尋看得分外窩火。

“還有哪兒受傷了嗎?嚇到了嗎?”

陸臻只是搖頭。

“真是個笨蛋!”

“對不起!”陸臻把頭窩在他暖烘烘的胸膛上,“對不起岄尋!”

那天晚上在樓下徘徊了好久的岄尋終于給彭木的助理打了一個電話,他為自己下午的表現道歉,說他認真考慮后決定接受那個角色,還說他會把這次表演當成一次挑戰。

“嗯,我還想問一下你們片酬怎么算?”放下電話前他終于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

3

岄尋從化妝間走出來的時候,陸臻差點兒沒認出他來,她使勁忍著笑,把兩個腮幫撐得鼓鼓的。岄尋假裝沒看到她,甩著他那件滑稽的大斗篷徑自從她身邊走過去。

“喂,岄尋——”

“我不認識你。”

“別這么嚴肅,很好看的。”

“你敢摸著自己良心說嗎?”岄尋一只手捂在胸口作痛心疾首狀,“我可是一個偶像派!”

你要是看過岄尋八歲那年主演的電影就一定會同意他的說法,有人形容他眉似遠山青黛,眼睛里藏著小小星球,那么小的一個人,已標致得令人心醉。

可是后來呢?

噓,讓我把這個故事慢慢講給你聽。

那天拍的是內褲超人剛登場的戲,岄尋的鏡頭不多,原本計劃三五天就可以拍完,但在現場看來,時間似乎要延長,彭木導演對他有些頭疼。

“不是那樣,你應該跑得再激動一些,帶出你的感情來……”

“那姿勢像個小丑,也許我可以……”

“你以為自己演的是什么?不就是個小丑嗎?”彭木打斷他的話,已經感到有些不耐煩。

陸臻感覺自己的心像被誰揪起來狠狠捏了一下,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那句話說得太重,卻也并沒有什么錯。

岄尋怔了一下,眉目微微垂著,然后出乎陸臻意料的,他并沒有發作,而是慢慢走回剛出場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他說。

為了突出搞笑的效果,他一出場就要摔一個大大的跟頭,鞋子踩在香蕉皮上,一路滑出半條街,再重重地撞在垃圾桶上。他還要在吊著威亞在半空時撞到四層樓高的玻璃上,帥氣的鼻子壓得扁扁的。他追逐主角時會從樓梯扶手上滾下來,連翻三四個跟頭……

陸臻默默記著,那幾天里,他整整摔了三十七次,簡直要把他這一生的跟頭都給摔完了。

“可以把我這些摔到的地方拍下來,讓娛樂記者專門發一篇文章嗎?”夜里她給岄尋在身上涂著藥膏時,他側過臉跟陸臻開玩笑說。

有半個月的時間,他每天起床時,就像個僵尸,要把身體一節節的骨頭慢慢活動開,才能完全地坐直身子站起來。陸臻夜里常聽到他睡不著覺在床上慢慢想要翻動身子,翻到一半就會發出一聲嘆息般的呻吟。

那部電影很快就上映了,票房成績驚人,被稱為彭木的突破創作。慶功宴時,岄尋也被邀請參加了。娛樂環節,他被要求現場重現最經典的那一幕鏡頭,主辦方甚至特別把他的內褲造型做成了內褲皇冠。但他并不愿意,彭木喝多了一些,攬著他的肩膀,強行要把那頂內褲皇冠為他戴上。

“很適合你的,你瞧,我為你發現了新出路。”

陸臻穿著束胸的侍者禮服,要被自己胸腔內鼓脹的憤恨炸裂了,一托盤的紅酒從手里跌出去,打翻在彭木導演的身上。玻璃杯在地板上一只只彈起來再碎成無數裂片,她蹲下身一邊道歉一邊收拾。

手指被劃破了,滲出血來,和她的淚水慢慢混合在一起。

八卦小報更加尖酸刻薄,沒有人看到岄尋付出的努力,只提他是窮途末路的童星,這樣犧牲自己才能在這圈里占有一席之地,陸臻原還以為他會憑借那個角色讓更多的人再次注意到他,不然她也不會那么有技巧地把小貨車撞到便利店的墻上,她沒想到他會為此受多少委屈和打擊。

“沒關系,你看,已經開始有劇本專門來找我了。”她趴在床上默默哭得肩膀都顫抖起來時,岄尋把從外面帶回來的劇本一個個放到她面前。

4

岄尋二十歲生日的前一個月,陸臻就開始在網上發帖子,她想為他辦一場粉絲見面會。一個明星才會擁有的那種,擠滿場子尖叫的粉絲。場地她都看好了,就在鹿苑街后面的一間酒吧,空間不算太大,布置得很妥帖,最重要的是,那是她能負擔得起場地費里條件最好的了。

到他生日前三天時,回應的人并不多,陸臻打電話過去一一確認,只有不足二十個人,連兩張長沙發都坐不滿。

她賣盒飯的時候,為此愁眉苦臉,還把盒飯分發錯了。有人探過頭來問她在愁些什么大事兒。

“岄尋現在幾乎沒有空檔了呀,不是都有劇本找他了嗎?”

“不是在愁這個。”

“那是什么?”

“我想讓岄尋知道有很多人喜歡他,可是……”

“那我們過去演一下不就好了。”

那天去幫忙的群眾演員大概有五十個人,加上打電話確認的粉絲,總算能撐起一個迷你的舞臺了。陸臻感覺長舒了一口氣,可是等她神秘兮兮地帶岄尋趕到酒吧,揭開他戴著的眼罩輕喊一聲“surprise”時,她自己倒是被狠狠嚇了一跳。整個酒吧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原本只能容納兩百個人的場地,足足擠了快三百個人。有人手里還揮舞著寫了岄尋名字的燈光牌,一閃一閃的晃著陸臻的眼睛。

那些人齊聲喊著,“岄尋!岄尋!岄尋……”

從酒吧入口處通向中央小舞臺的那一段短短的過路,甚至被細心地鋪著絨絨的紅毯,簡直像在做夢。

“是真的?”陸臻想著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結果被她挽著手的岄尋差點兒從地上跳起來,“疼疼疼,陸臻你干嘛?”

“啊,對不起!我是想掐我自己的……”

岄尋真的擁有那么多粉絲了嗎?陸臻感覺難以置信,究竟是誰為他做了這一切?尤其是當她去找酒吧的老板結賬時,老板劃著賬本頭也沒抬地告訴她,“已經結過了啊。”

“誰結的?”

“不是你嗎?酒錢都結了,整個包場呢。”老板說著說著,看到陸臻睜大眼睛也跟著怔了一下,“那可能是岄尋真正的粉絲吧。”

那天的氣氛很嗨,岄尋就像一個真正的大明星一樣,被簇擁、被崇拜,許多人擠到他面前請他簽名、同他合影。他收到的禮物里,有一個三層高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立著一個穿著禮服的小男孩,活脫脫是他年幼時的模樣。陸臻難得看到岄尋那樣開心,吹蠟燭許愿時,燭光映襯著他的臉,長睫輕閃。那一瞬間,陸臻覺得他仿佛只有八歲,還是那個精致的小人兒。

她想起他蹲在她面前,輕聲哄她,“不要哭,哭的時候有豁牙,不漂亮呢。”

互動環節時,許多人爭先恐后地問岄尋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地心情很好,都耐心地一一回答,甚至有些無聊的八卦,他也并不拒絕,只除了一個問題。

“那個……原來臉上的傷,是拍傅容聲導演的戲時受的傷嗎?”

“是在拍戲期間。”岄尋沉默片刻后,坦誠道。

“但后來導演接受采訪的時候語焉含糊地提過,似乎并不算戲內,所以……很好奇發生了什么……是得罪過什么人?”

“那只是八卦小報胡說。”陸臻搶先替岄尋答道,“當時有一個需要用替身的危險鏡頭,岄尋要自己上場,結果就受傷了。”

六年前的官方解釋的確是這么說的,但后來八卦小報又編排出許多難聽的話,似乎除了陸臻,并沒人相信那只是一次單純的事故。

“但事實就是如此呀。”岄尋終于語氣淡淡地總結道。

5

岄尋得到了一個話劇演出的角色,每周在中心戲院演出三場,那是他重新有點兒名氣以后,唯一一個不是那么小丑的角色。陸臻每天都陪他一起去戲院彩排,還給一起演出的演員們每個人都做了特別口味的便當,拜托他們多多照顧岄尋。

第二場正式演出那天,來了許多采訪的記者。因為首演獲得的成功,為幾個主演增加了專訪的版面,岄尋還算不上主演,也沒有單獨的訪問,但那天他卻最出風頭,整個后臺幾乎被鮮花堆滿。等他們從舞臺上下去時,就仿佛置身于花海,各種他們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花,散發著令人醺然的香氣。

“都是粉絲送給岄尋的?”

“是一個人送的呢!”

陸臻遠遠看到站在花香里的女生,鏤空的花邊襯衣,短短的波浪卷,不偏不倚地勾在耳朵上面,彎著的眉眼明媚燦然。電光石火間,陸臻想起那天在岄尋的慶生會上,她也見到了她,那時她一直安靜地坐在小舞臺的右側,她沒有找他簽名,也沒有合影,甚至都沒問他一個問題,就只是坐在那兒。

是她吧。為岄尋準備了那樣難忘的見面會的人。

“你的每一個角色我都看過,我很喜歡你。”站在那里的女生等岄尋走到她面前時說,“我叫蔣昕裴,你叫我裴裴就好了。”

“謝謝你,裴裴。”岄尋伸出一只手來,同她握了握。

從那之后,岄尋在中心戲院的每一場演出,蔣昕裴都不會錯過。她把前三排的座位都買下來,然后只一個人坐在中間,安安靜靜地看著他。那樣聲勢浩大的告白,沒有人不知道她為岄尋著迷。

大家開玩笑說岄尋這是碰上大金主了,而岄尋只是微微笑著,并不作出回應。

最后一場演出時,劇團的人一起吃了一頓慶功宴,那天陸臻有事兒沒有參加,反而是蔣昕裴和大家一起狂歡。人群里她始終是氣質最為安靜的一個,默默地站在岄尋身邊,看著他們一起笑一起鬧,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散場時,已是凌晨三點,大家起哄要岄尋送蔣昕裴回家。岄尋喝了不少酒,始終保持著清醒,走在街上被冷風一吹,反而有些醉了。她本來可以坐司機的車回去,卻偏要留下來和他一起散步走回去。

深夜空曠的街上,只有他們兩人寂寞的身影,蔣昕裴很想走過去牽岄尋的手。

走到離她家還有一條街的時候,突然從路邊沖出幾個飛車黨。岄尋的頭有些暈,沒有反應過來,是蔣昕裴把他撲倒在地上,她的膝蓋被蹭出幾道血痕,而那幾個飛車黨已杳無蹤影。

岄尋被這一嚇清醒過來,他帶她去了自己受傷時常去的診所。等著蔣昕裴上藥時,他去小洗手間里洗了把臉,一折身仿佛看到陸臻的側影。他有些疑惑,追出去時已找不見她。

那天他回到家時,已經是清晨,陸臻蜷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像一只疲倦的貓。岄尋把她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她有些迷糊地醒過來,側過臉來看著他。

“我在惠安的診所好像看到你了。”

“我一直在睡覺呢。”

“陸臻……”

“嗯。”

“以后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南非啊。”

“去南非做什么?”

“去看看東倫敦港,那里發現了空棘魚呢。你知道嗎,就是在一億多年前就被認定滅絕的蘭絲瑪利亞……”

她曾在網絡上看到過這則消息——1938年12月22日,被認為早已滅絕的空棘魚在南非東倫敦港附近的查倫馬河口處5.6公里的印度洋里被漁民們捕撈到。

明明被認為早已滅絕了,卻仍然存活在浩瀚的大海里,那么久那么久。那是真正的地老天荒吧。

6

陸臻做了一個短短的夢,夢見她躺在一張冰冷的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衫。她從床上坐起來,在黑暗的回廊里摸索著,那條回廊長得沒有盡頭,她越走越害怕,忍不住哭了起來。

有人輕輕碰碰她的肩膀,壓低聲音問她,“怎么了?”

她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被虛晃的燈光刺得瞇起眼睛。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在蔣昕裴家,她爸爸剛剛投資了一部電影,邀請了很多圈內人參加聚會,理所當然的,岄尋也被邀請了。

看著岄尋站在樓梯旁邊,被各種她認識的、不認識的圈內人搭訕時,她窩在矮沙發上,漸漸起了困意。她想起在片場時群眾演員們嬉笑著同她八卦,她也傻乎乎地跟著他們一起笑,仿佛一點兒也不難過的樣子。

剛剛醒來的陸臻感覺有些頭疼,她一只手揉揉額頭,站起身去找水喝。她一直走到回廊盡頭的一間休息室,在矮幾上看到兩瓶未開封的純凈水,剛拿起瓶子,就聽到門被撞了一下,兩個人依傍著走進來,一個女聲發出小聲的呻吟。

陸臻感覺尷尬,更不好直接出去,只能坐到沙發背后。

“疼嗎?”她聽到一個聲音問,是岄尋。

“嗯,上次摔了那一下之后經常很容易就扭到。”蔣昕裴有點兒撒嬌的意味,“藥我都放在架子上了,就在那邊。”

岄尋走過去取下來,把藥膏涂在她的腳腕上,又輕輕給她按摩了幾下。

“岄尋,你想演那個角色嗎?”

“我?”

“嗯,只要我跟爸爸講一句。”

“……”

“還有你……”蔣昕裴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那塊傷我可以叫爸爸送你去修復,以現在的技術沒問題的。”

陸臻屏住了氣,她很想聽岄尋的回答,蔣昕裴同她一樣,因為緊張而心跳加快。她覺得自己那樣說好像是在擺出條件交換他的愛情,但她也是真心想為他做點什么。

“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岄尋的聲音里透著淺淺的笑意。

一只貓從窗口躍進來,陸臻被忽然出現的貓嚇了一跳,手肘撞在沙發扶手旁。

“誰在那兒?”

陸臻絕不能讓他們看到自己,她彎著腰,小跑到窗子旁,學貓從那里躍下去。但她忘了那是二層樓的高度。樓下有泳池,她沒站穩,直接翻了進去,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鞋子也因此落在了蔣家的泳池里。

那天她像一只落跑的候鳥,渾身濕透地光著腳走在初秋的街上。打到第十七個噴嚏的時候,岄尋追上了她,把他的外套裹在她的身上,又把她背在背上,一直走了很遠的路才攔到出租車。

“為什么拒絕?”

“現在這樣挺好的。”岄尋還是那樣說。

“不,一點兒也不好,如果把那里修復好你會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再加上她爸爸的提攜,你會有更多機會……”

陸臻說到一半,忽然發出一聲“嗯”。是岄尋突然扭過頭去,傾身吻住了她。

那一瞬,陸臻感覺自己雙腿發軟,像個溺水的人,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想掙扎卻只能眼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向下沉去。

7

蔣昕裴爸爸投資的那部電影仍然留了一個重要的角色給岄尋,但岄尋卻委婉地回絕了。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深情,自然也不愿承受她給的恩惠。

初冬的時候,岄尋得到一個中意的角色,雖然只勉強能算得上是男三號,但可以去遙遠的北方,外景地是廣袤無垠的雪原。他有點兒興奮地告訴陸臻這個消息時,她正在廚房里燒菜,一大鍋的西紅柿牛腩被煮出咕咚咕咚的蒸汽。

“明天就要出發,我買了兩套超級厚的羽絨服。”

“去幾天?”

“拍得快的話一周就好了。”

岄尋看到陸臻有些猶豫的樣子,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會超過一周吧,我還有些事情沒弄完。”

“什么事?”

“一點兒小事。”

他們誰也沒再提起過出租車里的那個吻,就仿佛它從來沒有發生過。但他們之間很明顯,有許多東西已悄悄改變了。

他們沒跟劇組一起走,而是提前一天坐火車去跟他們匯合。因為陸臻提議,他們應該一起坐一次綠皮火車,那種一路要開上二十六個小時,跑起來像廢棄的馬車那樣哐當響著,夜里還會不停地鉆進冷風的綠皮火車。

夜里岄尋睡不著,聽到陸臻在中鋪輕輕翻動身子,又打了個噴嚏。他的手指在上面輕叩,壓低聲音喊她的名字,問她是不是冷。

“沒有。”

但岄尋已經把他的被子塞上去了,隔一會兒,陸臻又把兩床被子都丟了下來,接著人也跟著下來了。

他們兩個人擠在一張窄窄的下鋪上,蓋著兩床被子,陸臻的后背緊緊貼著岄尋的胸膛,聽到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那一刻,她有些自私地希望列車可以永遠不要停下來,就那樣一直開下去,開到時光的盡頭,開到地老天荒。

趕到外景地時,劇組已經開拍了,岄尋扮演的角色是一個不善言談的游牧牧民,護送女主角同時也是他愛慕的女人到她被許配的夫家。路上要穿過一片雪原,開始的兩場戲還拍得很好,第三場時,拉雪橇的狗忽然發了狂,載著兩個人一路狂奔。岄尋在前面還能牽制幾只狗的時候,將女主角在中途放了下來,自己卻被狗拉著雪橇一直消失在雪原的盡頭。

劇組的人沒有經驗不敢貿然去雪原里找人,只好先趕去附近的村里求助。陸臻等不及,騎著劇組里唯一剩下的一匹矮腳馬,順著雪橇留下的已經有些模糊的痕跡追過去。漫山遍野的雪啊,一眼難望到盡頭,大山把她的呼喊悉數吞沒,最后連馬也走不動了。陸臻只能翻身下來,手里牽著馬繩,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著。

天快黑的時候,她才終于看到幾乎被埋了一半的雪橇,因為起風了,岄尋身上也蓋了許多碎雪,睫毛上銀白一片。她捂著他僵硬的手,拼命搓著,身子緊挨著他的,為他取暖。等到趕來的救援人員找到他們的時候,兩個人都快凍僵過去了。陸臻滿眼都是茫茫的白雪,幾乎要盲目了。

她是被一巴掌打醒的,醒來時頭還有些暈,臉上更是熱辣辣的。輸液的針頭還插在她的手背上,緊接著一巴掌又甩在她的另一邊臉上。

“你為了那渾小子不要命了?”

陸臻瞇著眼,慢慢看清眼前的男人,她咽了口口水苦笑道,“這不是還活著嗎?”

“別忘了你是怎么答應我的。”

“我記得。”

“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會很快的。”陸臻垂著眼瞼,聲音幾不可聞,又抬起眉眼,“但你若敢再傷害他一次,我們之間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男人看她沒應聲,冷笑了一下摔門而出。

8

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岄尋在診所里看到的那個恍若陸臻的身影,其實就是陸臻。那天她說自己有事沒有參加劇團的慶功,只是去惠安的診所里和那個男人做一項匹配測試。他對陸臻說,自己快要死了,只有她能救他。

“我沒有錢。”

“我不需要你的錢。”他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淡淡的,就像他只需要她為他倒一杯水那樣簡單,“我只需要一個腎。”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無恥的人?

陸臻想不通。

而這個人就站在她面前,沒皮沒臉地對她說,“你是我的女兒,你應該救我,你有什么理由不救我?”

我有什么理由要救你?陸臻很想問問他,但她沒吭聲,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快要站成一尊雕像。街上下著小雨,把她額前的碎發都淋濕了,難受地貼在那兒。

“想想你那個朋友,他的臉要是再受一次傷會怎樣?”他忽然打破沉默說道。

陸臻敏感地抓住他語句里那個特別的字,再。

再一次。

“什么叫再一次?”她喃喃低語著,聲音忽然揚起來,“那是你干的?”

“我當時可不是故意的。”他嬉笑著咕噥道,“不過這次可就不一定了,你想想,我只要一個腎,反正你有兩個呢……”

“岄尋的臉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一刻,陸臻真想殺了他。

在陸臻幼年的記憶里,爸爸就是一個恐怖的存在。

一年里,她大概只能見到他兩三次,但只是那兩三次想起來都會讓她膝蓋發抖。他通常都在半夜回來,喝得醉醺醺地把媽媽從床上拎起來,質問她家里的錢都藏在哪里。他會把家里的家具砸爛,把媽媽的額頭或者膝蓋弄出血來。

陸臻寫作文的時候,說希望爸爸可以死掉,因為她不想看到媽媽在夜里哭。但爸爸沒有死,媽媽卻因為車禍去世了。

從那以后,陸臻不得不和他爸爸住在一起,直到他因為酗酒斗毆差點兒打死了人,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而陸臻則被送到了孤兒院。

就是在那里,她遇見了岄尋,臭屁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岄尋。沒有小朋友肯和他玩,他也不理任何人,只是每天拿著一個圓圓的小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

小朋友們捉弄他,只有陸臻為他出頭,她身上因此被弄上了很多菜湯,還有甜醬,岄尋陪著她去小水池邊清洗。剛剛在小朋友們面前還是一副霸氣無敵的樣子,洗著洗著陸臻就哭了。岄尋安慰她:“不要哭,哭了就露出豁牙,不漂亮呢。”

“為什么你總照鏡子?”

“因為我長得像媽媽。”岄尋低聲說,“我想她的時候就看看鏡子。”

“我也想我媽媽。”陸臻哭得更傷心了。

后來岄尋因著那張臉,被去孤兒院挑選演員的導演看中,成了炙手可熱的童星,為孤兒院賺了很多錢,甚至翻新了孤兒院的兩幢樓。十四歲那年,他的臉受了傷,當時的技術并不算好,修復后雖然不是那么明顯,卻令他失了那份靈氣。那張原本完美的臉,怎樣看都變得有些別扭。

直到這時陸臻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她爸爸出獄后,有一段時間對她很熱絡,給她買好看的衣服、玩具,還帶她去動物園、游樂場,海底世界,他對她說會嘗試重新做一個爸爸。而事實上,他只是為了利用她得到岄尋的行程。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設計綁架了他,交換贖金之后,他把岄尋一個人丟在高腳樓上,風把忽閃的鐵皮窗刮了下來,直接打在他的臉上。

劇組對外統一口徑,沒有提到綁架的事,只說是拍攝意外。岄尋緘口如瓶,只是不愿陸臻因此而自責。

9

圣誕節的前幾天,陸臻和岄尋從北方回來,他們一起去了一趟孤兒院。陸臻開著她那輛送盒飯時常租用的小貨車,貨車斗里裝著她和岄尋精心挑選的圣誕樹,他們還買了許多禮物,掛滿了一整棵樹。

陪小朋友們一起寫許愿卡的時候,岄尋探過頭偷看陸臻寫些什么,陸臻像個做壞事被發現的小朋友,慌張地把字條藏到臂彎下。

“圣誕節才能看。”

“真小氣,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看!”

“我不想看。”

話劇團為孤兒院準備了圣誕節的專場演出,岄尋主動要求參加。排練都是在孤兒院里,那氛圍讓他和陸臻感覺很親切。他們已經離開那里很多年了,卻只有在那兒,才能找到屬于他們的家的味道。

圣誕節那天,小朋友們都過得非常開心。演出結束后,一窩蜂似的跑到后臺,和演員們鬧成一團。岄尋摘下木偶戲的頭套,看到蔣昕裴也站在小朋友中間。她的頭發拉直了,看起來顯得長了許多,仍然很溫柔的樣子。岄尋想起那天的演出還是為了社會募捐,蔣昕裴代表她爸爸前來,為孤兒院捐助了一筆錢。

岄尋走到她面前,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們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我去看比薩烤好了沒有。”陸臻像是故意給他們兩人創造機會似的,不等岄尋應聲就已經出去了。

最后直到圣誕晚餐吃完,午夜的鐘聲敲響,小朋友們都早已被阿嬤帶去睡覺,陸臻都沒有再回來。

岄尋意識到不對勁,趕回他們租住的房子。那里面屬于陸臻的東西一件都沒有了,她從他的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凈。

岄尋又想起那張許愿卡,他回到孤兒院,從圣誕樹的最頂端取下來,看到陸臻童稚的筆跡。

“真想再看看你完美的臉。”

他懂了陸臻的意思,她要他答應蔣昕裴。

他不知道陸臻悄悄攢了許久的錢,直到很久以后,他收拾著原來他們一同住過的那間房子,在柜子底層翻到陸臻藏著的鐵皮罐子,里面很多零零碎碎的鈔票和硬幣。

陸臻不是沒想過再為他的臉做一次修復,但昂貴的價格絕不是他們能夠承擔得起的。而蔣昕裴出現后,陸臻更加明白,這個世界很現實,她想自己窮其一生能給岄尋的,也不如蔣昕裴輕輕一個拱手。

她原意讓他往更明亮的地方走,即使為此她必須將自己留在最深的黑暗里。

她特意去找了蔣昕裴,她像個傻瓜似的鄭重其事地把岄尋托付給她,她告訴她只要她夠堅持,岄尋是會同她在一起的。而她自己,會從他們倆的世界消失。

“為什么?”

“我快死了。”她像開玩笑似的對蔣昕裴說,“真的,就像韓劇里那些蹩腳的主角總會得點什么絕癥一樣。”

她知道蔣昕裴并不相信,蔣昕裴只看得出,陸臻是下定決心要離開岄尋。

為什么不同岄尋在一起呢?

陸臻也問過自己,她不想讓岄尋的生命留有遺憾,讓他帶著一張殘缺的臉,并放棄自己熱愛的表演——她看到岄尋在圣誕卡上寫下這樣的愿望——他要放棄表演。

也許他足夠愛她能承受這樣的選擇,可她不能,她不能那樣自私。他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愛的人,所以她更不能毀了他。

躺在手術臺上時,陸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岄尋還很小的時候,他原本有機會被一對很大名氣的明星夫婦收養的,但是他拒絕了。

“我只想在這里,和陸臻在一起。”他說。

麻醉的藥力漸漸上來,陸臻的意識開始模糊,她感覺到有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10

岄尋的修復手術做得非常成功,仿佛中間那些時光都被打磨掉,他從八歲時的模樣就直接過渡到了現在。

他開始出演各種需要逆天顏值的角色,當然無一例外都是蔣昕裴的爸爸投資的。他們砸大價錢,把他重新栽培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明星。

然而他跟蔣昕裴并沒有在一起。

有一年他休了一段長假,獨自乘游輪環游世界。途經東倫敦時,岄尋在甲板上整夜吹著海風,目光久久停留在闃靜的海面上。

他已經很少想起陸臻了,他常常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她,直到這個努力變成習慣,他不想起她,就不會想起她早已離開了他。

她在2010年的春天,死于術后感染引起的并發癥。

他想起自己十歲時高熱住院,陸臻那個笨蛋因為不能出去陪他,一次次從孤兒院的石階上往下跳,直到差點兒摔斷了右腿被送去醫院,坐在小輪椅上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找他。

那時候他們是多么害怕分別。

他們從沒想過,未來有一天,一別,就是一生。

而他們也從沒對彼此做出過愛的承諾,他們之間僅有的,也只是出租車上那個帶著甜酒味道的吻。

多像東倫敦港下隱藏著的空棘魚啊。

天長地久,卻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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